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歇失去理智一般抬起头来,本想直接踹开面前的门,却突兀地觉得一阵眩晕,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戚琅也再顾不得什么,伸手接住了他,惊呼道:“殿下,你怎么了?”
有一瞬的寂静。
隔壁的门被慌慌张张地推开,楚韶不可置信地冲了出来,身后还跟着谢然。谢然眼见情形不对,摇着手中的扇子退了几步,口中只道:“楚……楚兄,改日再寻你喝酒,我今日身体不适,先先先不奉陪了!”
风歇深深地低着头,没有说话。他自宫中回来,华服还未脱,朱红的披风裹在身上,瞧着有一种浓稠鲜血般的萧杀。
“混账!”
楚韶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风歇身后的戚琅一脚踹了过来,戚琅朝他扑过去,恨声骂道:“畜牲,畜牲!果然是没爹看没娘养的东西,白白糟践别人的真心,便这么好玩么?拿殿下出来说嘴,你也配!若不是殿下,你的尸骨都早被狗啃光了!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我呸,我呸!”
他出身教养良好,极少骂出这些市井的腌臜之语,此刻是真的愤怒到了极点。
楚韶只要一抬手,便能抵抗他的撕咬,但他却就着对方的一脚“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任凭他没头没脑地打骂,连反抗都不曾有过。
良久,他才瑟瑟地抬起头,颤抖着唤了一句:“太子哥哥……”
风歇扶着身边的门框,转过了身。
他其实并没有想好要说什么,但在刚刚那短暂的时间当中,他已经收敛了所有曾经的温情和宠溺,面上一派雪玉霜冰的冷:“小楚将军风流无双,不仅把中阳这群姑娘迷得神魂颠倒……”
他冷声说着这句话,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倾元十六年末,我在春深书院见你被他们欺负,把你带回了太子府,到今天已经五年了。”
楚韶跪在他脚边,似乎是害怕极了,抖着肩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最初……春深书院我们见面,你便算计好了?”风歇看着他,十分认真地问。
楚韶抬头看他,嘴唇颤抖,最后也只说了一个“没有”。
“有或没有,也没那么重要了,”风歇移开了目光,十分平静地说道,“既然在小楚将军心中,我与这里的女子本也没什么不同——哦不对,我还比她们有意思些,是不是?”
“哥哥,你的脸怎么了?”楚韶不回答,直盯着他如玉面颊上明显的红印,“近日你一直烦心,皇上是不是为难你了,他……”
那印子——原本还是心甘情愿的抗争,如今看来,倒更像是一种耻辱的印记。
清清楚楚地提示着他,他到底有多蠢。
“既然没什么不同,小楚将军也无谓再留在我府里了。”风歇并不答话,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今日夜里,我便着人将你的东西收了,明日送到父皇赏你的府邸去——将军一定放心,我会叫他们仔细着些,一样东西都不会少你的。”
“哥哥这是什么意思?”楚韶的面色骤然惨白,他结结巴巴说着,似乎是不敢相信一般,“你要……要赶我走?”
风歇在他面前蹲下,想要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来,弯了弯嘴角,却没能成功,只得用一种颤抖的、冷漠的、嘲讽的口气,咬牙切齿地道:“谁是……你的哥哥?”
不能输。
此刻若是露了一丁点伤心,来日又会成为他吹嘘的谈资。
即使胸口的酸楚已经酿成了凌迟一般的痛,甚至都有些麻木了,但他不会落泪,不会让对方看出一点破绽的。
“不是,我……我喝多了,我在说胡话,我……”见他转身要走,楚韶方寸大乱,只得往前爬了几步,死死抱住他的腿,近乎绝望地说,“我从前说的话,全是真心的!”
“真心……”风歇连头都没有低,略带嘲讽地重复道,“不要玷污这两个字了,你怎么这么恶心?”
楚韶抿紧嘴唇闭着眼,死死抱了他的腿,不肯撒手。
风歇在原地顿了一顿,随后用力甩开了他。
楚韶被他甩到一旁,狼狈地摔在地上,他爬起来,见他一向温和从容的兄长终于失去了冷静,红着眼睛,失态地冲他嘶吼了一声:“滚!”
