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妃盈盈下拜,泫然道:“陛下小心。”
沈卓冷道:“朕倒是要看看,是哪一个有胆色的。”
光天化日之下,敢闯法令严苛、层层护卫的禁宫。
话音未落,一马霍然当先,瞬间冲至沈卓面前,日光映在白马同骑的两个少年身后,赤色的初阳在他们脸上投下同一抹艳丽的血色。
一如朝阳一如月色,一明锐一沉稳,任何人见了,都应抚掌称道一声好颜色。
沈梦寒面沉如水,纵使如今气血翻涌,整个人苍白如鬼魅,气息不稳,亦声振如金玉:“儿请诛庾盛原。”
他第一次在沈卓面前称儿臣。
在这肃穆恢宏的禁宫之中唤出清朗的一片殷切。
却不待沈卓回应,握紧谢尘烟的手,低声喝道:“去!”
不等待回音,不奢望信任。
沈卓不是他期冀中的父亲,今日他亦不是为了他的父亲而来。
他为他的君王而来,为南燕的皇帝而来,为天下百姓而来。
程锋带黑衣羽林自半开的城门挤入,手持令符封住皇城与宫城内外。
瞬间冲散了不堪一击的仪卫。
显然已经暂时控制了近卫营。
沈卓怒喝道:“沈玉隐!你欲弑君弑父么!”
息旋出手,内力如山呼海啸,泰山压顶而去。
沈梦寒松手,身前的少年轻叱一声,足尖在小花身上一点,一线流星,逆着日光挥出拂花照月的一剑。
祁茂与阿戊齐齐封在沈梦寒身前,织星与照月相辉映。
沈梦寒凝眸转向他的君父。
他的父亲身着朝服冠冕,日光下煌煌赫赫。
沈梦寒下马,解下离开隐阁时、谢尘烟亲手给他披上的大氅。
下面是褒衣博带的常服,云州锦轻盈柔软,风扬过,锦衣依恋地在他身上一贴一放,纤毫毕现,细瘦支棱的骨节无所遁形。
小花“哒哒”地向前跟了两步,在他身后哀哀地鸣叫。
他背着初生之日,缓步向沈卓走去,风扬起他的袍角,一路疾驰的草木尘灰在边缘勾勒出温柔的弧线。
将那一身的风尘与摧折一览无余。
他身上,并没有一丝一毫利器存在的痕迹。
沈卓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
沈梦寒顿住了脚步。
明明告诉自己不可以奢望,却不能控制自己不去失望。
他缓缓跪俯在沈卓身前,行大礼,以头触地,轻声道:“草民请诛庾盛原。”
不得君上首肯,他并不知凭借他带的几人,能否如愿诛杀庾盛原。
不得帝王明旨,他一身病骨无妨,却舍不得他身后这些人与他同罪。
他在向他的父亲求助。
却注定得不到回应。
黑衣羽林与羽林军将这对父子围在中心,兵刃相向,面面相觑。
昔日的同僚既拔刀相向,又将帝国的中心护佑于内。
沈梦寒扬首,将脆弱苍白的脖颈暴露于帝王身侧的御前刀刃之下。
沈卓垂眼看他的儿子。
他无疑是极优秀的,明敏、睿智,甚至也曾是个英武的孩子。
是他亲手折断了他的羽翼。
他的性命握在他手上,一声令下便可人头落地,他又为何不敢信任他?
没有人能懂得他的愤恨与痛惜。
如果他不是她的孩子,他又何至于如此?
沈卓开了口,静谧晨光中,帝王居高临下道:“沈玉隐,你可知罪?”
沈梦寒缓缓低头,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狠狠阖了阖眼。
那一点凉,一路冷到心底。
而后霍然抬首,咬牙切齿道:“儿请清君侧,事急从权,何罪之有?”
他不求偏爱,至少也要求个公平。
沈梦寒厉声道:“程锋!封宫城与皇城九门!传旨今日朝会取消!无令不可出入!”
清冷的眉眼凌厉如刀锋,跪伏在地亦无损他的桀骜与锋芒。
沈卓一声断喝:“你敢!”
