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婪。”沈长楼扭头避开了他的目光,“想听故事吗?”
贪婪望着他的神情,突然隐隐约约有些猜测到他想要说些什么了。
“从前有个傻子,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挽救失去的东西,却发现自己做的毫无价值。”
“于是他疯了,他亲手将一切都毁掉了,他亲手纵火烧了道馆,亲手杀了那些原先应该死在别人手里的人。”
“但他还是失败了,他改变不了应定的道路,反而成为了屠夫、杀手。”
“这一切不是你的错。”贪婪声音干涩,“你不杀他们,他们也会死在别人手上。”
“可我认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沈长楼一字一顿道,声音有些低哑,“贪婪,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你说。”
“我不知道这一切在我彻底死亡后时间线会不会再一次重演,再一次走上重复死亡重复拯救的道路。”
“所以,如果你发现了时间线再次重演,请在我出生那一刻,杀了我。”
“抹灭我所有的存在,才是让时间线平衡的最好办法。”
“你真的要如此?”贪婪问,“这样的话,你连最后一丝生机都没有了。”
沈长楼闻言忽然笑了,笑容惨淡。
“我不想要让另一个自己,再这么愚蠢地重复着一遍一遍毫无意义的拯救了。”
“……”
“……我答应你。”
第27章 佞骨其二十七
“所以说……是道长您带走了小女?”
寇齐掀开茶盖,将茶叶吹过去了些,伴着清香将茶水咽下肚,似乎是舒了一口气的模样,“我听旁边的摊贩都说是一位道长带走了小女,想着沈道长近日来过长安,也曾想过是您带走了她。”
“既然是沈道长,那我便放心了。”寇齐叹气,“双双顽劣,让道长您费心了。”
“此次来长安,是为寻人。”沈长楼轻抿一口茶,唇齿留香,“多年前曾于贵女潦草见过一面,只不过那时她年龄尚幼,此番相遇,一时竟没有认出,当真惭愧。”
“道长特地为小女告平安,已让寇某感激不尽。”寇齐眼底凝重,“沈道长此次是来寻人,冒昧问一句,是来寻何人?或许寇某可以相助一二。”
“不必了。”沈长楼放下茶杯,神情淡淡的,“当年贫道救了你,这些年来你也助了我许多,若说是有恩情,早就偿完了,此行危险,我不想拖累你。”
“五年过去了,沈道长你的面貌依旧没有任何改变,到时我看起来老了许多。”寇齐自觉避开了那个话题,只是有些心烦的按压着眉头,“自梓童和我有了两个孩子,整日为了他们操心操苦,现在竟然因为逃婚,连双双都反了天了。”
“养儿养女皆是如此,操心的不过是这些为人父母的罢了。”沈长楼微微蹙了蹙眉,“只不过现在就谈婚论嫁,是不是太早了些?”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寇齐有些心烦意乱,“近年来圣上有意打压齐王一脉,虽说我陷得不深,但多多少少还是受了些连累,如今双双这门亲事是工部尚书长子定下的,门当户对,那小子也不像是个坏人,这样下来多多少少可以帮着家中减轻些负担。”
沈长楼顿了顿:“……所以你是想牺牲她?”
“牺牲……在朝堂山興上,只有舍得放弃,求安稳,才方得长久,在双双成亲之前,我会尽量满足她的愿望。她想要去什么地方,我都带她去,想要见什么人,我也带他去见,只希望她不要以后埋怨我。”寇齐神情略有些不忍,半晌后闭上了眼睛,“我明白这是让她做了牺牲,她值得遇见更好的人,只不过现在由不得我选择。”
“可是你现在告诉她何为江湖,何为朝堂,她就更加不安于现在的局面,她不应该成为一个用来联姻的政治工具,被局限于一个从前并不认识的男人身边,蜷缩在院落一隅,学习普通大家闺秀的贤良淑德。”
沈长楼眼中浮着惨淡的悲哀,让寇齐有些看不真切其中真正的神情究竟是喜是怒。
“你会把她逼疯,她的人生不应该如此,她应该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做自己喜欢的事,那才是真正的对她好。”
沈长楼如是道,双唇紧绷,虽然是在说寇双双,却又似乎透过她在说着别的什么人。
让人看了发怵,想要抚平他眉心的皱痕。
“……”
寇齐缄默地不说话,只是自管自的喝茶,半晌呐呐出声,“不说这个了,近来长安城里进来了不少江湖人士,还请沈道长多加留心,我听闻朝廷现在的风向,对道长您大是不利。”
沈长楼淡淡地笑:“何以见得?”