楚韶腿一软,竟连继续追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噗通一声跪在原地,眼看着朱衣身影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当中。
他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再唤一声。
可他绝望地知道,就算他喊破喉咙,对方也不会停下的。
面前只掉下了一个精致的香囊,绣了几朵棠花,装着满满的香草。
明日便是上巳节。
他伸手抓住那香囊,突然想起,半个月前风歇便道,近日太忙,天天夜里叫他等,待到上巳节那一日,他定要抽一天的空闲,与他好好地待在一起,踏青、出游,或者什么都不做,躺在海棠树下一同晒太阳。
明明是触手可及的东西,现如今竟隔了千山万水的远。
两个侍卫着常服在门口候着,风歇走得烦躁,顺手解了身上的朱红披风,扔给了手边的侍卫。戚琅自他身后追过来,有些担忧地唤:“殿下……”
“长公子,今日多谢你,”风歇面无表情地上了一辆十分低调的马车,冷道,“今日不早,你先回去罢,来日我设宴邀你,以表谢意。”
戚琅还想要说什么,风歇却已不顾,只扬声吩咐道:“回府罢。”
披风解了,三月还有些春寒,风歇却不觉得冷。来自心底的、那种让他从未感受过的腐心蚀骨的冷,已经快让他窒息了。
这便是……十余年的感情,他爱上的人!
思绪混乱无比,一会儿是从前楚韶望向他天真无邪的笑颜,一会儿是方才漫不经心的慵懒表情。他说“我也喜欢哥哥”,他说“可比那群女子有意思多了”,他在春深书院露出一个委屈的神情,他执着酒杯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微笑。
哪个是假的,哪个是真的!
为什么一个朝夕相处了这么久的人,会露出如此冷漠恶毒的一面?
这样的念头纠缠着他,让他在下马车时都踉跄地跌了一跤。秦木十分担忧,想来扶上一扶,却又不敢,风歇摆了摆手,连头都没回地冲进了他的书房。
反手把门锁上,他紧绷的情绪才释放了些许,修长洁白的手握成拳,爆出一条条明显的青筋。
他勉力撑着自己,才没有让自己滑落下去,眼睛却一瞬间就红了。
他失神地抬起头来,却正好看见自己亲手书的那副《六州歌头》。当初他试探楚韶想不想搬走,没想到楚韶直接将这幅字挂到了他的书房里来,他仿佛还能看见那扎着高马尾的少年坐在他的案上,晃着一双长腿,气息喷吐在他的耳边:“我才不要搬走呢,我永远不要离开哥哥。”
他习得一手凌厉的好字,一勾一划皆是自傲的风骨,倒给这幅字带来一种铮铮然的侠气——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如今去看,字字句句,皆是不堪。什么少年侠气,什么死生同,什么一诺千金重……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风歇拾起手边的镇纸,朝着装裱精美的字恶狠狠地砸了过去。
装裱的卷轴想是掺了金丝,坚韧得很,竟都没破,只是生出了一个难看的褶皱。反倒是那坚硬的白玉镇纸易碎,他一砸之下,便哗哗啦啦地碎了满地,在夜间静默的太子府中撞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风歇转头去看,这书房中处处是楚韶的痕迹——那几方上好的砚台,是他寻来的;一旁的软垫,是他来陪他写字时坐的;那边的花梨木架子上,搭了他一件深蓝色的外袍;这边半张没画完的画,是自己亲自执笔画的他……
他胸口气血凝滞,被一股冲动的愤怒驱使,上前几步便掀了书案、踹了木架,将那半幅未完成的画撕了个粉碎。
一切都是乱的。
他跪在碎片满地的书房当中,想起腰间的玉佩,粗暴地一把拽了下来,本想恶狠狠地碎了,最终却也没有舍得。
玉佩背后的裂纹,和一抹散不去的血色……是他为自己挡那一剑时留下的。
风歇终于崩溃,他紧紧地攥着那块玉佩,顺着冰凉的墙壁跪倒在了地上。自小父皇便告诉过他无数次,不能为人流泪,不能拥有软肋,不要因为飘渺的情绪就丧失理智和判断力,他到底为什么走到了这一步?
