两人没有贸然进去,隔着篱笆就停下了。
“馥前辈,晚辈魏延祯,有要事相求,可否一见?”等了半天没动静,魏延祯跟荆长安对视一眼:“我是当年送缘嗔大师骨灰来的那个魏延祯,我们之前有见过的,晚辈知道前辈素喜清静,本不该贸然打扰,只是……”
话没说完,房门开了,只见一个背脊佝偻的老妪掌着油灯,杵着拐杖走了出来。
一见人出来,魏延祯下意识往前一步,比荆长安还激动。反观荆长安,因为不认识,反而没什么反应。
馥茗苔走到篱笆前,颤巍巍的举高油灯,对着两人照了照,视线掠过荆长安脸上的面具时定了定,没说什么,就转身往回走。
魏延祯一看又急了:“馥前辈……”
“进来吧。”馥茗苔苍老的声音幽幽响起,径自回了屋里。
闻言,魏延祯面上一喜,看了荆长安一眼,弯腰打开篱笆栅栏,先一步走了进去。
荆长安随后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进屋,馥茗苔已经沏好了茶。
“山野地方,没什么好招待的,你们随意坐吧。”馥茗苔性子冷,但看得出来,对魏延祯还行,见两人在桌前坐下,便将茶碗一一放他俩面前:“竹叶茶,一直搁炉子温着,喝两口去去寒吧。”
说罢也没怎么招待的意思,转身去了里边的卧房,好半天都没出来。
她不出来,两人也不急,老老实实地端着茶碗喝,茶水都干了,对方才拎着个篾编篓子出来。
“他脸怎么了?”将篓子放到凳子上,馥茗苔问道。
魏延祯看了荆长安一眼,得到首肯后没有隐瞒,一五一十道出实情。
馥茗苔听着,神色淡淡,自始至终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好像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情。
等听完事情经过,她点了点头:“面具摘了我看看。”
听到这句,魏延祯几乎是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荆长安,心跳加速竟是紧张的厉害。他没有一刻不想看荆长安面具下的脸,只是尊重荆长安才一直忍着,如今面具就要摘下,他就要看到了……
他想看,哪怕明知道跟露出来的这半张没差,他还是想看,看看……那个疤……
顶着魏延祯灼热的视线,荆长安这次没有犹豫,抬手就要去揭,却被按住了手。
“长安……”魏延祯手心都是汗,口不对心:“我,要不要我回避一下?”
确实是口不对心,但在最初下决定带荆长安来时,他就是这么想的,只要荆长安不愿意被他看,那他就回避。
“不用。”荆长安摇头:“当初……也只是我心里过不去那坎儿,如今既然跟你来了这里,就没所谓了,不用回避。”说罢,挣脱魏延祯的手干脆利落摘掉了面具。
魏延祯几乎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面具拿下的一刻,荆长安脸上一个贱字当即撞进视线。正如荆长安说的,疤痕挺淡,并不是太明显,但仅仅是那模糊的轮廓,糟蹋的不仅是容貌,还有人格。
魏延祯心疼的眼都红了,紧紧握住荆长安的手说不出话来。
“没事。”感觉到魏延祯情绪不对,荆长安安抚道:“别难过。”
小两口黏黏糊糊旁若无人的劲儿,馥茗苔视若无睹,只盯着荆长安脸上的疤痕瞧,半晌在对面坐了下来。
“还好,疤痕浅,去掉应该不难,不过能不能恢复成完好模样,看得看个人肤质。”馥茗苔道:“容貌恢复没有十全把握,不过这字可以去掉。”
“能去字就行,至于疤,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大不了就是难看一点,没关系。”荆长安道。
“你这疤,以前可有找人治过?”馥茗苔还在看荆长安的脸:“笔画凌乱残缺不全,这是挖过吧?”
荆长安点头:“自己配的药膏,直接涂抹没用,就尝试过剐削,但自己弄着不顺手,所以没能彻底,且养伤不能戴面具妨碍出门,就一次后没管了。”
馥茗苔点了点头:“思路挺好,方法不对。”顿了顿问:“听过处膜修补术吧?”
荆长安摇头。
“就是给破了身的女子,以羊肠替代,行处子修补之术。”馥茗苔拿钳子挑了下油灯的芯线:“你这皮肤修补,道理也差不多,你仅仅是挖伤旧疤当然不行,还是你肤质好,若是不好的,疤不会淡还会更严重。”
“羊肠这么多用处呢?”魏延祯第一反应想到的,是那个行房用的断子绝孙袋:“不仅能避孕,修补处……咳,还能修脸?”