父子俩剑拔弩张,僵持在宫门口,谁都不肯再退一步。
程锋咬咬牙,抱拳胡乱一礼,转身便走。
日光终于劈裂山峦,跃过垒垒城墙,赫赫宫城,向天地间伸出朗朗的一片光明。
沈梦寒阖了阖眼,额头在明甬道青砖上重重一触,稍缓了声气,哑声道:“儿有不得不如此之由,请陛下明鉴。”
哀极,也痛极。
这一叩极重,生生压在沈卓心口上震了一震。
朝服玄色垂袖下,刚刚流血的伤口隐隐作痛。
燕帝的手指蜷曲又松开。
而后缓声道:“任何事都不应是你擅闯朝会,在朕面前擅动刀兵的缘由。”
即便如此,帝王的嗓音依旧沉凝不发。
沈梦寒三跪三叩,诚意十足。
沈卓的心是冷的。
软硬兼施,有锋芒有推心,公子隐名不虚传。
只是打动不了帝王,也打动不了他的父亲。
黑衣羽林人手有限,待到皇城都尉府反应过来,很快便可反控制住羽林卫、调动皇城禁军,甚至于南京畿道大营。
一道道军令从宫城至皇城再至帝都上下,一天之内可北抵江淮,南下两浙,东达滨海,西入徽皖。
浩浩汤汤可惊动数十万大军。
想困死仅区区千人的黑衣羽林,易于反掌。
而庾盛原,今日必须死。
沈梦寒直起身来,收了那一丝恳切的软弱,冷声道:“诛杀庾盛原,草民自然会给陛下一个合理的解释。”
此地人多口杂,仪仗、宫侍、羽林郞,还有那柔柔弱弱却勉强维持着皇家体面的齐妃,不是个讲话的好地方。
沈梦寒向沈卓一礼,扬声道:“请陛下回驾长安宫。”
齐妃不慌不乱,拢发福了一福道:“请陛下到奇芳阁暂歇。”
她出身高贵,却向来守礼和顺,诞育五皇子,却因缠绵病榻,至今未能出宫封王,不争不怨,是燕帝最为喜爱的性子。
与那个人截然不同。
燕帝默不作声望着庾盛原的方向,庾盛原两名义子与祁茂阿戊战在一起,息旋内力深厚,却进不得身,谢尘烟更是左右支绌。
他无明旨,羽林卫亦不敢擅动。
庾盛原道:“陛下!”
沈梦寒余光瞥到沈卓手上伤处,心上一缩,促声道:“敢问陛下,是何人所伤?”
沈卓冷冷觑他一眼,并不作答。
缪知广向沈卓抱拳一礼:“陛下,请。”
第五十一章 诛恶务尽
沈卓估算了一下情势,并不过多纠结,拂袖便往长安宫行去。
沈梦寒目送沈卓走远,目光向齐妃身上一掠而过,转身吩咐道:“封了奇芳阁,齐妃及阁中诸人不得出入。”
齐妃柔柔一拜,亦不分辩,自行带宫人向甬道内走去,归了阁,大门紧闭,将羽林卫与黑衣羽林都阻在了阁外。
那黑衣羽林卫征询地望向沈梦寒,沈梦寒沉吟了一晌,摇了摇头。
燕帝立场已定,庾盛原显然也知此战你死我活,今日注定不能善了,手中长鞭陡然寸裂,一道银光铺天盖地,炫目而来。
息旋的银镖触至其上,立刻被击为齑粉。
谢尘烟持剑疾退,倒悬于蕴华门重檐之上。
形势如此,庾盛原的两个义子手中,亦陡然甩出天罗因长鞭,直取黑衣羽林护卫下的沈梦寒。
他们武功不及庾盛原,但黑衣羽林所佩寻常刀剑却根本不是天罗因长鞭的对手。
息旋只得拧身去救。
谢尘烟亦毫不犹豫,飞流直下,一剑挑开两鞭。
朱红的宫门紧闭,宫门前东西向的明道开阔,庾盛原却长鞭一甩,封住奇芳阁前狭窄的甬道,将刚刚立在路口的祁茂和阿戊都逼进窄巷。
天罗因鞭所过之处,奇芳阁的朱墙便应声坍塌,生生堵在狭窄的甬道之间,奇芳阁内铺陈的青石砖被这一鞭震碎,一颗参天的白果树亦被巨力拽倒,金黄树叶洋洋洒洒,铺天盖地。
众人齐齐退后,后面是坍塌的宫墙,前面是天罗因鞭梢甩过,祁茂挥出手中织星剑,勉强止住其去势。
如此大的响动,奇芳阁内依然门窗紧闭,杳然沉寂。
阿戊被鞭风甩开,滚落在地,死死握着手中之剑。
然而庾盛原显然也明白此人武功于诸人中最弱,所持亦为照月剑,毫不迟疑,追星赶月一般,人与鞭同时向阿戊疾射而去。
阿戊自知难免,咬牙将照月剑向羽林卫中掷去,大喝道:“接剑!”
