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当真是疯了。
先前不管旁人说了多么难听的话,岳正亭的风度与涵养也始终还在,几时见他这般癫狂过?更别说是当着小辈的面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
大约岳澄对他那位母亲也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听到这些,反应也不算太大,只是已经懵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岳大侠……”说到底是沈望舒一番话逼得岳正亭失态了,他倒是有几分愧疚,还想劝个两句。
但岳正亭却根本就听不得他开口,忽然劈手朝陆灵枢腰间抹去。
谁也没想到岳正亭都这样了,却还会忽然暴起出手,弟子们都来不及阻拦,陆灵枢也连忙弯了腰,一个铁板桥躲了过去。
却不料岳正亭的目标根本就不是陆灵枢,而是他佩回腰间的兰摧剑——太阿都传给楚江流了,他手上没有别的兵刃。
但见岳正亭将剑一横,剑锋对准了自己的咽喉,又快又狠地抹了过去,登时血溅五步。
“师伯!”萧焕疾呼一声,与柳寒烟一左一右地迎上去,将软倒的人扶住,不顾血污喷了一身。
“师父!”韩青溪与岳澄更是睚眦欲裂,当即就哭喊出来。
岳正亭一剑抹了喉,说不出话来,只是盯着岳澄,口中“嗬嗬”有声,执着地朝着岳澄伸出了手。
岳澄可谓是泪如雨下,拼命朝岳正亭身边挤,“师父,我在,我在呢!”
说不出话来,岳正亭便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大掌落在岳澄的发顶心,轻轻揉了揉,而后又无力地花了下来,落在岳澄的腮边,将几滴冷透了的泪水拭去,动作并不算温柔,眼神去满是眷恋。
岳澄愣住了,直直地望着岳正亭。
“嗷(叫)……”岳正亭有些急了,眉间皱成一团。
也不知是不是跟着岳正亭长了这么多年,岳澄已然与他有了默契,见他这样急,竟是愣了一愣,不可置信地看着岳正亭。
但岳正亭只是急切地点了点头,也不顾喉间的血涌动得更加疯狂。
“爹?”岳澄试探着喊了一声。
岳正亭忽地笑了笑,又吃力地将手放到他的头顶心,温柔地揉弄两下,便再也不动了,忽地颓然落下。
一双眼睛也渐渐没了神采,最终紧紧阖上。
堂堂松风前掌门、一代名声煊赫的大侠岳正亭,竟然这样无声无息的,就死在了岳阳洞庭湖畔的一个不知名的小树林里。死前,他身边只有两名弟子、一名师侄并几个外人,其中一个更是亲手抹杀了他寻得亲子的希望。
“爹啊!”岳澄忍不住伏到他的尸身上,嚎啕大哭。
作者有话要说: 那么问题来了,小舒他爸是谁?
第193章 章二四·分道
“沈望舒,你王八蛋啊!”眼见着岳正亭的尸身已然凉透了,岳澄也越发愤怒,霍然起身,大步走到沈望舒面前,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吼道。
萧焕等人也连忙起身,神色复杂地看着沈望舒,倒还未有别的动作。
苏慕平倒是上前一步,试图将岳澄拉开。只是岳澄原就比他功夫好,如今受了这样大的刺激,更是爆发出偌大的力量,有些让苏慕平心悸。
唯有被他攥了个正着的沈望舒,不避不闪,任由他抓着。
但他这样淡漠的态度,却越发刺激了岳澄。他手上攥得更紧,接连斥骂:“你故意的是不是?我爹他这样护着你,甚至不惜为了你脱离松风剑派,你却故意气死他!沈望舒,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到底还是不是人啊?”
沈望舒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望向他身后的三人,“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为何要撒谎?我与岳大侠也不算熟识,并不知道他能听什么不能听什么,便实话实说了,绝非故意气他。”
“你胡说八道!”岳澄暴喝一声,“当岳正亭的儿子,难道还没有当沈千峰的儿子来得光彩么?你少给脸不要脸了!”
这话太难听,沈望舒忍不住皱了眉,语气也稍稍重了些,“难道你想让岳大侠至死不知真相么?”
“你!”这话却也是岳澄不愿意听的。他已然忍耐到了极致,挥拳便朝沈望舒打了过去。
虽说沈望舒是不太介意岳澄向他撒气的,可动手之事却是短短不能忍的。他抬手,又快又准地握住了岳澄的拳头,斥道:“你闹什么?”