“我只说道理相通,有说用羊肠补脸吗?”馥茗苔瞥了魏延祯一眼:“是去本人身上其他部位的皮肤,进行移植,不过耗时长,痊愈至少也要好几天。”
第51章 古怪
剜肉换肤,在没有麻沸散的情况下硬扛,那痛苦可想而知,但荆长安从头到尾哼都没哼一声,甚至还在征询到馥茗苔同意后,要了一面铜镜,全程目睹。
馥茗苔见他看得认真,也不藏私,一个步骤一个步骤的传授于他。
“老婆子做这个这么多年,小哥是第一个感兴趣的。”馥茗苔整个做下来,面容肉眼可见的疲惫,眼眸却矍铄有神:“老咯,指不定哪天睡着就过去了,这手艺啊,就绝在我这,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你要真想学,那我就传授于你,就当扔个念想,省的下去后没法儿给师父他老人家交代。”
一老一少,一个教的认真一个学的认真,但偏偏刀子落下,都在受教之人身上,切肤之痛,竟是麻木得没有丝毫动容,仿似那一刀一针,都落在别人身上似的。
魏延祯隔着木窗看在眼里,连呼吸都不由变得急促起来。狠狠咬紧牙关,才能抑制住那翻搅的锥心之痛。
他的小孩儿,曾经是手指头破点皮都要眼泪汪汪喊疼的啊……
荆长安在屋里一天,魏延祯就在屋外隔着木窗守了一天。大冬天的顶着寒风,愣是被汗湿透了衣衫。
等馥茗苔给荆长安包扎好出来,魏延祯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紧抓着窗棂的双手这才缓缓收了回来,转身向馥茗苔抱拳致谢。
“馥前辈……”
“很顺利。”馥茗苔道:“不过养伤去疤才是关键,好在现在冬天,伤口不易腐烂,恢复会更容易些,但还是要注意,不可沾水,每天的药,我会亲自给他换,这段时间,你们就住在这,地方不大,你跟他挤一挤吧,也方便照应。”
“好,晚辈记下了,辛苦馥前辈了。”魏延祯扭头望了眼里边正靠床发呆的荆长安:“我……可以进去看看他吗?”
“去吧。”馥茗苔转身往回走:“你们随意,昨儿晚没睡好,今儿又熬这么一天,我去厨房弄点吃的,回头睡觉,有什么问题,尽管叫我。”
被馥茗苔这么一说,魏延祯才想起来,这一天光顾着心疼紧张荆长安这个,竟是连吃饭都给忘了。这会儿被提醒起来,才方觉肚子空空,饿的厉害,饭做好得费一会儿功夫,不过他们自带有干粮,魏延祯摸出来看了看,径自进了屋。
魏延祯刚进卧室门,荆长安就转头看了过去,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纸包上,眨了眨眼。
“饿坏了吧,咯,先吃点干粮垫垫。”魏延祯走到床前坐下,打开纸包递给荆长安:“脸上刚动过刀子,小口着吃。”
荆长安却是将干粮一分为二,给了魏延祯一半:“一半就可以了。”
魏延祯没拒绝,接过来边吃边问:“不疼么?我看你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疼。”荆长安老老实实点头:“疼懵了。”
“还懵,我看你瞧的挺来劲的。”魏延祯瞥了被放到一边的铜镜一眼,没有揪着这个扯,一边吃一边转移话题:“明儿我出山到镇上买点东西回来,流那么多血,得好好补补。”
“其实,你大可不必在这陪我,你刚回京,肯定许多事情需要你忙,在这耗着不是事儿,我一个人可以的。”荆长安知道魏延祯的身份不可能闲着,即便被召回闲赋,也少不得走动应酬。
“没关系,不差这几天的,我陪着你。”魏延祯道:“老太太年纪大了,也不能劳累人家照顾你个大小伙子不是?有个壮劳力在,偶尔还能跑腿镇上采买东西,山里打猎改善生活,多好?”