风歇低着头,感受到眼眶中的咸湿之意,便又高抬了起来。视线有些许的模糊,他盯着头顶一片虚无的漆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能再陷入这种莫名的情绪中去了,万万不能。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让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顶上了许久不见的锅盖...】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贺铸《六州歌头》
第51章 难势·十
一夜未眠,东方刚露了鱼肚白,守在房门外的秦木和女官妙儿便见风歇终于从书房中走了出来。
他面色惨白,美目通红,却看不出什么狼狈之色,只是一脸疲倦,他平静地开口,吩咐道:“去把宁远将军的东西都捡出来,着人送过去罢。另外,备马,今日我要进宫议事。”
秦木垂首答了个“是”,大着胆子问道:“怎地这么突然,殿下要不要等小楚将军回来亲自……”
风歇抬眸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全无关系的事:“宁远将军位高权重,陛下亲赐了府邸,我还要留着他不成?不必等他回来了,现在就去罢。”
楚韶回到太子府时,风歇已经离开了。
并没有下人阻拦他,所有人都是熟面孔,他茫然地一路走进去,还未到令暮园,便见妙儿指使着下人自他园子中收拾出几个包裹,见了他赶忙行礼,又小声问:“将军与殿下吵架了么?殿下今日一早就进宫了,定要让我们把你的东西收拾出来……”
楚韶面色有些憔悴,他眨了眨极为漂亮的眼睛,哑声道:“他还说了什么?”
妙儿略一思索,磕磕绊绊地说:“殿下说,陛下为您赏了府邸,他也没有留你的道理,将军位高权重,住在这里实在不得宜……”
她还没说完,太子府中闲暇时为风歇赶车的刘伯便乐呵呵地从背后跟楚韶打了招呼:“小楚将军怎么在这儿,殿下呢?昨日他为我画了踏青的线路,专门让我跑了一趟呢,怎么如今还不走,老奴等了许久啦。”
眼见楚韶的面色阴得可怕,妙儿冲刘伯使了个眼色,又拽拽楚韶的袖子,悄声道:“将军到殿下的书房去看看罢……昨夜咱们众人听得心惊肉跳,不知道殿下在发什么火呢,我可从来没见过殿下这么生气。”
楚韶浑浑噩噩地进了他的园子,又推开了书房的门——果不其然,书房已经是一片狼藉。他的兄长向来温柔稳重,什么时候干过这么幼稚的事情?
他扫了一眼,从前为他寻来的东西,已经被砸了个稀碎,连同他素日小憩的长椅、随手搭衣袍的架子都被推得东倒西歪。唯一还算完好的,是他叫人裱了挂到书房里的那幅字,虽然被砸出了难看的褶皱,所幸并未毁坏。
他站在门口,怔然地望着那字,除了昨夜开始纠缠不休的惶恐和伤心之外,更弥漫了一层近乎绝望的害怕。
——若他知道自己做的不止这些,若他知道一开始自己是抱着怎样的目的接近,若他知道自己私底下的勾结……这一辈子,恐怕都不会原谅他了。
楚韶扶着门框,手抖个不停,他踉跄地往里走了几步,跪在一片狼藉的书房中央,不可抑制地痛哭出声。
良久,他才缓过神来,起身耐心地把一片混乱的书房收拾了一遍,扶起了书案,将装裱好的那幅字取了下来揣在怀里,又亲手将地上碎成许多残片的白玉镇纸捡了起来。
无风歇的吩咐,旁人不敢进这间书房,只有妙儿跪在门口,道:“小楚将军,其实您不必亲手做这些的……”
楚韶茫然地听着,没答话,只是摇了摇头,妙儿犹在门口跪着,秦木却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一脸为难:“宁远将军……”
妙儿惊呼一声:“你不是跟着殿下进宫了吗,怎地在这里?”
秦木却瞧着楚韶,欲言又止,最后道:“是殿下遣我回来的,将军,您……”
他犹豫了半天,才硬着头皮道:“您出来罢——殿下叫我回来,告诉全府上下的人,自今日起,不要放您进来了。您若是想来,便和府外递帖子的一同排长队罢。”
他本做好了千万次打算,想着此事败露之后该做什么,可是他从未想到,听见这些恍如隔世的、他的吩咐,自己竟是这样的心情。
从前……身在庇佑之下,总觉得一切都是心安理得,现如今看来,这些所有的东西,都不过是因为他的喜欢而赏下的特权。有一天他伤了对方的心,对方便干脆利落地把所有的一切都收了回去。
本是来……报复他的啊。
为何自己的心口却如此地痛呢?
楚韶抬起头来,惨然一笑:“他……什么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