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旋古井无波:“是缪知广叫我来的。”
谢尘烟眼睛瞬间暗淡了下去。
息旋莫名不忍:“我带你裹了伤,再去见公子。”
越向寝殿去,不祥的预感越重。
站在熟悉的寝殿前,谢尘烟竟然不敢进去。
殿外已经换了冬日的厚锦帘,将整座寝殿遮挡得密不透风,却遮不住那深厚的药气。
那味道让谢尘烟恍然觉得,他再也不会想吃药膳了。
他在寝殿外站了良久,方才鼓足勇气走进去。
谢尘烟更未料到,几日不见,一个人竟然能憔悴如斯。
他在旁边伫了半晌,直到身上的凉意散了,方才举步走进去。将头埋在他的锦被上,无声地痛哭。
他早就应该想道,他怎么会舍得不来见他。
他怎么会舍得这样惩罚他。
他在他这里,始终都有特权。
只要沈梦寒清醒着,便不可能忽视他。
谢尘烟不眠不休地守了整整三日,沈梦寒仍然未醒。
息旋怕他受不住,悄悄点了他睡穴,谢尘烟昏睡了一日,醒来时仍是夜间,月色透不过层层锦幔,夜明珠清幽的柔光倾泻一地,一切都是他熟识的光景年华,他早已不知今夕何夕,只怔怔地盯着梁间。
他不必飞身过去看榻上的沈梦寒,他知道,他活着,沈梦寒便还活着,这是他们之间的羁绊。
非死生不能分离。
他慢慢回神,便听到殿内有第三个人的声音,谢尘烟慢慢转过头去,看到良月正在给沈梦寒喂药,沈梦寒牙关咬得死紧,良月掰不开,一边喂一边哭,半晌也未喂进去多少。
谢尘烟轻盈起身,他一靠近,影子如泰山压顶一般迫近,良月被吓得一抖,险些将汤药洒到沈梦寒身上。
谢尘烟稳稳地接过,跪坐在榻边道:“我来。”
良月道:“你好些了么?”
谢尘烟垂眼道:“好多了。”
良月直觉他变得不一样了,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同她青梅竹马一同玩耍的小孩子了,他变得像沈梦寒一样,变成一个有担当、成熟稳重的大人了。
良月怅然若失。
谢尘烟有些奇怪,转过眼来看着她,那目光沉沉,一时竟如沈梦寒平日里无意间扫来的目光一般,她不禁有些慌乱,语无伦次道:“还有一碗……我去回心字姐姐。”
原来心字姐姐也来了。
谢尘烟去看榻上的沈梦寒。
那说明……沈梦寒一定病得凶险。
他曾喂过他很多次药,从塞北到江南,一路上都是他手把手照顾。
他探手去掐沈梦寒的下颌,这是他重复过很多次的动作,本应无比娴熟。
可是手指流连在他削尖的下颌上,竟然连这样细微的动作都不忍。
太单薄了。
似精致削薄的瓷器,他再大力一点,便要玉碎在他手上。
谢尘烟的手微微地抖。
手下的肌肤似冷玉,却不似个鲜活的人。
他忍不住汹涌而来的泪意,本能般探身用唇舌去抵他紧闭的唇。
用自己最柔软的部分,一点一点,将汤药度与榻上始终昏睡不醒的那个人。
背后有瓷器落地的清脆声响,谢尘烟余光一掠,良月慌慌张张道:“对……对不起,我再去熬一碗……”
少女凌乱的脚步渐渐远了,谢尘烟度完了那一碗药,还意犹未尽地勾连着他的唇舌,他不知这是为何,却又恋恋不舍。
他整个人都是苦涩的。
谢尘烟想让他甜起来。
沈梦寒:该想的都想了。
谢尘烟:该做的都做了。
第四十八章 草木枯荣
祁茂发觉沈怀瑜今日心神不宁。
府库内上职,即便是长官也只能带一名随属,旁人只能在库外廊廨中侯着。沈怀瑜所带随属不知何故离了外府库,不多时,沈怀瑜也告了假。
沈怀瑜心不在焉地在库门外立了半晌,认出祁茂他们几人是他府中之人,招手唤他们过来道:“送我到同泰寺。”
同泰寺是官寺,设于皇城一角,与宫城仅一桥之隔,常有宫中妃嫔宫人前往此处进香。
到了同泰寺,沈怀瑜便挥手打发祁茂与几名小长随道:“去殿中替我添盏灯。”自己却转身向受戒堂走去。
受戒堂依山而建,山后即是皇城内寺,祁茂目光扫过沈怀瑜背影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净室外。
承平侯府的同伴不耐烦在外催促道:“你好了没有?!”
