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灵枢气得脸色铁青,眼底似有业火燃烧。良久之后,他才道:“好,那我便不擅自替千峰做主张,我只替九嶷宫的同门问你一句……你在二十年前的武林大会上已然洗脱了罪名,你们掌门为何要你一剑杀了千峰?”
岳正亭要杀沈千峰,而且还是松风前掌门要求的?这便有些奇怪了,堂堂一个松风掌门,何必同后生晚辈计较?
“不……”岳正亭下意识就要摇头否认,只是看着陆灵枢的脸色,似乎又想起什么一般,紧紧闭口不言。
陆灵枢却不放过他,“那一阵你齐师兄也不曾在场,江老匹夫更是连太阿都抛给你了,让你一定要杀了千峰。你倒是一直替他求情,江老匹夫便扬言说你再求情,便连你一起逐出师门。于是你拿着太阿剑,犹犹豫豫地,千峰问你许多遍是不是真要杀他,他不信你真的会伤他。可你们好掌门一直在催你动手,所以你终于狠了心,给了千峰当胸一剑……你还记得他当时的眼神吗?”
“不可能!”岳正亭高声道,“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为什么不能知道?”陆灵枢又轻轻笑了笑,语气温柔,“我连你们那么私密的事都知道,还有什么看不见?”
原本还在考虑为何松风掌门一定要让岳正亭杀了沈千峰之事,沈望舒不意萧焕就这么靠了过来,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问:“你师父……一向这么喜怒无常的么?”
有么?苏闻平素可不是这样的啊。见着岳正亭,不,是对着岳正亭说起沈千峰之事,为何就成了这样?上一刻还怒容满面,下一刻却能对人笑得春风化雨。
沈望舒摇了摇头,终究不想说师父的不好。
不过连几个小辈都知道此事蹊跷了,岳正亭也知道陆灵枢这儿是蒙混不过去的,摇了摇头,“松风剑派一向门风严谨,门下的弟子竟敢受了旁人三言两语的挑唆就伤害师长,若是传出去,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呢,自然是要严惩的。你莫要再问了,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千峰!”
“那好,我只问你,东皇太一不过是救子心切,即便擅闯了你们的武林大会,他又不曾做出任何不利于你们所谓正道之事,为何你们江掌门一门心思要击杀东皇太一?就因为他说的那几句话?”
话?是了,许久之前巫洪涛也说过,东皇太一在武林大会上说了一件正道的大丑事,所以招致杀身之祸。不过九嶷宫偏安一隅,究竟是怎样一件大事,才惹得松风剑派要在武林大会上将人当场击杀?
陆灵枢也没给岳正亭留下喘息的机会,继续逼问道:“还有啊岳大侠,当初你不过是个普通弟子,师父出了事,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你,别说是掌门的青眼,便是连师长都不曾对你高看,这掌门之位,怎么最后就落到了你头上?就因为你伤了千峰又带着人攻上九嶷宫?难道九嶷宫还是你们正道的心腹大患不成?”
他说到此,沈望舒不由得瞧了萧焕一眼。
九嶷宫是不是正道的心腹大患他不知道,但当年的倚霄宫是够得上的。萧焕苦心孤,卧薪尝胆一般地带人灭了倚霄宫,如今仍旧是松风剑派的普通弟子,不过是江湖声望高了些,余下可谓是任何好处也没有。
萧焕心有所感,也回了沈望舒一个眼神,皱着眉摇了摇头。
都被逼到了这个份上,岳正亭自然是知道再这般僵持下去也是没什么意思的,他就算逃过这一劫,陆灵枢不给他碧芝草,也算是油尽灯枯了。或许他想把秘密直接带到地下去,但看陆灵枢这个架势,只怕是不允许。
岳正亭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其实……生来就是松风弟子,并不是师父在外游历之时带回去的,而是我父亲便是松风弟子。”
这回萧焕、韩青溪等人都是一惊,连柳寒烟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惊诧。
松风掌门的履历,自然是透明的,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正如楚江流乃是先代松风弟子下山游历时带回的有根骨的孩子一样,岳正亭也是如此。这样的弟子从前在松风剑派是不大受重视的,知道岳正亭接位之后才好上许多。倘若岳正亭的父母都是松风弟子,他也不至如此不受掌门待见。
“听闻五十年前,江湖上也横行着一个无恶不作的邪门外道,为了诛杀此派,便又爆发了一场正邪大战。我父亲与齐师兄的父亲都参与此役。只是有一回,他二人同时被困,救出来的时候,却只剩下我父亲一人……门中其他人都认定是我父亲为了活命而戕害了齐师伯……我父亲与母亲自然是不承认的,双双以死明志。门中不想将此事闹大,便按下不提,却也只将他二人视为逆徒,能在门中给我一个容身之处,便已是仁慈。”岳正亭微微垂了眸子,语气平淡,没有一点起伏,“至于师父遇害,自然令门中长辈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了。”
这个回答却是令陆灵枢也没想到的。他顿了顿,“此事与东皇太一又有何干?”
