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不是的,”要向别人剖白自己并不容易,荀礼张了张嘴,艰难道,“是......因为我舍不得见不到他。我家在襄城,在南方,和京城全无一丝相似之处,更何况,我出身也不好,在这里又有什么前途可言?可我还是选择留下来,不过就是为了他罢了......”
雨水灌进他的喉咙,一片涩苦,可他浑然不觉:“杨姑娘,我曾有六年与他不见面,不说话的日子。那六年的每一天,我都过的了无生趣,浑浑噩噩……我也数次想过离开,可是每每机缘巧合见他一面,我都会暗自庆幸庆幸,还好我留在了京城,还好我没走……”
“六年很长,我也只偶遇他三十二次。能见到他的机会实在太少了......但就算这样,只要一想到他也在京城,不知何时我还能看他一眼,我就还能再撑上一段时间。杨姑娘,你说求下辈子......可下辈子的事情谁又说的准呢?”
杨蔓舒渐渐停止了挣扎,垂头沉默了许久,才闭上眼睛缓缓道:“荀大人,放开我吧,我不会寻死了。”
荀礼心中一块大石骤然落地,后退几步松开了手。
“荀大人,我真的很羡慕那个得你深情的女子……赏花会的事,还有今天的事,都多谢大人帮忙。大人救了蔓舒一命,这份恩情蔓舒永生铭记。荀大人,我还想最后求你一件事……”
荀礼背着杨蔓舒去约定好的地方与其他人汇合,半路上却遇见了等不下去,来寻他的谢珩等人。
一看见他,谢珩方才焦急的神色终于放松下来。他长舒一口气,快步走过去,将伞撑在荀礼头上,担心道:“迷路了吗?”
“不是,没有。下雨路滑,杨姑娘摔倒了,这才耽误了。”青山将杨蔓舒接过来,自己背起来,让荀礼歇口气。
方才天色暗看不清,走进了,谢珩才看清荀礼将自己的外衣盖在了杨蔓舒的身上,自己上身只有一层中衣了。
他蹙着眉头,摸了摸荀礼的额头,然后是手,语气沉了下来:“好,我们快些回去吧。”
谢珩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他身上,接着重新抓住了荀礼冰凉的手。
看着两人交握的地方,荀礼奇异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过的温暖与安心。
这次他没有抽出来,而是舒展了手指,偷偷地回握过去。
谢珩自然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整条胳膊都变的僵硬,惊讶之余还有些不知所措。好在此时天黑,无人看得见他脸上、脖颈上已经晕染上一大片红色。
荀礼弯着眼睛,笑道:“怀瑾,雨天路滑,小心慢行。”
第23章
几人加快脚程下了山,与在山脚下等着的谢瑶汇合,各自坐上马车启程,好在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回到家中,听闻荀礼一天淋了两回雨,蕊丹立刻坐不住了。
赶紧叫旁的下人去厨房烧了热水给荀礼泡澡,又拿出一床冬天才盖的厚棉被将荀礼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最后将青山劈头盖脸的好一顿骂。
“你身上倒是干干净净的,叫你跟着大人一起去是干嘛的?光顾着玩了吧你!”
青山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刚要辩解几句,就被蕊丹瞪了回去。
“唉,这可怪罪不到青山头上,山中天气向来变化多端......”荀礼见他不敢开口,有心想为青山说两句。
蕊丹正好也有许多话等他:“大人也不是小孩子了,既然知道山中天气多变,还不做好万全准备!”
“这......我......”荀礼惹祸上身,十分后悔。
青山见自家大人都被训了两句,哪还敢惹这位正在气头上的姑奶奶。脚底抹油偷偷溜去了厨房,老老实实蹲在地上,拿扇子去给那正熬着药的小药炉扇火。
哪知不过一会儿,蕊丹也来了,轻轻一脚踢在他腿上:“起开,用这么大劲儿做什么,想把药熬干,不给大人喝了?”