祁茂向同伴告饶道:“在府库就憋了半日,谁料到一路颠着这样,便忍不住了。”
同伴“啧”了一声道:“我替你先遮掩着,若是未能赶上同侯爷一同回府,你便晚些自己走。”
祁茂千恩万谢过,那承平侯府家人便先行离开了。
待到沈怀瑜心神不宁地离开同泰寺,浑然不知马车上已然少了一个人。
祁茂在净室内听着旁人的脚步远去,悄无声息一翻,便坠到梁上。
他卧倒在梁上,调整呼吸频率,静待夜深。
两个小黄门相携来出恭,一边放水一边抱怨道:“宫里什么时候能派人过来处理了那个人?”
另一人道:“莫多问,侯着便是了。”
前一人道:“这人嘴这般硬,若是不交待出那个什么相夫人的下落,怕是活不成了。”
另一人叹道:“谁道不是呢。”
他们随意闲话,祁茂在梁上默默模仿他们的举止与声调。
两人随意嗅了嗅,有些奇怪道:“什么味道?”
话音未落,便双双软倒在地上。
祁茂轻巧跃下,将两人藏在僻静处,自己换了小黄门的衣服,试着向受戒堂方向走去。
祁茂旁若无人地走进门来,守受戒堂的老僧人无精打采地打量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祁茂若无其事地穿过外堂,院中有数个小黄门,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只有两人抬头随意扫了他一眼,便又不曾在意地收回目光。
再向内堂去,果真见一个人被关在侧室内,浑身是血,不知是死是活。
几个小黄门围坐在一旁打着骨牌,一人抱怨道:“福康和福吉怎么还未回来?”
另一人道:“他们是双胞胎么?连上厕所都要结伴去?”
几人哄笑作一团。
其中一人站起来随意向外扫视一圈,指着祁茂道:“你过来,替我看着牌!输了算你的!”
祁茂小步挪过去,适时做了一个敢怒不敢言的细微表情。
那俯在地上的血人忽而抬起头来,与他正正对视一眼。
祁茂接骨牌的手一顿,继而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来。
阿戊。
沈梦寒醒来的时候,亦是个日光昏乱的午后。
午后初阳洒在一地昏黄的落叶之上,银杏欲黄未黄,摇摇欲坠。
他一睁眼,仿佛神谕降临人间,谢尘烟的世界里江河奔流入海,四季开始轮转,花开花谢,草木枯荣,谢尘烟不由得在他榻边跪倒,痛哭失声。
所有人都围在他榻边,谢尘烟跪坐在一边,失了恃宠而骄的底气,竟然一声不吭地候到了黄昏。
他闷声不吭地待到围在沈梦寒身边的人都退去,方才移到他榻边,跪俯在地,那神态,令沈梦寒想到寻常农家,守在门口的小黄狗。
他不知他睡了多久,亦不知谢尘烟什么时候回来的,但少年在这段日子里已经彻底褪去了青涩,下颌露出利落削尖的线条来,无端让他心疼。
他轻轻捏了捏少年的脸颊,那上面有几道浅浅的擦伤,落在雪白圆润的脸颊上,分外的惹眼。
谢尘烟垂着眼,一声不吭地让他摸,却未如平时一般诉苦,也失去了平日里娇蛮的胆气。
他这个样子,令沈梦寒不忍责备。
长长的颈子折成一个委屈低落的弧度,沈梦寒无意间一瞥,便觑见他宽大的衣领后露出几道脊背上的血痕来。
“还有哪里受伤了?”沈梦寒柔声哄道:“将衣服解了,给我瞧瞧。”
谢尘烟迟疑地拉着衣带,却没有解的意思,向后退了一退,眼神闪烁道:“没有了。”
沈梦寒心神都放在他身上,岂能未注意到他神色变幻,敛了神色,沉声道:“脱。”
谢尘烟小声告饶道:“真的无事。”
沈梦寒不再开口,只冷淡地俯视着他,不怒自威。
谢尘烟被他目光所摄,垂头避开的他目光。
沈梦寒收回细瘦伶仃的手指。
谢尘烟下意识去挽留,抬头触到他的目光,凌厉的,淡漠的。
他身上微微战栗,不敢再反驳,手指颤抖着将衣带解了。
少年莹润白皙的脊背上,错落着数道杖痕,累累层层叠叠,触目惊心。
沈梦寒目光几变,轻轻的伸手去触那伤痕。
隐阁之中,什么样珍贵的伤药没有,那伤只是看着吓人,实际上应已无事,只是沈梦寒手指微凉,触到谢尘烟背上便带起一片寒毛,谢尘烟一个激灵,立刻细细地抖了一抖。
沈梦寒察觉到少年的颤动,收回手指,轻声道:“谁干的?”