“沈前辈他说……”岳正亭似是陷入回忆,眼神有些暗淡,“我父亲的确不曾残害同门,只是齐师伯为了能得到剿灭魔教的头功,便策反了那魔教的一个附属门派,希望里应外合。只是那门派的掌门临时变卦,倒戈相向,齐师伯死于乱兵之中,倒是我父亲力挽狂澜……”
这就难怪了,一直以来视为英勇牺牲的弟子原来是个心存邪念的,这么大的人,松风剑派实在丢不起,难怪要杀人灭口。
陆灵枢却还是那句话,“这与东皇太一何干?”
“沈前辈说那门中有一人是他好友,原本不想卷入这些杂事之中,便向沈前辈发出了求救的讯息,于是沈前辈出山来援,不过到底晚了一步,他那好友力战而死,只余下了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孩,便只好将这孩子带回去悉心抚养。”
又是松风剑派面上无光的事,几个小辈面上都露出惭愧之色。
只是这事情也一下子就明晰起来。岳正亭原本只是个不受重视甚至是被歧视的松风弟子,被诬陷之后奋力自救,无意之中将父辈的脏事大白于天下,松风掌门便以前程引诱,想让他灭了九嶷宫的口。岳正亭到底是受不住诱惑,背弃了沈千峰。
“好!可真是好得很!”陆灵枢忽地扬天大笑起来,而后又抽出兰摧剑,慢慢地擦拭着,“该说的都说完了吧?岳正亭,你大概也记得千峰的忌日是什么时候吧?算起来你也没多少时日了,横竖都是一死……”
岳澄十分紧张,“你想做什么?”
陆灵枢却并不理会他,反倒是轻声细语地道:“你说,是你自己动手呢,还是让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上班了,为了存稿,我要……恢复一更惹
第192章 章二四·分道
“师父……够了吧?”沈望舒也瞧不下去了,不由得轻声劝阻。岳正亭都是个将死之人了,何必如此?
苏慕平立刻在他腕上重重一捏,神情十分紧张。他这样如临大敌的模样,沈望舒是第一次见。
陆灵枢却没有因为他这句话而发怒,甚至不做理会,只是对岳正亭道:“杀人偿命,你没动手,千峰与东皇太一却都是因你而死,你必得为他们偿命。本座身为东皇太一的弟子、千峰的师弟,是有这个资格来问你讨的吧?”
“陆前辈!”萧焕也是个不看人脸色的,当即怒道:“师伯已然被沈前辈的蛊毒害得如此,如今只怕有了碧芝草也救不过来,又被九嶷宫的崔前辈所伤,也算是你们九嶷宫报了仇,何必急在……”
陆灵枢便笑:“照萧少侠这样说,人总有一死,若是有了仇家,也不必急着去报仇,只消活得比他长久便是了,对么?也对,可不就是有人这般给了你暗示么。”
说话间陆灵枢眼风一转,有意无意地在沈望舒身上转了一遭,暗示之意甚为明显。
岳正亭暗暗打量了在场的几个小辈弟子一眼,心里有了计较。
要说他的两个弟子加上萧焕,若是认真比斗起来,拖住陆灵枢是能行的,若柳寒烟愿意出手相助则是绰绰有余。只是带着一个苟延残喘的他逃出去之后,又能怎么办呢?江湖上那么多门派一道追杀他们,其中陆灵枢一般的高手也不在少数,比过了一个,仍有数人在等着……
飞快定了主意,岳正亭淡声问道:“陆先生,若是岳某绝不反抗,引颈就戮,你能不能答应岳某一个要求?”
“岳正亭,你如今走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资格和本座谈条件?”陆灵枢露出嫌恶的神色。
岳正亭却道:“陆先生都不曾听岳某说完,如何就断定自己一定不会答应呢?”
在场的也总有几个陆灵枢也记挂的人,他略想了想,便道:“说吧。”
“岳某自裁之后,陆先生也该气消了吧?”岳正亭放下了矜持与傲气,带着点乞求的意味,“何况这沈望舒原本也是先生的弟子,岳某托先生好生照看他们……好生照看沈望舒,不知先生是否能答应?”
陆灵枢原也猜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便只是轻轻一笑,“岳大侠,你是不是想得有些太好了?沈望舒么……他的确是我的弟子,可他到底也是你的儿子。你以为本座为什么要帮着你的儿子脱难?”
