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不想再忍受这份难捱的死寂,厉忻走到云敛面前,低声说:“如果杀了我,你能放下心结,那就动手吧!”
“云敛,你别那么糊涂,你明明知道,他是你的……”
“住嘴!”
云敛低笑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一直觉得你很不同,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给我一种很安心很熟悉的感觉。”话说到最后,那笑声变得癫狂而沙哑。
“云敛……”
“你知道我最恨你的是什么吗,你为什么要救我,而不是让我自生自灭?”云敛踉跄地倒退了几步,夜空中回荡着他癫狂的笑声,最后,那笑声越来越远,越来越空,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最终,云敛也没有动手杀了厉忻。
第三十一章
厉忻伸出手,试图抓住一些什么东西,不过手指空空,只有冷厉的夜风飒飒吹过,席卷走最后一丝暖意,一股强烈的窒痛自胸口炸开,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第三下绵软悠长的似一位将死的老者,缓缓踱着步子走来。
眼前,终于清晰映出了数张面孔,穆清羽,骆云,还有一个人,是秦十一,他怎么会来到这里,不过,已经没有再多的时间让厉忻想清楚这些问题。
因为,黑暗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一切景物,声音,彻彻底底地淹没了。
滴漏传来了滴滴答答的响声,鼻尖萦绕着熟悉的药香味道。
厉忻醒了过来,他的手指触摸到一处绵软,那绵软随他醒来动了一动,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掌。
“是我。”
“你是?”厉忻低声说话,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曾经的样子。
“秦十一。”
“秦十一……”厉忻露出笑容。
有温热的液体滴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厉忻蹙了蹙眉头说:“这是?”
“屋子里有些漏雨……”
“是吗?”
“不错。”
“骆云他们……”
“他们暂时和解,如今都守在门外。”
“告诉他们,放过云敛。”
“我知道了。”秦十一低声说:“你是不是累了,再睡一会儿,傍晚的时候,我叫你。”
“我是觉得有些累了,那么,晚些的时候,你叫我醒来,好吧?”
“嗯,睡吧。”
厉忻缓缓闭上了眼睛。
秦十一见他阖目,胸/脯的起伏逐渐平稳,才悄悄走出门去。
秦十一本名楚渊,幼时与亲人走散,被人贩子卖到玄冥教充当下奴,养到七八岁的时候,暗卫掌司觉得他算是个可造之材,便将他编入了暗卫备选人之中,自此便关押在地宫内日夜操练,十三岁那一年,他杀了第一个人,正式走出了地宫,开始接受大大小小的暗杀任务。
很多年来,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生父生母,家在何处,而让一切有所转机,是在遇见厉忻之后。
那一日,他将厉忻的假尸首带回玄冥教,本打算用来换回师弟一命,怎知商鸩见了那具尸首后,非但没有高兴,反而震怒异常,当下便命人将他抓了起来。
随后,他就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等了三日之后,听到了师弟被处死的消息,紧接着,他也被拉到刑房内鞭打了整整一天,期间,商鸩看过他一次,那张黑暗中显得格外苍白渗人的脸,楚渊一辈子都忘不掉。
商鸩告诉他:“你不要做傻事,我知道他没有死,那具尸体并不是他。”
楚渊笑着回答:“教主,你恨他入骨,他被你抓住免不了受一次千刀万剐,我怕他受苦,已经私下处理了他,你信不信?”
商鸩的脸色又青又紫,相当精彩,他咬牙切齿道:“冒死救出他,就只是为了杀他,你当我是傻子?”
“教主高瞻远瞩,智慧过人,难道就看不出那个人已经是早衰短命的体格,我告诉你,救出他的第二天,他便毒发而死,只是临死前求我将他葬在荒野,再不踏进玄冥教半步。”
“你胡说!”
“我有没有说谎,教主心知肚明,那个人,确实已经死了,他来到这儿时,半条命已经归了阎王,活着的那半条命,也是教主亲手弄死的,教主求仁得仁,那人死得痛苦,虽然没有些肠穿肚烂的惨相,但也颇受些苦楚。”
商鸩的表情突然间扭曲了,眸中淬着血,就像恶煞修罗一样,他抢过鞭子狠狠抽了楚渊一顿,然后又哭又笑地瘫坐在椅子上,那表情分明是信了。
“死了……”
楚渊心里面没缘由的一阵痛快,他哈哈大笑说:“商鸩,你当真愚蠢,杀了一个不该杀的人,注定后悔终生!”
