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纵昨夜说去西山小竹楼住几天并非空话,大清早她就开始指挥下人忙碌,哪怕是住几天,也要住得舒舒服服,该带的东西确实不少。且她还做了其他安排。
她精神气旺盛,又因了这两天过得如鱼得水,眉眼都带着吸引人的洒脱劲儿,春风得意,面色红润,府里的下人们见状都在私底下议论主子好事将近。
萧行仓皇失措地出现在走廊拐角,远远看着那人一身锦衣,风度翩翩,立在原地慢慢红了眼。
人还在。
她默念了一声人还在,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慌乱。
许是她投来的视线过于灼热,许是真的存在传说中的心灵感应,淮纵回头望了眼,恰好望见呆立长廊眼眶泛红的萧行。心里发慌,急急忙忙迈步走过来。
“阿行?阿行你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
萧行扑在她怀里,声音哽咽:“阿纵,我以为你连夜赶赴战场了!”
每一天的相守她都当作最后一天来对待,是以放纵私情,是以极尽宠溺地娇纵着淮纵。她怕她离开,二十多年来她早就习惯了身边有这人,突然间地抽离,没人知道她有多难过。
就这样患得患失,心甘情愿有了软肋。
她含着哭腔的话恰恰戳中了淮纵最愧疚的点,她拍了拍萧行脊背,深知是上次一声不吭领兵出征给她带来了心理阴影。
微微仰头,泪意隐没,她笑了笑:“以后我每次出征前都和你说一声,是我不好,没考虑你的感受。”
“不是这样的……”萧行根本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她只是看不见她心慌。看不见她,谁晓得她会出什么事,会置身怎样残酷的险地?
“阿行何时胆子这么小了?”淮纵笑她:“别忘了,我可是凛春侯。”
她说到凛春侯,用的是嚣张骄傲的口吻,萧行从她怀里出来,嗔了她一眼扭头就走。
“哎?阿行,你跑什么?”她追上去拉住萧行衣袖。
能跑什么?刚才在这人面前如此丢人,萧行能说自己害羞了吗?
“松手,我要去梳妆啊!”
“正好,我陪你一起去,我为你画眉好不好?”
“随你好了。”
两人并肩走远,声音散在清晨的凉风。
风景怡人的西山,不知埋藏了多少关乎两人的记忆。淮纵白袍玉带身姿俊秀,挥挥手赶走随行而来的家仆,留下三百护卫严防死守将上山的路直接封锁。
风吹小竹楼,故地重游萧行兴致上来搬出古琴趁兴弹奏一曲,淮纵老老实实坐在小竹椅充当忠实听众,眼前画面美不胜收,诗兴上来她研磨挥毫洋洋洒洒写诗抒情。
两人才情俱是当世第一流,四目相对,波光流转又是说不出的诗情画意。
桓决远远听着那琴音酸得牙都要倒了。
她昨日效仿淮纵二人在西山搭建好一座竹楼,隔着百丈远勉强和她们做了邻居,淮纵带萧行上山,有样学样的桓决也扯了阿薛来。
阿薛本就是淮纵的婢女,有义务护卫侯爷郡主的安危。可她来这可不是和桓决寻欢作乐的!
“看看萧郡主,再看看你,薛沁,你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薛沁着了浅色裙衫,双臂抱剑:“是,我没意思,你去找有意思的,省得来烦我。”
以她二人如今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薛沁对她再没了往日的拘束,仿佛解开了无形束缚,本事也厉害了,时常怼得桓决想对她不客气。
同人不同命,桓决无可奈何地躺在竹榻。身为鲜冬族巫女,她安安静静的样子其实很美,就连阿薛这么嘴硬的都不得不承认她的美貌。
看她一言不发,阿薛上前两步将剑放在桌上:“你如果嫌闷,可以自己去玩。”
“那你呢?”
“我?我当然是留在这随时听候侯爷哨令。”
桓决被她理所当然的模样气得牙痒:“你家侯爷忙着调.情,可顾不上你。”
阿薛没理会她不大友好的语气,笑道:“是啊,我好羡慕侯爷和郡主的感情。”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对你不好吗?”桓决从榻上翻身而起:“真不陪我?烤鱼给你吃也不去?不瞒你说,我烤的鱼堪称一绝……”
鱼香味随风飘远,看在桓决烤鱼本事的确一绝的份上,阿薛尝了两口,第一时间带着鱼给侯爷郡主送了过去。
她行事不客气,按理说桓决该恼,毕竟这每条鱼都是她从湖里捞上来的,后经过细致的刮鳞去肚,又用了独家秘方烘烤而成。
简而言之,她烤的鱼贵重着呢!
