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世人皆醉我独醒。
……
……
季舟说:“我不愿去醒。”
他拢了拢怀间,只拉住一件空落落的旧道袍,无妄山的欢愉成了梦醒时分的浮光,掌心散去的掠影。
他隔着镜花水月,看不见沈长楼。
于是枕着旧道袍睡在塌上,似乎是要捞住一场不切实际的臆想来一枕黄粱。
他想着再做一场梦。
一壶浊酒,两盏小樽。
再叫上那人,梦一梦江南烟雨,望一望盛世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就是一场梦。
问我为什么写?
懒得写正文了。
第29章 佞骨其二十八
从北门的城隍庙开始,一路到南风巷的长安雅阁,暖风熏人,锣鼓喧天,四处摊贩张罗起货箱里的小玩意,在街头叫卖,长安胭脂铺新进了一批西域的古怪香料,浓烈的香气熏满了大街小巷。
富商平民仍然长街上采买着外域新进的事物,簇拥在一起非要评判出个好坏来。
身后城隍庙红木门两侧各挂着三个灯笼,红木门微敞,里头供奉神像红漆剥落,露出里头泥土的质地,煞气凛冽地提着一把三尺长的红缨枪,里头零星有几个香客,举着三柱香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城隍庙外江湖艺人抡着□□火棍杂耍,不少人在旁抚掌叫好,将几枚铜子投进碗里。
玉楼春在外头若有所思的观看了一会儿,顿时觉得索然无味,抽起腰间的剑上去想比划指教一下,就被林春庭拽住衣角好说歹说地劝住了。
玉楼春嗤笑,颇有些不以为意:“他们这种三脚猫功夫都有这么多人叫好?怕都是些江湖骗子罢了。”
林春庭怕她一个冲动又提剑上去把这些人都砍了,擦着冷汗哄道:“他们虽然不能跟您这个天下第二个比啊! 您可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他们行走在外,也要混口饭吃呀!”
“你居然拿他们跟我比?” 玉楼春冷笑,“他们那算是武功吗?无非是一些混水摸鱼的小把戏罢了。”
“首先你看那个吞剑的,看起来倒是厉害得很,其实剑身是可以折叠的,而那个喷火的,无非是嘴里含了一口酒罢了,这些小把戏竟有这么多人看不透?”
“可人家不一定是看不破,也许看这些不过是图个乐子罢了。”林春庭唯恐自己平时仅存的一些乐趣又被她寥寥几句破灭了,忙开口,“就比如有的人喜欢逗鸟,有的人喜欢养花,鸟和花这种东西随处可见,他们也不过是为了寻个乐趣罢了,倘若一个人活着毫无乐趣可言,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玉楼春想了片刻:“你倒说得有些道理,只不过北雪山庄清规四千戒律,清规甚严,其中女弟子更严,在武功小成前不得下山也不得接触俗世,自小也没有机会养成活泼享乐的习惯。”
林春庭闻言倒有点可怜她了,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出些什么安慰她,便听见她轻飘飘地开口。
“我难得下山一次,当然得好好玩一玩,哝,这些书籍拿好了,一个也不许丢!丢了的话,我剥了你的皮!”
林春庭一点点咽下原先要说的话,望着她背后书箱里满满当当的一匣子书,眼睛一些发黑,咽着口水,想要收回刚刚的话:“其实……做人也不能贪图享乐。”
然而玉楼春已经纵身用轻功跃上了房檐,下头人群熙攘,人流如海,劲风穿梭在人群当中。
城隍庙旁的北城门临着护城河有一个茶亭,长安驿站四通八达,此处是前往各地车马的必经之地,景致一般,倒是支愣起不少茶摊酒摊,行人过路常在这里歇脚,正巧渴了的时候还能买上一盅冷后的梅子酒消遣消遣。
玉楼春慢下来脚步,她在茶亭里看到了一个不应该在此的熟人。
朝廷上一手遮天的大将军此时褪去的繁复的朝服,仅着一件青布短褐,面上是黑色粗麻布的面巾,脚上缠着布靴,满脸风尘仆仆,坐在茶亭的一角有一下无一下地押着海碗里的梅子酒。
他看上去不像是在喝酒,好像越喝越多似的,喝了许久都没有喝完,更像是在等人。
玉楼春决心吓他一下,还没来得及从屋檐上跃下,便看见北门有一辆装潢华丽的香车缓慢驶出。
香车停在了茶亭的前,串着珠串的珠帘最上头挂着两个黄铜铃铛,在杨柳风中间“铛铛”作响,让人有些心烦意乱,过不了多久就有人下了车躬身将帘子掀开,想要将里头的人请下来。