谢尘烟目光闪烁道:“被人追杀的时候,自己在地上碰擦的。”
沈梦寒垂眼看着他。
擦伤的与打伤的怎么会一样。
可是谢尘烟那般娇气,那么任性,平日里被阿花咬了一口都要来找他诉苦告状求安慰,如今留了一身的伤,却期期艾艾道,我自己的摔的。
沈梦寒没有拆穿他,伸手替他将衣服拢好,轻声道:“以后小心些。”
他如何能不知他身上的伤是哪里来的,未看到那伤的时候,也想着若是周潜未曾处罚他,他亦要小惩大戒,毕竟谢尘烟的的确确是犯了错,若是不罚,隐阁今后如何又服众。
可是看了那伤,他便知道,他不会舍得。
若是他醒着,便不会忍受谢尘烟受一点的伤害,他被阿花咬了一口,他便心上泛着疼。
看到这样的伤,他的心似被剜出来一般的痛。
他怎么能忍受,别人去伤害他心尖尖上的这个人?
他自己都不舍得。
他注定要做一个色令智昏的庸聩之人了。
沈梦寒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谢尘烟便乖顺地倚过来。
沈梦寒只是想求个无声地拥抱,却未料到他会这样贴心,似整个人都落入了他的怀抱。
少年人尚算单薄,但骨架柔韧,身姿秀挺,初生之木,已隐隐有凌云之势。
他轻轻垂首,头便枕在了他肩上,既怜且爱,心中酸软,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他怎样才能控制自己,不去贪恋这样不自知的温柔。
谢尘烟伏在榻边,将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都细细讲给他听。
他已知枕漱无事,亦知沈梦寒其实救下了小花母女一命,因而再向沈梦寒复述这些,便更觉得难以启齿,又无地自容。
听了这样匪夷所思的一个故事,沈梦寒却没有流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
只是沉默了良久,长吁了一口气。
谢尘烟拢着他的冰冷的手:“你好像都不意外。”
沈梦寒道:“嗯。”
他阖着眼,头向后微仰,露出苍白荏弱的脖颈。
谢尘烟头抵在他身上,感受他脉搏细弱却沉稳的跃动,依恋地嗅他身上清冷的药香道:“我都不能置信,你怎么随随便便就信了呢?”
沈梦寒轻声道:“或许是因为……我对人心没有指望罢。”
谢尘烟手指缩了缩,眼中含泪道:“那我呢?你对我有指望么?”
沈梦寒睁开眼,目光沉沉地望着他,若是对他没有指望,他大概就不会这般伤心了。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这人擅自撩动他的心弦,却又兀自懵懂不自知。
他连触碰,都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亵渎他的天真与纯稚。
谢尘烟那缕倔强的头发蹭得他微微有些痒。
他轻轻揉了揉,微叹了一口气。
谢尘烟难过道:“我们南燕和北昭,就不能不打仗么?”
一起皆因战事而起,若不是因为两国战事,相修迟便不会受伤,相夫人又何苦用这样歹毒的法子。
沈梦寒轻声道:“你父亲少年英雄,野心勃勃。若是他还活着,两方战局亦未可定。”
他为北昭军政家破人亡,亦算是为理想壮志头破血流,不知他最后,又有未曾后悔过。
谢尘烟强调道:“他是他,我是我。他欲做之事,又与我何干。”
沈梦寒不由怔了一怔,这是曾经他安抚谢尘烟的话,如今又被谢尘烟原话奉还,饶是素来伶牙俐齿的公子隐,不禁也哑然了半晌。
他好笑地抚了抚谢尘烟的头发,微笑道:“小烟讲得很对。”
沈梦寒也在想着战事,仔细梳理着如今禁军、朝堂之中曾于二十年前赴往西南边境之人。
相修迟是因重病不治方才需要换身,那么那个织星宫弃徒又为何需要更换别人的身体?
一念乍现,沈梦寒猛然从榻上直起身来,将伏在他榻边的谢尘烟吓了一跳。
沈梦寒气息不稳道:“小烟,你道那个武功高绝之人,用天罗因拧成的鞭子与你对阵。”
第四十九章 祸起宫城
宦官。
沈梦寒心跳如擂。
只有身体不完整的宦官,才会执着的想要一具完整的身体,想换一个崭新的人生。
出身北昭。
二十年前曾任西南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