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好文字,拽了一下手边的红线,红线上绑着一串铃铛,叮当作响,陶瑾年在心里数了三个数,来者推门而进,陶瑾年当着他的面将纸张收入一个信筒内,丢到那人怀里。
他只说:“给你主子送去吧。”
那人点点头,将信筒收好,点地飞身而去。
陶瑾年对着房间内黑暗的角落无声地笑了笑,他一向认为权利名望不过是臭不可闻的污浊之物,没想到他现在竟然也要在这权力名望的漩涡边上如履薄冰般地打转,一不留神就要卷入深渊之中。
华易和宋檀腻歪起了就没了边,这俩人一个要看店,一个要在刑部上班,明明应该一天是只能黄昏时分才得以相见,他俩却都心照不宣地干起了玩忽职守的勾当。
宋檀没事就以:“哎呀这个菜品蛮新颖的,我去给我们家华易尝一下,叫他给点意见。”这种蹩脚的理由,留去刑部,华易伏案办公,他就老老实实地十分贤惠地坐在人家旁边,不时地往华易嘴边递块吃食。
其实这样是很枯燥的,但是宋檀却不觉得,他常常是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这时的华易就会起身把宋檀抱进内间的卧床上让他安睡,为他拢好鬓发,盖好被子。
有其妻必有其夫,华易有时心疼着宋檀来回跑,他往往在刑部在开例会的时候,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业绩达标后,他就敷衍地点点头,随即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们是知道我前段时间是受伤在身的,伤了我的根基,你们这群大老爷们让空气都变得混浊了。我得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一养,”
谁能听不出来华大人是在讲屁话,但是谁又敢正面拆穿他呢。于是华易就抱着一堆的公文案册,大大方方地搬到了逢绿阁,在二楼寻了个一眼就能看到宋檀忙碌的身影的位置。
巨大的心安满足从脚底漾开,将他们笼罩着。这样的日子,他们还有一辈子要过,仿佛再也没人可以阻拦他们。一辈子,是许多年,许多的日日夜夜,这么一想,他们都觉得自己无比富足、不必在奢求其他了。
……
时序走的飞快,树枝已经光秃秃的,一夜过去,常常覆上一层银色的霜,送走了秋迎来了冬。
纪青弦的庄园里来了一位贵客,他邀请他在温暖的花厅相见,锦衣绣带,一身华贵的衣袍,十足十的贵气逼人。
他亲自的为这位贵客不缓不急地煮了一壶热气腾腾的茶,贵客却不甚满意,他死死地盯着纪青弦的动作,眉目蕴结着满满地戾气,他急躁地说道:“纪先生,华易已经查到了我身上,成雪鸿翻了一堆旧账,成日在朝上弹劾支持着我的大臣官员们。父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那太医说他撑不到开春,为何我们还不动手?”
纪青弦没有说话,把茶放进银碾子里碾成粉,倒入沸水中,升腾起的白雾成为他们之间的屏障,一时让纪青弦的眉目柔和模糊着,恍然间觉得他年轻了许多,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只是个不知愁被华易父亲保护得很好的俊秀小青年。
他并未留恋着经年的记忆,他挥一挥手,拂过了这团雾气,他的好时光,正如这热滚滚的茶汤上头一道淡烟,眨眼便无声无息地消磨了。
贵客见他不语,更是心急,他慌不择言道:“不如我们找人把华易做掉吧。”
话音刚落,纪青弦猛地抬头看他,目光里是一把剔骨的刀子,直射在他身上,“二殿下,你敢动华易一下试试?”
他的语气很温和有礼,说出来的话确实不容拒绝的狠绝。
成雪岸愤怒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瞪大了双眼,脸上尽是癫狂之色,“那您说,我们下一步到底怎么走。成雪鸿民心所向,若是华易把那些事情的证据呈送给了我父皇,我根本就没有了机会!”
纪青弦略微地笑了笑,“二殿下,戒骄戒躁才是长久之道。待果实熟透之时,你不一定非要等着他人将其放到你手中,你可以亲自的去采摘。”
“你是说……”
“右仆射大人分管三部,其中可就是有一个兵部呢。无论皇宫里闹出多大的动静,兵部都可按而不发,救驾来迟,二殿下可听懂了。”
成雪岸顿了顿,震惊道:“弑君是大逆不道的!”
纪青弦胸有成竹般定定地看着他,似乎看穿了他的本性,并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果不其然,成雪岸眼珠转了转,做过了样子后,他就转怒为喜,对着纪青弦一拱手,“先生助我!”