似乎里面坐着的人地位尊贵。
江寒放下海碗,半遮着面容的粗麻布,让人看不出他的神色,只觉得眼底黑得可怕,他起了身,峭楞楞但在那里站着,像一座沉寂缄默的黑色磐石,不可撼动,眼底肃然,全然没有平时插科打诨嬉皮笑脸的样子。
玉楼春跃下房檐,躲入茶亭后面避阴处的一个小巷,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来人,她看见一双碧玉边的靴子踩在了下头安置的软椅上,橙黄的袖袍上头蟒蛇纹样在斜阳下张牙舞爪,十分凶狠的模样。
来人是带着金丝冠的少年,却又不像少年,周身气质沉稳得极,面容算不上惊艳,大概也就寻寻常常的模样,但眉宇间带着一种位居高位者的威严和英气,到时他看起来又没有那么普通了。
“见过太子殿下。”
江寒微微躬了躬身,抱拳开口。
“江大将军定是等了许久了,莫不会责怪本宫?”被唤作太子的少年虚扶了下江寒一下,眉宇间一派从容。
江寒平静说:“不敢。”
“本宫听闻金精卫说将军你自无妄山归来,故而大喜,想着怎么样也得好好奖赏你一番。”太子微微扬眉,神情一派温和,“多日不见,将军你又清减了不少。”
“太子不必说这些客套话,想要什么便直言吧!”
江寒扯下遮面的粗麻布,他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直视着太子,沉静而悲哀,眼底浮现而出的愤恨浅显易懂,而少年太子却只能当做视若无睹。
“近日沈长楼来了长安。”太子用帕子细细擦拭着指尖,直奔主题,“朝廷派你去无妄山潜伏了这么久,可不是让你和他怀念当年师兄弟情谊的,本宫要的只有一个。”
“什么?!”
“我要他死。”
太子唇角含笑,话语在唇齿间一个字一个字迸溅出来,近乎刻薄,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在心上刮剐。
江寒面色苍白,少年太子声音却骤然柔和了下来,像徐徐春风一般萦绕在他耳边。
“将军做不到也没有关系。”太子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只不过朝廷用你当然是因为你有用的地方,如果你失去了利用价值,大有可能成为父皇手中的一枚弃子。”
“你要明白,没有你,也会有别人。倘使是你,手段或许还可以怀柔些,若是别人,本宫也说不定会发生什么。”
“他沈大道长再怎么厉害,一个杀手不行来十个,十个杀手不行来一百个,本宫就不信他次次都可以逃脱出去。”
江寒至此声音已然嘶哑,喉嗓间钝钝得疼痛,他品到口中干裂出的血腥气,只是匆忙低下头饮了一口酒来润喉。
他说:“我可以帮你。”
太子神情欣慰,却听见他再度开口:“但我需要你告诉我,是什么理由需要你必杀他不可。”
太子神情凝滞在了面上,半晌才淡淡开口:“因为一场梦。”
“一场梦?!”
听见江寒不敢置信的话语,他的眼珠微微转动,黑白分明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显得疲倦而劳累,只是从唇中极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一场荒唐离奇的美梦,也是一场难以忘却的噩梦。
记忆破碎间依稀是那人洗到泛白的旧道袍,被刀剑一划,全都支离破碎。
他为了那人的生做了半生的美梦,又因为那人的死做了半生的噩梦,是疯是痴已经说不清了。
太子眼角带笑,很温柔多情的模样。
“我只是,不想要让他死在别人的手里罢了。”
这也许是救他的另一种方式。
江寒突然一阵恶寒,冷风吹过他的身上的青布短褐,背后的布料因为汗水湿黏地贴在背上,冷风袭来,一阵发凉。
他已经分不清对错了。
……
……
玉楼春看着眼前一幕,后退几步撞到他人的胸膛上,她心猛然一跳,危机感骤然而生,抽起腰间长剑转身向后刺去。
剑势被人避开了,她望见白发道长平静的双眼,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嗓一般,说不出声。
“道……道长?”半晌她才从嗓子眼里寄出来一句话。
沈长楼沉静地凝视着她,食指点唇,微微摇头。
他低声开口:“不要鲁莽行事。”
第30章 佞骨其二十九