沈望舒听得面无表情,他早料到陆灵枢会这么说。
只是苏慕平却面露惊愕之色,忍不住回头去看陆灵枢。
而另外几个正道弟子则是大惊失色,连岳澄都跳了起来,“陆灵枢,有你这么当师父的吗?之前我……我闯了你们明月山庄,你那草包弟子非得来找麻烦,若不是沈望舒一个人以身相替,还拼命把你那劳什子剑给送回去,你看看如今明月山庄还能不能剩下个大弟子?”
“阿澄别说了!”岳正亭忙不迭地呵斥道。
岳澄却连他的话也不想听了,“师父您别拦着我!您看,我给您当了这么多年弟子,又不听话又不聪明,而我才是魔教正经八百的少主,您也没有嫌弃我不是?您再看看陆灵枢,沈望舒哪里对不起他了?他也是今天才当您的儿子,陆灵枢就急着跟他撇清关系了……”
“够了!”眼见着陆灵枢始终一张冷脸,倒是沈望舒先呵斥一声。
待看清说话的人是谁之后,岳澄稍稍一愣,更是恼怒:“沈望舒你个不识好歹的!我师父……我师父他是多好一个人,你这么不稀得做他的儿子,可有的是人愿意!”
沈望舒只是清浅一笑,“实在抱歉岳少侠,人说命数都握在自己手上,其实不然,至少有一样不是,便是谁也不能选择自己的生父生母究竟是谁。不过岳大侠似乎对你视如己出,你视他为父,未为不可。”
岳澄气得瞪大了眼睛,“都这个时候了,你竟舍不得叫一声父亲?”
“若我真是叫了,才是对生父的大大不敬。”沈望舒不理会岳澄,只看着岳正亭与陆灵枢,“想必二位搞错了,晚辈即便不是沈宫主的亲子,也绝不是岳大侠之子。”
“你说什么?”陆灵枢拔高嗓音,神色可怖。
苏慕平也忍不住插嘴,“老四你别胡说,师父他……他一早就调查过,崔离在武林大会上所说,绝非虚言。沈前辈的确是将他的孩儿与江夫人所抱的孩儿调换过。”
“换或许是换过,但那绝不是我。”沈望舒笃定地道,“师父,您对沈宫主的为人也是了解的,若他真是把岳大侠的孩儿抱到手了,也是绝不会轻易离了自己眼皮底下的不是?”
陆灵枢双眉紧锁,定定地看着他,“不错。”
沈望舒松了口气,眼神越发坚定,“那便是了。自我记事之后,还仍旧在外头跟着老乞丐飘荡了几年,大约是六七岁上才被沈宫主带回去。难道我都进了倚霄宫,沈宫主还能坐视我流落在外许久不成?”
“你……”陆灵枢神色狐疑。
岳正亭也是熟悉沈千峰行事做派的,比陆灵枢还要激动。“此话当真?你是被他……从外头捡回去的?”
“岳大侠,我知道你今日大起大落乍悲乍喜,又……”离阎王殿只差一步了。沈望舒知道这话太刺激人,到底是没忍心说出口,只能含混道:“晚辈景仰岳大侠的为人,也知道您是一位好父亲,但皇天后土作证,晚辈真的不是您的孩儿!哪怕沈望舒生父只是个恶名罩住的盗匪、是个庸庸碌碌的平凡人,也只能认了。”
陆灵枢忽地大笑起来,“好啊,好得很!岳正亭你瞧瞧,你处心积虑不折手段,骗了千峰,害了我们九嶷宫满门,最后爬上了松风剑派掌门的位置,最后又能怎么样?你的儿子是替别人养的,亲生的,哦不,是不是亲生的还说不好,不过横竖也音讯全无了。”
岳正亭面色苍白,嘴唇颤抖着,最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灵枢还偏偏火上浇油,“哦对,千峰的脾气你应当很了解吧。他把你的儿子抱过去,怎么可能好好养?说不好只会当场就掐死了……”
这也有些太恶毒了,沈望舒皱了皱眉,低声道:“师父,算了吧。”
“哈!”谁知这时,岳正亭却笑了起来,“陆先生说得很有道理!”
韩青溪等人听罢,不由得都是一愣,“师父?”
岳正亭却跌跌撞撞地走到陆灵枢面前,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说得很对!从小我就在不甘——分明我的天资不必任何人差,可师父掌门他们从不肯正眼看我,凡是有了恶事,便是我岳正亭做的,凭什么?我舍弃了千峰,舍弃了我最心爱的人,好容易换他们看我一眼,替我正了名,可那又有什么用?松风掌门的位置,看着很风光是吧?谁稀罕谁便拿去!区区一个松风掌门之位,害我伤了千峰不说,还必须得迎娶江师姐!江师姐你们知道吗?齐师兄身败名裂之后她自然不能嫁过去,可她也等不到一个愿意好生照料她腹中孩儿的人了,只有我!为了一个松风掌门的位置,我不得不咬着牙将她娶进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