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木小心翼翼地答:“殿下说,今日可能会夜半才回。”
“好……”楚韶木然地向外走去,只道,“他既不让我进府,我便在门口等罢。”
风歇回府时确已是深夜了。
其实近日来他多是深夜归来,上巳节这日本可以不去,但他照旧到朝明殿去坐了一日,出宫又与周云川桑柘到醉月楼秘密地见了个面,耽搁了许久才回。
春寒料峭,虽已是三月,夜半的风刮在身上仍会有寒凉之意。下车的时候,风歇便瞧见楚韶窝在他府门之前,已经睡着了,锈红色的披风裹在身上,显得整个人十分可怜。
他没有多看,指使着手边的侍卫:“把宁远将军叫醒。”
身侧的侍卫小心翼翼地上前去,把楚韶叫醒,楚韶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看清楚面前站的是谁之后,眼睛才亮了亮:“哥哥,你回来了。”
那群侍卫瞧着两个人的面色,便悄悄地退回了府中。
寂静的夜半。
风歇开口,语气并无半丝温度:“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等你回来。”楚韶挠挠头,讷讷地道,“你能不能……听我解释?”
出乎他意料,风歇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冷笑,只是仍旧面无表情地平静道:“好,你解释罢。”
他这么一说,楚韶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有什么好解释的……他所听见的一切本就是实情,是他讨巧卖乖地得了他的庇佑,设计在春深书院搏了他的同情心。戚咏安说起让他去刻意撩拨风歇,他心念动过,也没有反驳过,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始,他便发现对方也是喜欢他的。
他煞费苦心地瞒着,骗着,可他终究会有知道的一天,这感情说到底,就是偷来的。
见他不说话,风歇反而笑了,楚韶怔然地看着他唇边清浅的笑意,听他说道:“你看,我就知道你没什么可解释的。”
他低头,继续说:“你想知道我近日在忧心什么吗?我去求父皇,赐了你一道丹书铁券。”
楚韶一颤,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你……”
丹书铁券自大印开国以来只颁过六次,本朝也只有楚老将军得过,可惜楚老将军无子,那铁券也并未传下来。
见他的面色,风歇心中竟有些许快意的感觉。
为何要将这些事都瞒下……从前心疼他忧心,现今若不让他知道这些,怎么会意识到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你是烈王世子,但随母姓,烈王故去,楚老将军与你同姓,收你为义子承他的丹书铁券,也是情理中事。”风歇淡淡地说道,“一道恩典,也算是谢你在我府中待了五年——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被我管着,你想必也很不好受罢?”
楚韶听了这句话,只觉得心都快被他生生撕了,一时天昏地暗,差点昏死过去:“没有,没有,你为什么要……你脸上的伤是因为这件事才来的?怎么这么傻,我不要这恩典,我只要你……”
他被夜风吹了这么久,脑袋还有些懵懵的不清醒,直到这一刻才敢把心中最想说的话说出来:“哥哥,我,我……你能不能……原谅我?我以后一定……我……”
面上滚烫,说完这句话,他都觉得自己真是极不要脸,做了这么多事情,居然还好意思忝着脸求他的原谅。
楚韶绝望地想着,如果他是对方,应该早就把自己一脚踹远了。
可是心底尚有一丝侥幸,倘若他能心软一丝一毫,从今以后,他必定跪在他的脚边把自己整颗心都捧上,尽全力去弥补自己从前的过错。
那些国仇家恨……父辈的恩怨,本来就跟他没关系,怎么能这么自私,让他去受伤呢?
风歇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没有动容,甚至连神色都没变,他微微地退了一步,像是面对朝堂上所有的臣子一样,轻轻地道:“没有以后了,从今日起,我为我的君,你做你的臣。”
“我不会刻意避你,也不会因此对你失了偏颇,本就该如此,你回去罢。”
言罢他也不久留,转身便往府中走去,楚韶想去追他,却被门口的侍卫抓住了胳膊:“小楚将军,不要为难我们,先回去罢。”
楚韶望着他的背影,声泪俱下地喊:“不要,哥哥!!!”