荆长安想想也是,他这有伤帮不上老太太忙,反而多个人多双碗筷给人增加负担,不如魏延祯留下反而还好些,只是……
“你留在这真的没问题吗?”荆长安主要还是担心魏延祯无故离开好几天,落有心人话柄,做文章。
“没事。”魏延祯点头。
如此,荆长安也就不再坚持,同意魏延祯一起留下。
两人在山里一待数日,荆长安伤愈合的不错,但要去疤,却不是短短几天能看到效果的。得坚持涂抹药膏,少数也要一两个月才能看出效果,这么长时间,不可能一直住在这里。
不过很显然,馥茗苔也是个不喜欢被打扰的性格,几天尚可忍受,时间长了她自个儿就不乐意。都没等荆长安他俩开口,馥茗苔就给打包了一堆药膏,直接赶人了。
“这里边的药膏,够你用到明后年的,能去掉,两三个月就能看到效果,不能这些给用完也没用,就不必再来找我了。”馥茗苔把包袱给魏延祯,想想又去拿了几卷竹简,一并给塞包袱里,话却是对荆长安说的:“这竹简都是老身这些年整理的,你若有兴趣就多看看。”
“多谢馥前辈,晚辈会潜心修习的。”荆长安应的恭敬。
“行了,该给的都给了,时候不早,你们还是趁着太阳落山之前,赶紧出山吧。”馥茗苔说罢,背了个背篓就出了门,直到两人离开,都没见回来。
“馥前辈她就是这样,我们不用等她回来,面具戴上,这就走吧。”魏延祯深知馥茗苔脾性,没有任何纠结,直接拿过放置几天的面具给荆长安,一来疤痕明显,二来也是防护,毕竟目前伤口愈合不久,还嫩着,就怕一不小心再给弄伤了。
“嗯。”荆长安点头,接过来便戴上了,跟着魏延祯出门:“走吧。”
“等下山,太阳就落山了,今儿肯定是没法赶回去,咱们去临近的小镇住上一晚,明儿一早再回京。”魏延祯道。
“好。”荆长安没有意见。
果然如魏延祯说的,两人下山天色就已经晚了,两人在镇上找了家客栈住下,第二天天没亮,就动身赶路,傍晚才赶回京城。
殊不知,便是离开的这些日子,有关两人的流言蜚语早已传开。也正是因为如此,两人才显眼,从进城开始,就被人看在眼里,各种闲言碎语就更加甚嚣尘上。
外头两人一无所知,还是回到瑞王府才发现气氛不对的。
“我怎么觉得……”
“嗯?”
荆长安摇了摇头:“没什么。”
话是这么说,视线却扫了四周好几眼。不知道是不是他错觉,总觉得大家看他眼神怪怪的。
这点,魏延祯其实进门前就注意到了,虽然他也疑惑,不过并没有当回事。挑挑眉瞥了路过的丫鬟一眼,待人仓皇而逃,才跟荆长安交换个眼神。
“怎么了?”荆长安不明所以。
“你先回去,我去见见父王。”魏延祯将包袱递给荆长安,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荆长安目送魏延祯走远,又环顾看了看周围鬼鬼祟祟经过的人,没有深究,拿着东西便先回了魏延祯的院子。
然而到了魏延祯院子,所经之处,依旧如此,虽然下人们碍于魏延祯的威严不敢造次,但一个个也是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
荆长安奇怪着奇怪着也就习惯了,理都没理,就径自进了屋去。不过他虽然没问,但还是隐约猜出来,八成跟他有关,可那又如何呢?
摇了摇头,荆长安把包袱放到桌上,径自走到铜镜前坐下,好一会儿才摘下面具,看着镜子里脸上尚还明显的疤勾了勾嘴角。
“十几年了,总算是挖掉了。”抬手抚摸着,荆长安晃了晃神:“这疤,也不知道能去到什么程度,不过,都没所谓,丑是丑点,至少不用时刻戴着面具了。”
少了这招眼的面具,某些事情,活动起来,也就方便多了。
荆长安笑了笑,重新戴回面具,这才出门找人。
都是有眼力见的,荆长安这刚打开门出门,一小丫鬟就跑了过来。
“公子可有吩咐?”小丫鬟方才就扒着廊柱偷看来着,这会儿倒是跟没事人一样。
荆长安假装不知,只点点头道:“劳烦准备一下热水,我想沐浴早点休息。”
“公子不先用膳么?”小丫鬟问。
“不用,路上吃过了。”说罢,荆长安颔首,便退回房间关上了门。
热水送来的很快,荆长安刚坐了没一会儿,就到了。没让下人伺候,直接把人遣退后,便脱了衣裳进了浴桶。
在山里什么都不方便,几天没好好洗个澡,坐进水里那刻,荆长安长长舒了口气。
因为太舒服,荆长安懒得泡得不肯起来,整个人被热气熏的昏昏欲睡,便干脆靠在桶壁上,闭眼打起盹儿来。
而另一边,魏延祯也在书房见到了瑞王。
“父王。”魏延祯也不管瑞王是不是在练字,径自上前行礼。
瑞王动作不停头也没抬,语气懒懒地道:“回来了?”
“回来了。”魏延祯抱拳:“儿子见过父王。”
瑞王跟没听见似的,理也未理。
魏延祯看着,默了默,没再废话,直接道明来意:“父王,我们离开的这些日子,可是出什么事了?为何府里人一个个都古古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