她想问沈长楼分明知道江寒有可能其心有异,为何还要任由他进无妄山。
她还想问沈长楼此行为何来金陵如此突然。
玉楼春还有许多话来不及问出口,但听到沈长楼这句话却噤了声,将腹中疑惑皆咽入腹中。
看着城门守卫,玉楼春心底一沉,转身看向沈长楼,见他依旧满脸沉静,心底的不安略微削减了些。
即便她与沈长楼各占天下一二,但这长安城中处处都是太子的眼线,也不明白到底有多少埋伏,皇城不伐有大内高手,江寒的立场更是难以琢磨,如果他们真想冲出包围,怕是两面都讨不到好。
沈长楼唤她名讳,她才从楞怔中回过神来,一时间心绪颇多。
玉楼春用余光偷瞥他,似乎是做了亏心事不敢看他 ,匆匆移开眼。
沈长楼眼梢纹红,绮丽诡艳,避阴树梢在斜阳下投射出阴影,斑驳地落在他瓷白的面容上。
他唇齿间笑意凉薄,抿紧了唇,神情淡淡的。
玉楼春心跳漏了半拍,说不上是惶恐还是什么别的感受,似乎是在畏惧着什么命中注定又即将发生的事情。
她突然有种念头,想阻止沈长楼开口。
然而她没有那个胆量去做,只是小心翼翼地望着他,像是在看一场千年不醒的美梦,不忍心破碎。
“拿上这把钥匙去城南客栈带一个小姑娘去寇府寻寇大人,今日一定要带他们出城,甩开所有追兵。”
沈长楼远远将钥匙丢给了她,语气冰冷,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切的发生。
他平静开口:“放心,你不会死。”
玉楼春觉察到他话语间生涩的苦意,比黄连汤还要苦上几分,像是早已看透天机轮回一般,猜透一切的笃定决绝。
她不想去深究,唯恐连自己都看透。
“你我在此还有一搏的胜算,倘若我走了,你当如何?”玉楼春突然觉得指尖一阵麻意,怔楞间嗓间干涩一片,“你不会……”
“不会。”沈长楼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她,“我自有逃脱的计策。”
玉楼春噤声,只是用她好看的眼睛盯着沈长楼,她眼珠颜色很淡,让人想起落花相依流水,清风相抱浮云,让人一眼望进去就是澄澈干净,像是要将自己心剐出来让眼前人看看真假。
她眼角抑不住苦涩笑意,喉嗓软甜得像滚过一斛珠,压着颤音幽幽开口:“你早就不想要活了,不是吗?”
她在质问沈长楼。
沈长楼余光瞥见她眼角跃动的泪光,仅仅一眼便草草收回了目光,声音稳得像是撮上松香的老弦,没有半点杂音。
他说:“是又如何?”
“也罢也罢。”玉楼春笑出声来,故作凶狠倨傲地擦去眼角的泪,咬牙切齿地一字字开口,“你这人本就没有什么在意的,又何苦诓我这么久?你分明知道我这人性子如此,受不得别人疏离,你便百般推拒我一片真心,敬我远之。”
“沈道长,你是何其狠的心?”
话至末处带上嘶哑地哭腔,玉楼春蓦地哽咽了起来,只是刻意凶狠地死死咬住下唇,唇脂混在血丝间,分不清那个更艳些。
她突然想起当年师父要为自己说亲,她那时年轻气盛,见了沈长楼便眼里容不下第二人,不顾师父反对冲着先祖牌位喊着非他沈道长不嫁,结果被罚跪了三天三夜抄戒律。
师父那时执着青竹伞来雨里看她,只是陪她站了一夜,直到三更打响,昼夜更替,她的双腿彻底麻木,才听见师父叹气声。
她问师父所为何愁。
师父那时满心愁苦,只说:“你傻,沈道长虽好,却并不是你良人,为师只叹你一腔热血注定徒劳。”
那是她唯一一次触门规,也是唯一一次责罚。
玉楼春想至此处,心底越伤,指尖扣得掌心血肉模糊,可她偏生又怨不了沈长楼,毕竟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人的一厢情愿,她怪不了别人,只能咬着牙把痛楚往腹中咽。
她仰起头,最后再问了一遍:“沈长楼,你究竟娶不娶我。”
沈长楼听见她带着哭腔的话语,微微蜷了下手指。
她兀自淌着泪,像是非要在烈焰中一起玉石俱焚,不依不挠问出个结果才肯罢休。
玉楼春不甘心。
便是歌坊酒肆里的歌女,只要卖个乖开个嗓沈长楼都愿赏朵花去,无论美丑胖瘦都愿意展颜笑笑。
她自认哪点都比那些轻浮妓子好个千万倍,她虽不通音律但她也曾戎装,江湖上为她倾倒的男子数不胜数,可沈长楼偏生怕极了她这种烈性女子,即便她愿意将心肝都掏出来道一道情衷,沈长楼仍然敬而远之,恨不得用剑划出一道天堑来表明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