可他一次都没有回过头。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主修:精准扎心
小楚对此课程的评价是:玩脱了,人间不值得,我死了算了
第52章 定风·一
太子歇与宁远将军楚韶决裂,倒没有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对外只说是将军要开府住到陛下赏的宅子去。楚韶无力去在意流言纷扰,在方子瑜为他收拾了一番之后,浑浑噩噩地搬了出去。
甚至没有再见到他一面。
他搬出去之后风歇一切如常,进宫越来越频繁,回来得也越来越晚,倾元改革正是水深火热之际,他实在分不出心来思索旁的事情。
直至这日久违地早早出了宫。
正是清明,却未落雨,残阳在天际拉出一道长长的血色,风歇从轿中掀起帘子,突然出神了。
他想起两个月前,或许是三个月前,他和楚韶乘马车自玄乐大道经过,也是傍晚。楚韶趴在他的膝上,罕见地没有说话,风歇良久低头去看时,才发现他睡着了。
手指自对方深邃的眉眼处拂过,他知道楚韶近几日常常往玄剑大营去,但总会赶在他回府之前回来,有时甚至会到宫门口去接他。
人跑多了,自然是累的,要不然也不会趴在他腿上也能睡着,而且是以这样全心依赖的姿势。
恍如隔世。
秦木正驾着车,突然被风歇从背后拍了拍,转头便听见他的声音:“阿木,你先回去,不必跟着我了,我随意走走,很快便回府。”
“殿下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秦木低声道,“此地虽不偏僻,但我担心……”
“无妨,今日无人知道我到此来了,你且去罢。”风歇下了车,回头说道,“放心,我若有事,自会吹鹦鹉哨叫你……”
鹦鹉哨是鹦鹉卫为防卫特制的信号哨,皇室之人几乎人手一个,挂在身上,在紧急之时鸣哨示警,召唤援助。秦木自知再跟着他也无用,又兼有鹦鹉哨,便也点了头,由着他自己去了。
风歇有些出神,便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待他回过神来时,已经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夕阳渐沉,周身已经笼罩上了一层昏昏暗暗的灰色,他又走了几步,视野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露天酒肆,似乎快要打烊了,衣着朴素的老板正在收拾桌椅。
风歇走过去径直坐了下来,从衣袖里摸出一叠金币放在桌上:“老板,给我上些酒罢。”
他早先脱了进宫衣饰,如今只着常服,瞧着与寻常人家的贵公子无异。那老板被他吓了一跳,看了金子也有些瑟瑟缩缩的,陪笑道:“贵客,咱们这是小酒铺子,没什么好酒,您这钱……小的不敢收啊。”
“什么酒都可以,”风歇把金币往他面前一推,冷道,“上罢。”
老板忙答应着去了,不多时便给他抱了几坛酒上来,风歇也不在乎,拎起其中一个小酒坛,倒了一杯,便一口气喝了下去。
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能放纵自己。
辛辣的酒水流淌过喉咙,给他混混沌沌的脑子带来了一些刺激,风歇红着眼睛放下酒坛,喘了几口气,觉得眼睛有些酸。
本以为忘记他很容易。
但生活中时时处处都是他的痕迹,要怎么忘呢?
风歇又喝了一杯,他一向沉稳,知道自己的酒量,也知道喝多少才不会醉,即使放纵自己,他也绝不会容许自己喝醉的。
他想着,忽而觉得有些东西不对,酒水顺着食道滑下去,带来一阵冰凉的颤栗。
肠胃之中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风歇面如金纸地捂着胸口,欲呕而不得,他皱着眉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刚刚那个老板坐在了自己面前。
“太子殿下,上次春洲台的事,您竟然没有吸取教训啊,”那老板脸上似笑非笑,与方才瑟缩的神情全然不同,“鹦鹉卫查了两个月,也没能查到是谁想要刺杀您,您如今真是心宽呀,居然还敢一个人出来。不过,也谢谢您给我这样的机会了。”
“你是……是谁?”风歇眼前一阵发黑,他努力去抓胸口的鹦鹉哨,却不慎从椅子上摔了下去,他跪在地上,胸口处的滞闷感越来越重,“为何杀我……你……”
“我是谁不重要,”对方轻笑一声,蹲下来摩挲他的脸,“你迟早都会认识我的……为了你,我还要往脸上贴一张难受的人皮面具,讨厌得很……”
“什么……”风歇眼前一片漆黑,胸口炸裂一般的疼痛,让他几乎很难说出话来,“杀我何用?造反?你以为杀了我,就能……”
“其实啊,我也不想杀你,否则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和我说话吗?”对方似乎是变了声,声音飘飘忽忽,听不真切,“春洲台一剑,这里一杯酒,都只是为了让你吃点苦头罢了……”
冷汗一层一层,风歇抓着他的手臂,紧紧咬着牙关,不肯泄露自己的痛楚。对方继续摸着他的脸,笑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看你呢……”
“你是……谁?你是谁?”风歇痛得不能动弹,只感觉他的手上有很多茧,摩挲间一阵生硬的痛感。对方没有回答他,又笑了一声,随即风歇感觉自己的手臂处被刺入了一根针。
“啊,美人儿连血都这么红。”他听见对方这样说。
针挑破了他的皮肤,随即很快又退了出来,风歇感觉那人在他手臂上仔仔细细地画下了一个图案,他的痛楚随之减轻了几分,终于能说出话来了:“你想干什么?”