岳澄红着一双眼瞪他,“你气死我爹,就这么完了吗?”说着便动了另一只还自由着的手,又是狠狠一拳。
陆灵枢冷眼在旁看着,见着围在岳正亭身边的人都起开了,才缓步走上前,盯着岳正亭的尸身打量一阵,才弯腰将跌落在地的兰摧剑拾起,擦拭干净血迹,一个旋身又来到沈望舒二人身边,忽地对岳澄出剑,迫得他慌忙后退。
他的剑法,岳澄委实抵挡不住,几招之后便岌岌可危。
萧焕忍不住挺身而上,用溯光架开兰摧,恳切地道:“陆前辈!岳师弟年幼,脾气又直,冒犯之处,还请前辈见谅。”
眼角瞥见岳澄仍旧不服,还有想动手的意思,陆灵枢便反手打了他的大穴,令他老实下来,却也不理会旁人,只是对沈望舒道:“如今你替我完成了心愿,即便不为着岳正亭临终前的嘱托,只为着你我师徒一场,你且跟着我走吧。”
这语气,不容置否,又理所当然,仿佛陆灵枢来这一趟本就是为着沈望舒似的。
但沈望舒却摇了摇头,“如今整个岳阳都是要缉拿沈望舒的江湖中人,明月山庄的弟子一向不参与这些事,还是不给师门添麻烦了。多谢师父好意。”
“既然知道是好意,为何不去?”陆灵枢乜他一眼,“如今本座刚刚替正道除去崔离,即便不说一呼百应,怎么着也是有几分薄面的。你也不曾做过如何丧心病狂之事,何况前头还有燕惊寒挡着,若是本座替你说几句,自然也会没事的。”
“那么多江湖人士,难道师父须得见一家解释一回么?”沈望舒摇了摇头,“弟子深谢师父好意,不过弟子还有要事未曾了结,若是此时便跟着师父去了,实在是会给师门惹来无尽麻烦。”
陆灵枢却还并不曾放在心上,淡淡地问道:“你却还有什么要事?”
沈望舒忽地撩袍,对他行了个大礼,“先前燕惊寒承诺,会扶叶无咎的灵柩送还洪涛水寨,但如今太华门的声名地位,燕惊寒自身难保,定然是不会履行这个诺言了。叶无咎是为了救弟子才遭了难,倘若弟子还不管此事,岂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师父难道还能让弟子在门中容身?”
果如沈望舒所料,苏闻一下子便黑了脸色。
他若是跟着一道送还叶无咎的尸身,如何与巫洪涛交代?
略沉默半晌,陆灵枢才道:“也罢,既然你是个知恩图报的,我这个做师父的难道还能强把你拦住么?不过叶无咎之事实难交代,你仔细湘君怪罪。”
“都是弟子该受的。”沈望舒诚恳地道。
沈望舒主意大,陆灵枢一向都知道,何况他也着实不愿娶面对巫洪涛,话都说到这份上,只仰头长叹:“心愿已了,千峰,你的大仇得报,尽可安息了。”
见他如此说,苏慕平连忙站到他身边,又有些不舍地看了沈望舒一眼,“师父,就这样撇下小四了么?”
“你四师弟不要咱们碍事,何必留下来给他堵心?”陆灵枢神色薄凉,“只要他记得回来便是。”
师父都走了,苏慕平也不敢耽搁,只是从怀里摸了一把,掏出五六个药瓶塞到沈望舒手上,留下一句“保重”,便跟着陆灵枢离去了。
等他二人走远,沈望舒一回身,便见柳寒烟、韩青溪、萧焕都神色古怪地望着自己,不由得暗叹一声,先与柳寒烟道:“柳姑娘放心,先前与你说过的话都是作数的,燕惊寒一日不死,便追他一日,叶无咎的仇……到底是在这儿的,沈某不会忘。”
柳寒烟蹙着一双眉,上下打量沈望舒许久,方摇头道:“罢了,你方才说得对,如今叶无咎孤零零地躺在义庄列,虽说天气寒冷并不易腐烂,却也太糟践他了。我同你一道送他回去,旁的事……再说吧。”
沈望舒便向她微微一笑,心道剩下的几人才是真麻烦了。
萧焕与韩青溪断然是不会跟他动手的,甚至都不会跟他翻脸,可这样的人应付起来才是真的麻烦。沈望舒思忖片刻,到底还是走上前去,抬手便解了岳澄的穴道。
早在他与陆灵枢说话的时候,岳澄便一直死死地瞪着他,那眼神只怕早就将他千刀万剐了。这穴道一解开,岳澄便立刻从地上弹起来,双拳虎虎生风,就往沈望舒脸上招呼。
只是沈望舒也累了,便生生受了他一拳,就打在肩上,冲得沈望舒往后退开好几步。
如此一来,萧焕又心疼了,出手将岳澄拦住,“岳师弟……有话好说,何必动手?咱们现在处境危险,若是在此处浪费时间,迟早会被追上的。”
“你不必替他说话!”岳澄瞪他一眼,“否则我就连你这个师兄也不认了!”