若做这事的是旁人,恐怕这会尸体早就凉了。可换薛沁来做……桓决只有身心舒畅的份。
本就是一家人,她的就是薛沁的,薛沁随心意处置自己的东西,这叫做亲厚。更别说借着鱼同淮纵换了两坛子好酒,稳赚不赔的买卖。
四人围坐在一起享受清闲的秋日时光,碧空之下这一幕很是熟悉,退回三年,身边定少不了华阳和林絮絮的欢声笑语。
遥远的冶国,犯了众怒的三公主殿下同敌国长公主关在一处,两人静默不言,地牢湿冷的空气连带着人的心更冷了。
以凌絮的手段,要想成功从地牢脱身简直易如反掌。
大臣攻讦三殿下残忍无情,盛怒之下冶帝为保全女儿将人下在监里。
帝王忍痛割爱做到这地步,仍有不识趣的臣子揪着不放,非要置人于死地。
且不说凌絮是帝后仅有的血脉,就说凌絮二十年蛰伏于国有功又有国师授业传道地位非同一般,冶帝就不能对疼爱的女儿下重手。
罚也罚了,这群大臣还想要人命,帝王含怒不发。若凌絮此时提出将功折罪,只需要一个名头便能重返巅峰。
可她不愿。
她日日与华阳呆在牢里,除了最开始的那两天华阳出口讽刺了两句,之后便不肯看她一眼。
凌絮没奢求太多,她知道自己配不上她的淼淼了。就想抓住机会多看看她,不说话也好。
如此,半月一晃而过。
“我要走了。”凌絮站起身,嗓音透着嘶哑:“萧淼,你能抬头看我一眼吗?”
她等了又等,等得双腿快要发麻,那人依旧无动于衷。她叹了口气:“淼淼,我对不住你。”
三殿下自然转身,眼神锋芒陡转一脚踹在牢门,狱卒闻声而来,弯腰毕恭毕敬为她开了锁,垂手将人迎出去。
阴冷的地牢,熟悉的脚步声越传越远,华阳指尖动了动,缓缓回眸,清丽的面容竟是落了两行泪:“我能如何?你又要我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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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距离鸾城三十里外的农家小院, 眉心一点朱砂的女子站在台阶静静望着不远处的桂树。
桂花凋零,空中蕴满了花香, 她手里端着冒有热乎气的青花瓷药碗, 待看得累了, 目光堪堪收回。想到一门之隔等待她的人, 她好看的眉峰微微一蹙, 信手推开门。
深秋时节, 风顺着门缝吹进来, 躺在木板床的女人容色苍白, 一头银白刺眼的长发在枕头铺散开来, 随着女子的到来,她的眼睛转了转, 身子一动不动如听话的木偶躺在那。
见她如此, 女子面上染了笑:“答应我不再乱来,我就为你解开穴道。”
那双漂亮的眼睛急促地眨了眨, 唯恐这人不知她迫切的心意。看她晓得服软, 女子将药碗放在桌面, 屈指一弹, 指风扫在身上,京涯几乎是下一刻从木板床弹坐起来:“你好大的胆子, 知道本座是谁么!”
她质问的口气和先前的乖巧有天壤之别, 女子早就料到她的桀骜不驯,丝毫没把她的不敬放在眼里,她姿态优雅地坐在一旁的木凳, 声音清清凌凌:“既然醒了,就自己喝药吧。”
药味散在小屋,只消轻轻一嗅就能晓得用了多少种名贵药材。京涯身受穿心一剑未死,走火入魔一夜青丝变白发,更衬得她周身气质诡谲。
待她伤势养好,得知淮纵领兵出征,便熄了尾随的心思,用很长一段时间来梳理复杂心事。她用了百年时间放下尊主,还要继续用百年光阴忘记淮小纵?