纪青弦缓缓地给成雪岸面前的玉杯中倒入浓茶,他随意着说道:“二殿下三月后娶侧妃,侧妃来自边外人家,二殿下爱美人心切,用泼天的富贵给侧妃做了浩大的排场。”
成雪岸知道这是纪青弦再给他出谋划策,他想到了自己家里那位善妒的正妃,有些犹豫地说道:“美人哪里来?不必假戏真做吧。”
纪青弦在心里大骂这货真是个十足的智障,美人跟大业比哪个是重点都分不出来。他面上不表,淡淡地说道:“美人再美也会变作白骨,二殿下要看的见是美人身后会给您带来什么。”
成雪鸿又是一副受教了的模样,他没有喝下纪清弦为他斟的那杯茶,就告辞了,说是怕他久留此地引人怀疑。
纪青弦倒也不留他,嘴上夸奖他真是思虑入微,其实他心中明了成雪岸这是要宴请那一轮官员,花天酒地的去打通关系。
他将那杯茶连杯子带茶汤嫌恶地直接抛到了地上,水花炸开,倒有了几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思。
纪青弦在花厅里也待了许久,他只是静默地坐着,脑内铺好了一盘黑白纵横的棋局,他是执棋者,所有人都沦为了他手底下的棋子。
他算计了好了一切,就阔步行出花厅。推开厅门,清新冷冽的空气挟带着雪星子,从身后呼啸而来,他仰望晦暗的天空,果然是要下雪了。
他想,下场雪也好,纯白无暇可以将一切肮脏的罪恶的遮盖的干干净净。
心急的不仅成雪岸,同样的另一位皇储成雪鸿。
他近来几乎是日日都要拜访一次华易,尽挑些华易下了值,宋檀离了店的黄昏时分,每一次都踏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而至。
而且他几乎每次都问着相同的一句话:“表哥,你觉得我这样做对么?”
他分明已经将事做完了,做得滴水不漏,明面上弹劾成雪岸那一派,暗里给他们那一派使绊子,可他每每结束都要获得华易的一句肯定,才会觉得自己这一步没走错。
华易听罢,每次也只是说:“做你想做的,无愧天地百姓就好。”
成雪鸿略一沉吟,“我想在咏州一事上,叫我二哥挫败。”
华易当即拒绝,他立眉道:“咏州自古是产盐之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把官盐变作你二哥的私盐,拉他下马?你可知道,今年并不是丰登之年,盐价一动,全国上下的经济税收都会受到影响,多少无辜百姓会受此牵扯,成雪鸿,你要做的是要以民为本的君主。”
成雪鸿目光闪烁了一下,他小声地说道:“知道了。”
兄弟间一时没了话说,成雪鸿斟酌着打破尴尬,他率先开口道:“今日怎不见宋檀?”
“他最近有些嗜睡。”华易想起了什么,“他要我问问你,宋安松可好,最近店里清闲了他想去见见他弟弟。”
提起宋安松,成雪鸿微不可察地目光里闪过一丝凛然,他面色如常地对华易说道:“安松他身子体虚,怀孩子辛苦,太医说不便多见人,最好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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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 80 章
前几日是接连不断的大雪,今日风雪稍霁,但地上已经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高头大马,金顶花轿,一路沸反盈天的吹吹打打着,在松软的雪地上留下了凌乱的车辙和马蹄印,十分醒目。
他们把这纯白无暇变得泥泞不堪,白雪红衣,荒唐讽刺。
迎亲为首的正是穿着一身喜服的成雪岸,他遵从了纪青弦的指示娶了一位来自边外的美人做侧妃。忽然停住了马,视线迅疾地朝着一旁的楼阁望去,然而他一无所获,夹道两侧的楼阁打开了窗子的不少,但都是看热闹的,并没有什么特别之人。他收回了目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这喜事的主角并不是他。
逢绿阁内,成雪鸿在成雪岸抬眼望过来,快速地贴近了墙壁,隐去了身形,他看向依旧长身驻足于窗前的面色不虞的华易说道:“他可走远了?”