他总算是看出来了,此刻无论他做什么都是错的。想明白后青山也不敢再在蕊丹面前晃悠,只好跑去别处帮忙。
蕊丹再来送药时,荀礼还是开口劝道:“你也别骂青山了,实在是事出有因,青山也淋了些。”
蕊丹撇撇嘴,应道:“我知道。大人,我们下人拿主人月钱,不就是要把主人家先得照顾好了么!青山贪玩,你也纵着他,那这些难听话只能我来说了。行了,我也闭嘴。大人,趁热快把药喝了,可别感染上风寒才好。”
蕊丹自打襄城就服侍他,是老人了。原先他身边有另外的小厮,只是到了年纪娶了亲,他不愿叫人夫妻分离,这才换了年纪小的青山来。
知道蕊丹都是为自己好,荀礼也不好叫她再生气,接过药憋着气一饮而尽,咂嘴道:“给青山也熬一碗,你们就去歇着吧。”
“他壮的跟头牛一样,便是淋上一天雨也无事。”蕊丹哼了一声,端着碗就离开了。荀礼知道她嘴硬心软,便只是笑笑没再说什么。
他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到了杨蔓舒在山上拜托的事情来。
“荀大人,我还想最后求您帮我一回。”
“杨姑娘请说。”
杨蔓舒将一直护在身上的纸拿出来,叠好交给荀礼,凄凄一笑:“上次也是,刚与他说两句话,他便不耐烦听了。我靠近一步,他退三步……我早该清醒了……”
她把手中那张纸交给荀礼,哀求地看着他:“……我不求什么了,也不会再见他了,可我……还是想将我没说出口的话都告诉他,我想让他知道我的情意……荀大人,我再任性这最后一回,求求你,帮我将这个交给他,好吗?”
荀礼实在不忍拒绝她,将那张纸叠起来收好,答应下来:“杨姑娘,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帮你转交的,我们先下山吧……”
糟糕!他拍了拍脑袋,刚刚分别的时候忘记交给谢珩了!
荀礼起身掀了被子,从一旁还未被侍仆收走的湿衣服中扒出一张被对折起来的纸来。
这就是杨蔓舒所托之事。
荀礼将它拿起来,却发现因为淋了太久的雨,整封信都已经被打湿了。
他心道不好,急忙展开一看,瞬间倒吸一口凉气——纸上的墨色一团团地晕染开来,字迹都已经污浊不清,是全然不能看了。
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明日去告诉杨姑娘,向她赔个不是,然后麻烦她再写一封?
不可不可......荀礼当即摇头否决了这个想法。
杨姑娘也是好不容易放下,他怎好再让一个姑娘家一遍一遍回忆咀嚼这思慕不得的痛苦?
可他看着这信,也实在送不出手;退一步讲,哪怕他帮忙送出去了,谢珩也未必看的清这上面写的什么,万一再当作废纸扔了......
荀礼心中过意不去,觉得自己没能护好杨姑娘的一片心意,便想做点什么弥补。
他找来两盏油灯点上,对着光亮处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
过了许久,他才勉强将那些字都顺了出来。原来那纸上写的是从古曲之中摘出的一段词。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荀礼轻声念了出来,
一见误终生,荀礼自嘲一笑,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他等那张纸干了,平铺在桌上,本想提笔将那些模糊不清的字描写一遍,只是笔尖还没碰到纸,他就缩回了手,觉得不好。
无论这张纸再怎么样,也是杨蔓舒亲笔写的,他在上面涂涂改改又算什么呢?
但怕就怕过一夜后,纸上字迹只会更加暗淡模糊变的一团糟。他想了想,不如还是自己在白纸上誊抄一遍,与杨蔓舒这封放在一起,一块儿交给谢珩。
这样下定决心,荀礼拿出一张白纸,工工整整的誊写了一遍,压在那张纸的下面,一起对折。
他拿着油灯翻找自己的抽屉,想找个信封封起来,却怎么也没找到。
荀礼心中奇怪,明明记得还有几个......看来得去找青山问问。然而看看天色,此时已是深夜,青山早就睡下了,他不好去打扰,只能作罢,躺回床上。
今日发生之事实在紧急危险,他已是累极,闭上了眼睛很快就沉睡了过去。
次日又下起雨来。大概是落雨的声音着实让人心神放松,荀礼竟没能按时起来。青山过来叫了两次都没得到回应,推门进来一看,才发现他的不对劲。
荀礼浑身热烫,虚汗一阵儿一阵儿地出。勉勉强强被青山喊醒了,睁开眼只觉得头痛欲裂,身上虚弱无力。
管家赶紧去请了大夫来看,把脉问诊后,大夫是昨夜淋雨着了凉,寒气侵体,得了风寒。说罢,坐在一旁写好了药方交给管家。
送走了大夫,管家不敢耽误,匆匆抓药去了。
荀礼也是无奈,昨夜回来蕊丹将他包的像个粽子,又是灌汤药,又是塞暖炉的,就是生怕他病倒,结果却还是没能抵挡着来势汹汹的风寒。