鞭子随即狠狠抽在了楚渊的身上,次次就像刀割一样,他一口咳出了血沫,那血沫溅在商鸩脸上,真是格外解气,他一高兴又大笑了起来,这一笑真是快断气了,胸臆间似乎有个东西噗一声炸裂,丝丝的凉意从心口蔓延出去,将全身的温度都带走了。
楚渊终于陷入了深深的昏迷。
后来醒过来时,自己已经躺在了荒野之上,天上飞着毛毛细雨,身下的土地腥臭黏腻,一摸一大把的黑泥,再一摸便是一根根的骸骨,映着熹微的天色,楚渊看到遍山遍野的遗尸残骸,破损的布料裸露在泥土上,随风瑟瑟抖着。
这是一个乱葬岗,楚渊心安了片刻,知道自己已经出了玄冥教那个毒蛇窝,他觉得格外的轻松愉快。
这种愉快并没有持续更长时间,很快的,他从断情谷的谷主那里得到了厉忻已经离开的消息。
年过古稀却容色仿若二八少女的谷主默默捣着药,脸上有份奇异的淡泊,仿佛看透沧海桑田的变幻,品味够了这世间无常的悲凉。
“他走的时候带走了一瓶子炎鳞草的药丸,这药丸足以让他熬过毒发,却不能让他活命。”
“那他是……”
“他会死,而且死得很快。”谷主将药杵扔到研钵里,起身从架子上扯下一本书,翻着书页说道:“对了,去年我还给他配了一味药,是关键时刻吃来保命的,不过那个药更毒辣,吃了活不过三日。”
谷主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的,她淡淡地说:“我亲眼看着很多朋友死在我面前,一开始还会伤心片刻,久而久之却安然了,人总是会死的,世上也没有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不过是早一刻和晚一刻的区别。”
“那他真是死了?”
“早一刻晚一刻,他必然会死。”
听了谷主笃定的话语,一股难言的苦涩滋味涌上楚渊的喉头,他静静沉吟了片刻,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是在伤心,他伤心一个萍水相逢者的死,多么可笑。
随后浪荡江湖的几个月里,楚渊渐渐忘却自己秦十一的身份,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里,他救了另一个人,然后知道了自己真实的身份,自此,他不再是一个暗卫,而是堂堂正正的楚家大少爷,楚渊。
第三十二章
门外站着骆云和穆清羽。
骆云首先发问:“他怎么样?”
“方才清醒了一会儿,但是说话都费力,我便让他再睡一会儿。”
“他积劳过度,怕是……”
“你别胡言乱语,经过这些天来医治,他已经好多了。”
“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他活不了多久了。”骆云苦笑着说,他透过窗纸看了一眼屋子里面,低声地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一切可以重来。”
“你一定有办法可以救他,是不是?”楚渊,也就是秦十一哀求道。
骆云摇了摇头:“他奇毒缠身,再加上这些日子的折磨,精气已经耗尽,除非是有仙丹灵药,否则救不了他。”
穆清羽面如死灰,良久不发一语,后来他抬眼看了屋内那张床榻一眼,低声说:“你说的,真是实情?”
“也便是你这种眼高于顶的人看不透什么,他担当魔教教主这一年来,虽然灭了一些小门小派,但于武林大势,却总是捭阖平衡的,况且他一不贪图享乐,二不迷恋权势,他为了什么?”
“我不懂。”
“你是不懂,还记得十几年前那场围剿魔教的大战吗,他是从那个时候销声匿迹的,你们有没有想过救他出来,他是经历了什么最后变成这般模样,你们从未想过,便只是一味地谴责他。”
“他……”
“五年前,你联合五大门派将他堵截在半路,五大门派掌门都中毒在身,唯独你安然无恙,后来有人夜里潜入送来解药,那个人是谁,你知不知道?”
“那是个不足弱冠的少年。”
“是,他还是被厉忻萍水相逢搭救的过路人。”
“这些我从未想过……”
“你自然不会去想,因为你已经恨他入骨,他叛出师门,堕入魔教,已然给你和师门抹黑,你恨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想这般多。”
穆清羽脸色更是难堪,他凝神看了一眼屋内,突然低低地说:“我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救他一命。”
“什么办法?”
“名剑山庄内有口千年药泉,经脉尽断的人进去里面,泡上一些日子,也会好上七八成,不过……”
骆云嗤笑一声:“不过什么?”