鸭蛋青色的辰光夹杂着清新的冷空气爬了进来,华易没有回答成雪鸿,他看了一会迎亲队伍远去后留下的一地狼藉,最后,他合上了窗子。
华易坐下,自顾自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此处荫蔽,成雪岸根本看不到这一角,你反应过了头。”
成雪鸿讪讪地坐到华易对面,“小心为上……”
华易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成雪鸿垂着眼,略一沉吟道:“我二哥他这次的喜事办得超乎规格太多,恐有诈。”
“不是恐,是绝对有诈。”华易咽下一口茶水,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从边外入关至京城,就算那位新娘举家搬迁也来不了这么多的人——户部的那位大人你不是早就结交了么,去打听打听,你做弟弟多少是要关心一下你二哥的。”
成雪鸿有着一瞬的慌神,但随即他又点点头,其实他心里生了疑惑,他曾因怕引起不必要的争端,从未跟户部的端木勤在明面上走得很近,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私交甚笃,华易是如何得知……
华易略笑了笑,安抚着他说道:“放心,我不过无意间发现的,此事我不会同人提起。”
“谢谢表哥……”成雪鸿盯着自己眼前那寸桌面,“近日父皇连早朝都已来不得,时间不多了,我二哥也已经尽失人心,可为何父皇却迟迟的不下诏书立太子之位……”
华易直视着成雪鸿,目光锐利:“你又心急了。现下的形势可不是谁占了先机谁就独占鳌头,而是要比稳,他激进你镇守,耗着他拖着他,他就忍不了了,那时你的时机可就来了。”
他又继续点化着成雪鸿:“你成雪鸿内外修能,在百姓心中可是一直都是沉静自持的清风明月。”
“嗯……”
华易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让成雪鸿轻松了不少,心中的不安之感也减轻了。
宋檀端着碟吃的进来时,华易和成雪鸿还在说着什么,见到他来,华易面色不改地就话锋一转:“瑞雪兆丰年,此乃丰登之象。”
他话题换的太突兀,成雪鸿略顿了顿,瞥望到了宋檀,才反应过来似的答道:“是啊是啊。”
宋檀站在门口,仔仔细细地看了两人一遍,他神情不屑,不满地道:“扯,接着往下扯,等会是不是还要背诵几首关于雪的古诗?”
华易处变不惊,对着宋檀轻轻招手,“过来坐。”
宋檀走了过去,“咣当”一声,没好气地把手里的碟子扔到了桌子上,里面的酥糕条跳出了碟子,散到了桌子上。
成雪鸿眼见着形式不是很对劲了,他脚底抹油似的就跑了,末了给了华易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宋檀直接坐到了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华易,扬眉道:“这段时日你一直和成雪鸿鬼鬼祟祟的,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华易笑着打了个哈哈,伸手要将他抱下来,宋檀瞪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打掉了华易的手,他用的劲很大,把华易的手背抽出了一道红印。
宋檀避开不去看,他抱臂,依旧与华易沉默地对峙着。
华易凝视着他,几次想要开口,但他都不想让宋檀卷入这场风云诡谲里,最终华易定下心来,他还是摇摇头,一字都没有同宋檀说。
宋檀笑了起来,笑意并不达眼底,他似乎理解华易的苦心,但他受不了华易这副强硬的态度,他一人独自承受一切,他们明明是夫妻,为什么不能一起抗下这些事呢?
“行,固执的狗东西,你会后悔你小看我的。”
说罢,宋檀看也不看华易一眼,他气冲冲地一甩衣摆走了出去。
华易难得地对着敞开的房门,叹了好长一口气。
宋檀“报复”华易的方式来的是又凶又急,他不舍得,也打不过华易,所以选择了搞自己。
他选择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房门反锁,不吃不喝,终日翻书,翻得还都是些佛理道经。
一连数天,华易心急如焚地踹坏了好几扇门,宋檀都把他当空气的似的当做没看见,华易都快给他跪下了,求他哪怕喝点水,宋檀哪怕嘴唇干涸的裂开了,都硬气地没有沾一滴水。
华易病急乱投医,甚至几次强行地按住了宋檀,抬起了他的下巴,要给他灌些水。宋檀都紧咬着牙关,华易见他坚持,更不敢弄疼了他,施加更多的力度。
“何苦呢?”华易皱着眉,对着宋檀说道。
宋檀死死地看着他,一句话没说,而后他的唇边流下了一道深深的红线。他宁可咬破舌头,也不想进食。他向华易表明着他的坚决立场。
华易无法,只得放开了他。
宋檀的坚持还是有了效果的,一个夜里,他终于撑不住,眼前闪过金星点点,转瞬一黑。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
他醒来时,头重脚沉,华易坐在他的身边,他正挡住了燃烧着的莹然的烛火,逆着光,以至于宋檀只能看清他的眉目,他肃穆着紧抿着嘴唇,眼中情绪华变幻难辨,似乎是在沉思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