“圣上认为天下第一落在江湖人手中,始终没有落在皇族人手中安全,似乎想要针对你消减势力 ”寇齐神色复杂,“道长,虽说江寒江大将军是你昔日的师兄,但他现在为圣上做事,难免有些人想利用这一点来伤害你,你多少要防备一些。”
“贫道自然明白,定当不会让他们有这机会。”沈长楼微微颔首,眼底骤然阴沉了下去,心底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已经预料得八九不离十,只是唇齿间笑意冰冷,“寇大人说近日城中来了许多江湖人,正巧,我想见见一个人,不知寇大人可听过她的名字?”
“何人?”
沈长楼眼角眉梢跃上笑意,却是冷极的模样。
寇齐莫名得有些发冷。
沈长楼指尖一下一下敲击着木桌,一字一顿地开口。
“天下第二。”
“玉楼春。”
……
……
“大哥,你可真是让我难以置信,日日夜夜做着自己被斩首的梦,既然还能忍住这么多年没有杀死这一世的我。”
“我不知道我是该佩服你的忍耐力,还是该说你愚不可及。”
血迹斑驳的手指剥开一个腻紫的葡萄,粘稠的汁液沾了一手,季舟笑盈盈地将葡萄推入口中,如同疯了一般在那里絮絮叨叨地呢喃。
地上躺着的地方县令瑟瑟发抖,如同见到了一个疯子,鼻涕眼泪沾了满脸,一张脸肿得像猪头还强行扯出一个笑容。
“欸……你说你哭了不好看,笑了也不好看,你这人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用?”季舟坐在太师椅上,右脚翘在一旁的桌子上,顺手抓过一只梨在口中嚼得嘎吱嘎吱响。
地方县令还未来得及求饶,却看到自己脖子上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道红线,红线十分光滑,血液顺着那条红线喷涌而下,他还没有来得及反映过来这是什么情况,就感觉眼神一黑,剧痛传递了全身。
失去头颅的身体啪啪一下倒在了地上,季舟似乎有点不太尽兴,拿着弯刀又戳了戳尸体双目圆瞪的头颅,低声埋怨:“谁让你不让我过去的,不过去我怎么能见到师父呢?”
“看来又得换一件衣服了……”
他将梨子咬的嘎吱嘎吱响,突然猛得头颅一阵刺痛,眼前一黑,目呲欲裂地抱住头颅,拼命的用头撞太师椅。
“停下……快停下!”
他拼命地嘶吼着,最后一次怒骂也断裂在喉嗓间。
再次睁开双眼时,他面色苍白,望着满地尸骨,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双手。
指尖犹带血迹。
他有些惊恐嫌恶地攥紧双手,声音因为发狠而过度紧绷。
“这一切……都是我干的?”
他听见有人在脑海里充满恶意地回答了他的质疑。
“对啊,蠢货,这一切都是你干的。”
“这些人也是你杀的。”
作者有话要说:
季三世:(推卸责任)这些人也是你杀的。
季四世:(惊恐)
第28章 番外 再做一场梦
季舟曾与沈长楼饮酒。
御贡的秋露白,初尝辛辣得极,绵长的辣意在舌尖敲打,酒气直往鼻尖里灌,非要将人灌个七荤八素不成。
沈长楼往一壶好酒里掺了水,辣意便被冲淡了,淌在舌尖有些寡淡无味,像清露兑上三两滴声色,囫囵灌下肚来,要季舟咂舌好一会才能辨出酒香味来。
沈长楼有些醉了。
季舟饮着酒,在阴影里偷瞥着他,窗外桑林间蝉鸣喧天,树梢枝头的桃红伴着嫩绿缀在他澄亮亮的眼底,眼角曳着酒气熏出的泪,一副醉态。
沈长楼伏在桌案上,冠也斜,发也散,捏着酒杯将酒往嘴里倾,似乎要将自己灌醉,再也不用面对人世悲苦。
季舟说:“师父,别喝了。”
沈长楼没有放下酒杯,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双眼睛冷彻了却显平静,季舟目光落在他袖袍间的褶皱,不敢直视他的双眼,唯恐被看透。
沈长楼望着季舟,目光轻烁,眼波偏流,唇齿微张间酒意缭绕,风流轻快。
他指尖有一下无一下敲击着桌面,如在扣弦。
“啪嗒”一声,敲击声戛然而止。
木刺陷入指尖,把扣弦指尖刺得血迹斑驳,割伤皮肉,痛觉麻痹心中苦楚,如此醉人,如此伤人。
沈长楼笑了,没有落泪,笑得很好看,只是低头拔出刺来。