若要知难而退,又怎能甘心?运功的关键时刻念起淮纵陪她在不归谷的那段时光,念起她离开如归村时的心境,内息紊乱,呕出一口血来。
女子就是赶在此时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边,为她行功疗伤,为她熬制汤药。前阵子听说凛春侯回城,她迫不及待想找淮小纵要个说法,却被强行囚在小院。
她被囚禁的日子还少吗?一怒之下与此人大打出手,受了内伤。
“我劝你不要白费心机了。”女子打量着纤纤玉指,眸光清淡:“你打不过我,再受伤,就没有这般好的待遇了。”
出身不归谷,得尊主三分传承,活到至今世间能让自己屈服的人少之又少,先前与桓决对战实则是遭了暗算,淮纵故意乱她心神,若非她压根没将鲜冬族的巫女放在眼里,又怎会轻敌大意受了那一剑?
可来人不同。这容貌精致的女子举手投足莫名地给京涯一种熟悉的感觉。很疏离,也很强大。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阻我?”
“喝了药,我就告诉你。”女子不吝惜地冲她一笑,笑得京涯下意识倒退一步,等退了方醒悟过来,她为何要怕?因为她身上隐隐约约熟悉的气息?
“喝药。”
两个字,极为干脆,言简意赅。
被她一双美目盯着,京涯气场微顿,权衡再三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青花瓷碗放在木桌传来沉闷声响,她红衣白发不客气地寒了声:“现在可以说,你姓甚名谁了吧?”
“可以。”女子从脖颈衣领处取出一枚金线所系的纯净玉牌:“我姓姜,单名一个遇字。”
“姜……遇?姓姜……你、你是尊主的女儿?!”京涯骇然地从屋里跑出去。
院子被布置了阵法,女子不怕她闯出去。等她收回玉牌,果然,一头银发的京涯慌忙从院子跑进屋:“尊主呢?姜颂呢!”
对于她直呼母亲大人名讳的举动,女子眸光微动,屈指一道指风击在京涯膝盖,京涯猝不及防单膝跪地,脸色青白。
“若你再敢出言不逊,还是跪着说话为好。”
赶在平时京涯宁死不屈,可得知此人是尊主嫡亲血脉,她不解地看过去:“你为何要救我?何不放任我就此死了,也免得祸乱天下败坏了尊主盛名。”
“我救你,自然有不得不救的道理。况且母亲大人的名声,也非你能败坏的。”姜遇沏了杯茶递给她:“你起来吧。”
“姜遇……”京涯问道:“你的名字,是尊主起的吗?”她看来看去,果然在她眉眼看出了几分熟悉。这人生的唯有一双眉眼像了尊主,其余地方皆随了那个女人。
多年未见,想不到她们的女儿都这般厉害了。她生出淡淡的恍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
姜遇神情放松:“不错,我出生那晚母亲大人举目观星,说我一生会遇见许许多多有意思的人物。我想,那些有意思的人里面,你应该算一个。
为情所困,为情所忧,为情所恼,半生求而不得,半生怅然若失,昔日滥杀无辜泯灭人性的魔女,谁能想到她还是一枚情种?多情却被无情扰,你爱的人不爱你,你一心赶去鸾城,是想要她命?还是要把她炼成药人?”
“这不需要你来操心!”被戳中心事,京涯面色不善。
“是不需要我操心。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坏了天道平衡,白发三千丈便是你咎由自取的恶果,你虽被母亲大人逐出门墙,一身所学到底是我不归谷不外传之道法。我有能耐管你,也有责任约束你。”
京涯赌气坐在木板床,眸光阴仄仄的,指腹捻磨着茶杯:“就凭你?”
“我一人足矣。”
“不知所谓!”
茶杯碎地,女子已经站在院落桂花树下:“你闹吧,再怎么闹,你都出不去。”
在如归村关了百年已经够京涯受的了听到女子还想囚着她,她当即低头:“我不会伤害她,只是入城看一眼都不行吗?”
“看一眼你就能死心吗?”
“可不看,怎么知道不能死心呢?”
一番诡辩原以为不会起到效果,哪知姜遇沉吟良久:“好,我带你去。”
西山小竹楼,淮纵赤身趴在人工所砌的温泉池,萧行衣衫齐整坐在池边的小竹凳,从瓷盘拈了一粒葡萄剥好喂给她:“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