“那口药泉是禁地,外人不得擅闯,平素是我的几位叔父看管,要想将厉忻带进去,很难。”
骆云哂笑一声,转而对楚渊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厉忻这百毒缠身的源头,是湛寂,倘若能找到湛寂,也不怕找不到医治办法。”
“湛寂已经死了。”
“他虽然死了,保不齐他还留了东西下来,在魔教,或许有蛛丝马迹可寻。”
楚渊随即说:“我可以混去魔教,只是他…还能支撑多久?”
“最多一个月时间,如果你不能找到医治他的办法,那便回来看他最后一面。”
“我知道了。”
骆云点了点头,说:“那这件事便拜托你了,我还有急事需要上京,要先行一步。”
“无妨,骆兄自便。”
傍晚时分,骆云与楚渊各自上路,楼内只剩下穆清羽守着厉忻。
透过白色的窗纸,厉忻卧床的身形显得愈发消瘦了。
安神香,滴漏,月白色的幔帐,熹微的烛光。
躺在床榻上的厉忻蹙紧眉头,额上渗出点点滴滴的冷汗,脸色发青,咬着牙苦苦忍耐着。
厉忻在睡梦中也不得安稳,多年前的一场旧事,焚烧成一股炙热的烈火,将他单薄的肉/体剥落,只剩下骨骼,在火焰的余烬中噼啪作响着。
一张明朗的面庞在回忆的深渊中若隐若现,他最初只是童稚的模样,少儿垂苕,巴巴地揪着厉忻的袖子,软软地喊一声“小师兄”。
转瞬间,这稚童已经年过弱冠,颀长的身躯在古楼的砖壁上投下玉树一般的姿态,青丝微扬,发带浅垂,背对夕阳回首,投下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那笑意似在嘲讽这世间荒唐,又似在喜悦久别重逢。
渐渐的,那道身影融入了湿漉漉的雨季,一阵牛毛似的细雨将迷离的景致浅浅晕开。
他伫立雨中,雨水打湿了他眸中幽幽的暗沉,沁玉般湿润了他的面庞,仿佛一具上品的官窑瓷器褪去光洁明艳的釉色,返璞归真般渗出了本质的白。
他对那个人说:“可不可以陪我喝酒?”
那壶酒喝了一夜,那夜之后,一切都天翻地覆了,穆清羽被送回了名剑山庄,他则被关在禁地苦修三年,三年之后,终于物是人非了。
再次见到穆清羽的时候,他对自己冷淡得仿佛是陌生人,只是酒席间,会如同往常,晗着一丝温暖的笑意,唤一句“师兄”。
他也会同别人说起厉忻,被问及当初的荒唐,也会一笑置之地说:“当初年少无知,以为仰慕便是喜爱,犯下了大错,如今我当真悔过了,还请各位不要提及,羞煞穆某。”
随即便冲着厉忻递上一杯酒,一饮而尽后,笑着致歉:“当初是小弟荒唐,让师兄声誉受损,我愿亲自上山请罪,请厉掌门对我重重发落。”
那笑意三分真,七分假,融融的暖意,如春风化雨,唯独再没了爱意。
那话语,如针如梭刺入厉忻的耳膜,直插到他流血不止的心窝里。
同样的话,即便听过千万遍,还是无一例外的心如刀绞。
他紧握着拳,松开,又紧握,用掌心的疼痛来忘却这不切实际的幻想。
举起杯,脸上挂上虚伪的假笑,喉间沙哑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微微点头,仰头,饮下那杯生涩的苦酒。
过往如梦如幻,皆作镜花水月,浮光掠影,一场绮梦。
苦笑一声,只能对自己说,算了,算了。
第三十三章
门扉被人轻轻推开,耳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厉忻一瞬间醒了神,他听见桌子上放下了碗碟之类的东西,然后那脚步声来到床畔,戛然而止了。
一股若有若无的呼吸拂过他的面颊,让他有些无奈。
“是你?”厉忻睁开眼,神情冷淡地说。
穆清羽的神情也是冷淡的,只是不知为何眉峰微微蹙起,压抑着什么的样子,然后低声说了一句:“是我,近几日,由我来照看你。”
厉忻用手臂撑着坐了起来,全身的骨头传来咔哒咔哒的诡异声响,就像马上便要折断一样,他皱紧眉头,费力地靠到床栏上。
“我自己来就好,不需劳烦穆庄主。”
说罢话,抬手接过那只药碗,谁知那小小的一只药碗在他手上简直重如千钧,没留意便洒了一个床褥,洁白的被面顿时染了污浊的药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