他病成这样,自然是不能去上值了。荀礼强撑着精神吩咐青山去工部替他告了假,眼巴巴等青山回来了才肯安心地躺下休息。
蕊丹看他这幅病弱模样甚是心疼,于是青山有幸又得了一顿数落,灰溜溜地缩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一声。
“好了好了。蕊丹,是我昨夜开了窗忘了关,别再责备他了。”荀礼哑声道,“你们都先出去吧,我再睡一会儿。”
蕊丹只好住了嘴,只是她还生着气,看也不看青山径直走出去了。
荀礼忽然又叫住青山:“等等,青山,去找个信封拿来。”
他都已经病成这样,还惦记着杨蔓舒的事情,生怕自己忘了。
可惜他实在乏力,眼皮都抬不起来。等青山将信封带来,也只能躺在床上指挥青山:“你把桌子上叠好的信装起来。等申时过后去谢府给谢大人送过去。就说是杨......给他的。”
声音越来越弱,以至于青山根本没听见那最后一句。只是照他的吩咐走到桌子前,却怎么也没看到荀礼说的折叠好的信。
青山摸摸脑袋,一遍遍地数着桌子上的东西,生怕是自己漏了哪里没看见......结果找来找去,最后在地上发现了它们的身影。
也许是昨夜大人忘记关窗,被风刮到地上了……他这样想着,蹲下去捡起来,发现一张已经被雨水浸的皱皱巴巴,不能看了;另一张却是干干净净,上面是自家大人行云流水的字迹。
青山想都没想,将那张污糟的信纸揉成一团扔了出去,再把那张工工整整的叠起来,封了起来。
“大人,这里有两张,我把那张好的封起来给谢大人送去?”
荀礼头疼的厉害,迷迷糊糊的也没听清青山说了什么,只有后面半句“给谢大人送去”进了耳朵。他心道是对的,就是要给谢珩送去,便没有多想,闭着眼睛应了一声。
青山便将信封揣起来,出去了。
不过不用等到下午,听闻荀礼今日告假并未上值,问清了缘由,谢珩即刻撑着伞就赶来了。
荀礼病的脑子糊糊涂涂的,在一片混沌中似乎听到了谢珩的声音。他想起身看看到底是不是,使了半天劲儿,连一根手指都没抬起来。
“你家大人如何?”
......为何谢珩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焦急?
“多谢大人关心,早起请大夫来看过了,吃了药,睡到了现在。大夫说大人正是年轻气盛,得了风寒没什么大碍,不需紧张。只要多多休息,出了汗就好了。”
“汤药一日几服?”
“三服,一会儿等大人醒了吃点东西,蕊丹就会把药端来了。”
青山说的详细,消了谢珩三分担忧。
“嗯,他睡这么久,也是该醒了。你们去准备些吃的,若是人手不够,就让元祁去谢家叫。”
“够的,够的,多谢大人......”青山正准备出去,想起荀礼吩咐他的事情来,又回来了,“对了大人,这是我们家大人晨起吩咐要交给您的。”
“给我?”谢珩惊讶道。
他接过信封,不知道荀礼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还要写下来......拆开看了看,再出声时,居然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是你家大人......要给我的?”
青山点头,语气笃定:“没错。”
荀礼模模糊糊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只是病中少思,并没有分辨出什么异样。屋内也很快重新归于寂静。
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一双带着凉意的手覆在了他的额头上,似乎是发现并不烫手,那人松了一口气,又为他把被子掖了掖。
荀礼又听到了那人手中翻折纸张的声音,尽管他不甚清醒,居然也跟着紧张起来,连呼吸都放轻了,和着那人的气息,在这空荡的房间中交织在了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突然发出一声叹息。荀礼也跟着紧张起来,不知是这叹息喜悦还是忧愁?
荀礼倏地睁开双眼,与坐在床边的谢珩对上了视线,发现谢珩看向他的眼神竟然与往常不同了。
一定要说的话……
那并不是看友人的眼神,更像是在看他心爱之人,珍重,压抑,狂热。
他唇边带着极尽温柔的笑意,似乎是愉悦极了,说话声音都不自觉高亢了许多:“少敬,可有感觉好些?”
荀礼从未见过这样的谢珩,登时愣了片刻,才呆呆道:“好、好多了……谢大人怎么来了?”
谢珩微微收敛了神色,略有不满道:“还要叫我谢大人?”
“啊,怀、怀瑾。”荀礼面色微红,不自然地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