季舟欲盖弥彰般地挪开了眼,他不敢去看,心里一阵发怵,吹面冷风割到他满是湿汗的背部,颤栗跳动在脊梁骨。
他有些冷,像是风中浮萍无依无靠,在剐人的风刀子中来了一个支离破碎。
他望着窗外发愣,看见一阵穿堂朔风刺破长廊寂静,斑竹帘掀撩出长院树影婆娑,他看得有些痴,不想回头。
屋内红铜小炉中瑞脑正香,缭缭烟云让他想起了季子澜喜欢抽的水烟,烟丝放在里头,一抽一吸,烟气苟延残喘地浮动在半空,争取个多停留,一晃弥散了。
沈长楼说:“既然你曾经……”
季舟看见他的唇一张一翕,像是决心要说出什么的话语,字字如卷了边的弯刀烫过喉嗓。
季舟心一跳,唯恐听到什么剜心的刻薄话语,面色惶惶苍白,他无力阻止眼前人说出那些话语,正如无法阻止万物更替,只有背影投掷在卷帘上,单薄削瘦,像剪影。
然而沈长楼终究是没有忍心说那些伤人的话语,刀是双刃的,刺伤别人同时也会刺伤自己。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断裂在喉嗓间,只是将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咽下腹中,如同烈酒在胸膛焚烧,让他伤人也只能自伤。
他改了口。
他问:“季舟,你相信轮回吗?”
季舟只顾饮酒,试图将自己灌醉就可以不再应答。
他继续:“你们真的认为一个人做错了事只要知道回头就一切可以挽回吗?”
他呢喃:“你们真的以为一个人做了恶只要道一句抱歉所有仇恨都可以冰消瓦解吗?”
他哽咽无声。
酒壶摔落在地上,碎裂成瓷片,秋露白打翻了一地,溅湿了沈长楼的裤脚。
沈长楼端起酒樽,将残着最后几口酒一饮而尽。
季舟不去看他,不想要听他所谓的天机轮回,也不愿深究他的悲痛苦楚。
他余光瞥向窗外,树梢上跃了一只白腹红嘴的雀儿,在满树红花梨翘着尾巴叽叽作响,晃得枝头一个劲得发颤。
沈长楼问:“你看见了什么?”
季舟掌心捏着一块瓷片,向窗外树梢掷去,雀儿受了惊,扑棱着翅膀飞远了,独留下树梢乱颤。
季舟突然笑起来:“我什么都没看见。”
“因为你不曾将世间万物放在眼里。”
“季舟,你真自私啊……”
沈长楼也笑,不知是笑谁愚蠢笑谁痴,任凭季舟将自己牢牢抱在怀里,温度在他们肌肤相贴间交替,滚烫而炽热,如同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在互相取暖。
让沈长楼想起在烈焰焚烧中苟延残喘。
沈长楼自言自语:“真像刀子。”
“什么?”
季舟用唇去轻咬他的喉结,像是要就此咬断他的脖颈,尝一尝他的血腥气。
沈长楼不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开口:“你知道那盛世太平下面是什么吗?”
季舟答:“是白骨,弱者堆砌而成的白骨。。”
季舟答罢了,紧紧揽住沈长楼,像是要将他溺毙在这个怀抱当中,如拽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不让他逃脱。
割人皮肉的杨柳风刮过他的面颊,他嗅闻到了血腥气,面颊上尚未愈合的伤口撕裂开来,湿滑的血液顺着鬓发淌落下来。
“所以连你自己都明白,千古功业,江山社稷,成大事者必定是踩着别人尸骨上来的。”
“季舟……连你自己都明白……”
季舟说:“我不明白。”
沈长楼挣开他的怀抱,眼底笑意凉薄,像永夜里最后一线生机,像刀子。
季舟凑去吻他的白发,痛的几乎被割伤。
有歌女端起韵调,在他们身边呢喃细语。
有人无声呢喃。
醒来吧,醒来吧。再换个梦做,秋日携你去看满地黄花。
醒来吧,醒来吧。再换个梦做,乘着渡舟去瞧盛世长安。
季舟最后一眼在风雪夜望见了沈长楼。
他坐在下山的渡舟上,衣袍翻飞满头华发,青山奏响沉钟时他醉里挑灯看剑,剑气从剑匣里溢出来吹熄烛火最后一线光芒。
远有船夫遥问。
“此行去何方?”
“去金陵。”
“为何要去?”
“去寻一场遥不可及的美梦。”
年轻的道长仰起头,神色空濛。
字字让人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