“这可是上好的‘沧海月生’……行了,你现在只要回去找个太医给你治治,就暂时没事了,”对方置若罔闻地笑道,“我也不想干什么,只想让你受点和我一样的苦罢了……对了,你一般怎么叫人,是吹这个哨子吗?”
“为什么……”
“你将来会知道为什么的,”那人拍拍他的脸,随即吹响了他挂在胸前的鹦鹉哨,“在你正式认识我之前,可千万不能死啊,要不然我会很失望的。”
风歇刚想说话,喉头便涌上一阵腥气,那人又笑了一声,起身便走了。
他无力地伸着手,视线模糊了又清晰,大脑一片空白,昏过去之前,视线在他手臂上清晰地聚焦了一瞬,他看见自己手臂上被画了一个小小的黑色月亮。
*
“究竟是什么人想要买太子歇的性命?”戚琅站在他常坐的书桌前,心情却颇不平静,“这才短短多长时间,都第二次遇刺了……”
“卫公不松口,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秦木在戚琅面前站着,他垂着手,毕恭毕敬地答道,“皇上亲至太子府后,封了太子府的消息,只叫人放话说太子性命垂危……不过属下却觉得不像,若真是垂危的话,又怎会放出这样的消息呢……”
戚琅原本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哦,是吗?性命无事便好……”
“属下觉得,这像是为了引人再去刺杀而故意放出的消息,”秦木抬起头来看他,“但一日一夜之间,半分动静都没有,都说夜蜉蝣从不失手,我总觉得……他们根本不想要太子歇的性命。”
“你也这么想?”戚琅抬眼看他,慢慢地笑道,“不要性命便好,本来我二人便打算近日动手,太子歇一遇刺,四处手忙脚乱,可不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吗?”
“极是,”秦木深深行礼,“卫公已经借人之口与我传过话,后日傍晚鸣烟花为讯,届时鹦鹉卫与我会一同动手。”
戚琅答道:“嗯,那太子府的密道……”
“上次长公子与我聊过这个话题以后,我茅塞顿开。”秦木道,“这几个月以来我夜间潜游,加之我父亲的手稿,几乎可以断定,太子府的密道应该有两端,一端进宫,一端似乎通往极望江边渡口,属下推测应该是南渡口。北渡口人来人往,不是脱身的好地点……我在南渡口处寻了半个多月,终于找到了出口。”
戚琅唇角露出一丝微笑:“甚好,既知密道出口,我便不必多费周折了。只是我有事要问你,秦木——”
秦木面上没有平日里的开朗之色,反而带着一层沉滞的阴狠:“长公子请讲。”
戚琅道:“近日楚韶与太子歇几乎不来往了罢?”
“是,但我眼瞧着,虽然不来往,两人情谊深厚,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全然忘怀的。”秦木道,“太子遇刺那日便是郁郁寡欢,才叫我先回来的。”
戚琅想了想,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来:“不能忘怀,所以我才让你去仿太子歇的笔迹……你仿得如何了?”
“长公子放心。”秦木也露出一丝笑容,“笔迹几可乱真,我有几次偷偷换了太子府中的奏折,但太子本人都未看出有任何不妥。”
“好,好啊,万事俱备,”戚琅赞许地看着他,半真半假地说,“幸而有你啊,免了我许多麻烦……我答应你,事成之后,定为你父亲和你师父报仇。”
“多谢长公子。”秦木不卑不亢地跪下冲他行了一个礼,随即悄无声息地去了。
*
“你居然还有心情在这儿睡觉!”
方子瑜风风火火地从门外跑进来,毫不客气地把床上睡得不甚安稳的楚韶一把掀翻:“出事了,出大事了你知不知道!到处都找不到你,居然在府里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