萧焕觑了一眼沈望舒平静的脸色,只觉得头疼,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我知道你与岳师伯感情甚笃,如今岳师伯身故,便是我也不好受。只是你何必拿小……何必拿沈望舒撒气?他又并不曾伤了岳师叔。”
“他没有么?若不是他胡言乱语一番,如何会让父亲……”岳澄气得跺脚,“萧秋山,你这时候还护着他,你没看出他就是故意气死父亲的吗!他就是故意的!”
沈望舒等他骂了一阵,反倒是稍稍拽了萧焕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和岳澄置气,等他骂了好一阵之后,才微微一笑。
他上前一步,气定神闲地望着岳澄,“岳小公子,我知道若不是因着岳大侠,只怕是打死你都不愿意与我同路的吧?巧得很,沈某独来独往惯了,也不喜欢与人同行。既然两看相厌,不如就此别过。”
岳澄立刻逼近一步,“你想走?我告诉你没这么容易!你不还我父亲命来,我绝不饶你。”
“那就随便了,在下医术不精,既不会接喉管也不会解蛊,实在救不回来了。”沈望舒摊手,“方才这话我已经说过几遍了,现在是最后一遍了,麻烦岳公子用心听一听。岳大侠最终走到这地步,先是因着他骗了沈千峰,并不是我令他去的;然后他带着正道中人灭了九嶷宫,也不是我命他领路的;他为了掌门之位抛下沈千峰,也不是我唆使的。薛无涯、崔离等人要找他寻仇,却与在下没关系,毕竟我从前并不认识他们;燕惊寒父子想要把旧事翻出来,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事,当然也不是我走漏的消息……”
“他是因为你……”岳澄不耐烦地打断。
谁知沈望舒的气势比他还足,“他因为听说我是他儿子所以叛出松风剑派么?这话是我说的?便是我说了句实话他气得自刎,你也怪我气死他。岳公子,你好好用脑子想想,你的好父亲并不是我害死的,是他为自己所做之事负责罢了。倘若你真的要替他讨公道,还不如替他自豪——毕竟岳大侠敢作敢当,却比多少人都强多了。若是你还咽不下这口气……倒不如去找燕惊寒?毕竟找崔离来胡说八道的是他啊。”
岳澄被他说得一噎。
于是沈望舒又笑容可掬地望向韩青溪,“韩姑娘,刚才在下所说,你怎么想?”
韩青溪上下打量他一阵,最终只能慢慢地摇了摇头,“沈公子说的是,此事分明是太华门心怀不轨,便害了师父,却与沈公子没关系。”
沈望舒想了想,又对韩青溪道:“哦对,最近几位行动的时候可得当心些,毕竟如今岳公子才是正经的魔教少主,哪怕他从前从不曾做过什么恶事,却难保又心怀不轨之人借此兴风作浪。言尽于此,就此别过。”
“小舒!”萧焕下意识地喊了他一声。然沈望舒回身来看他的时候,却愣了一愣,飞快地想了个借口,“方才你说,害死岳师伯的,乃是太华门中人,尤其是如今还在逃的燕惊寒。既然大家都要找燕惊寒算账,不若同路?”
他那点小心思,沈望舒哪里瞧不出来?当即就轻笑一声,“萧少侠,好歹你说起来也与韩姑娘和岳公子是同门,你这般做决定,他们二位同意了么?”
韩青溪深深瞧了萧焕一眼,见他那一双眼黏在沈望舒身上便挪不动了,不由得轻叹一声,摇头道:“秋山……说得有理。如今咱们势单力孤,燕惊寒手底下却还有好些太华门弟子,寡不敌众,只怕要吃亏。”
不意韩青溪竟会答应得如此容易,沈望舒倒是愣了一愣,又道:“韩姑娘都如此说了,在下也不好硬要赶人不是?不过方才柳姑娘说了,报仇之事还可以稍稍放放,当务之急却是先将业务就是送回洪涛水寨。几位莫不是要等着咱们这一遭走完?”
韩青溪这回是不假思索地道:“毕竟咱们也与叶公子相识一场,并肩闯了涌波山庄又闯了扶桑楼,算的是同生共死过,如今他遭了难,帮不上忙也得去凭吊一番的。”
岳澄最听韩青溪的话。既然她都做了决定,岳澄万分不情愿,也只能噘着嘴,如同被按着脖子一般点了点头。
倒是萧焕,虽然开头之后便再没说话,但看他的神情,也应当是开心的,眼角眉梢的喜色,是想掩饰都不曾遮掩住。
好吧,如此一来……又要与萧焕同路了呢。
沈望舒也说不上自己如今是什么心情,只是面上一点表情也不敢摆出来,不过淡淡地点了点头,“那好,事不宜迟,咱们趁着如今还没被人缠上,先去义庄将叶无咎……请出来吧。柳姑娘,此处你可认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