却未能料那天罗因之鞭既韧且柔,照月剑脱手之时,风卷残云,霎时改了去向,在羽林卫反应之前卷走了照月。
祁茂咬牙,强提了一口气,剑意陡转,挥剑便向照月剑斩去。
谢尘烟再次从檐上翻下,流星一般掠去,拂尘斩于庾盛原手中的天罗因之上,亦只令鞭身震了一震,未能止住其回卷之势。
息旋被庾盛原的义子缠住,亦不及脱身。
庾盛原得了照月在手,长啸一声,剑意沿剑身暴涨,离他最近的谢尘烟被他一剑震出,长鞭如影随形,呼啸而至。
沈梦寒下意识上前,广袖下手指微微一抬,似是想将他的少年接入怀中的姿势。
然而都是虚妄。
他未能真的伸出手,谢尘烟亦不需他相助。
少年的腰身在空中不可思议地一折,凌空以拂尘在鞭上借了一力,顺回卷的鞭势,清啸一声,再向庾盛原挥出劈风裂云的一剑。
庾盛原冷笑一声,长鞭一扫,祁茂与息旋被迫又退,檀色宫墙上留下一道灰败的痕迹。
谢尘烟未能再近身,庾盛原长鞭向探出宫城的高阔的殿顶一挂,人如悬胆,一剑向沈梦寒甩去!
银蓝色的长剑泛起温柔的星光,映在沈梦寒眼中,浩瀚广博,星海无垠。
沈梦寒不进不退,不闪不避,削尖的下颌微抬,本应华丽的桃花眼清清冷冷,沉静地注视着这一剑的迫近。
庾盛原陡然感到一阵寒意。
再顾不得沈梦寒,抬眼一看,一箭东来,自宫城至高之处——长安宫的望殿之上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向他疾射而来。
迎着几乎平行的日光,庾盛原不由得眼睛眯了眯。
继而冷笑一声,向后疾退。
长安宫前是长长的高台甬道,广场宏阔。
还是太远了,这一箭到了庾盛原身前,已然势竭。
缪知广心下憾然,南燕人的弓箭,礼器之用过于实用,雕金缕花,只堪赏玩。
若是他们北昭或是草原的弓箭,他又岂会失手。
沈卓立在他身边,冷哼一声道:“北昭人的箭法,不过如此。”
缪知广反唇相讥:“南燕的弓箭,亦不过尔尔。”
今日之后,死生难料,缪知广亦不再假意虚礼。
居延草海上驯不熟的野种烈马,此生只认一人为主。
他没见过这样的父亲,他不配做沈梦寒的父亲。
一击未得手,庾盛原亦不会再犯,足尖踏在宫城上,长鞭一收,整个人迅如急电,长鞭在明道内雷霆一甩。
自他向沈梦寒出手,谢尘烟便急急冲过来,他心念一浮,脚下便不稳,沈梦寒伸手在他肩上扶了一扶,含着笑意道:“不要急。”
一夜过去,他的声音已经喑哑,可是对于谢尘烟来讲,那声音如有实质,流水一般静静划过他心上。
暗彤色的宫墙,初阳似火,枫叶如血,银杏一地金黄,浓墨重彩的秋日,他却仿佛是一滴水墨,一缕月色,淡淡抚平过于秾丽的色调,抚过金碧辉煌的宫宇。
他冰冷的手轻轻扣在他的肩上,沿着他的手臂滑下。
谢尘烟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听得见外面有千军万马向蕴华门涌来,听得见背后凌厉的鞭影风声。
沈梦寒藏着忧虑却平和决然的眼。
谢尘烟突然读懂了他的目光。
沈梦寒想伸手接过他手中的剑。
他想最后一次,执过他的剑。
他目光宁静,却藏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他似要以身为祭,去保一方太平人间。
万事万物,云烟过眼。
天地澄澈,沧海波平。
谢尘烟的世界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
一片空白。
暗色的血从拂尘上滴落,一滴一滴,凝结成丝线。
谢尘烟从半空中飞扬而坠,被接入一个深厚的胸膛,半晌才感受到四肢百骸间蔓延的痛意。
息旋甚至不敢触碰怀中的少年,他浑身燥热,能感受到血脉在肌肤下的鼓噪。
沈梦寒夺步上前,伸手去触碰那已然神志不宁的少年。
冰凉的掌心覆上高热的手掌,冰雪遭遇火光,沈梦寒被烫得一缩,却反手被谢尘烟死死地攥在手里。
沈梦寒抬眼去看他,却只能看到少年紧紧闭合的眼。
长安宫内,沈卓颓然倾倒,正值壮年的帝王迅速枯槁憔悴下去,似秋风挥扫落叶,似树木被抽干水分。
沈梦寒垂眸望着谢尘烟,却决绝地去掰谢尘烟的手指,少年的力气很大,像握紧生命一般握住手中的冰雪。
息旋在他手腕上轻巧一捏,谢尘烟便无可奈何地放了手。
沈梦寒轻声道:“先送他回问渠楼。”
自己带着羽林卫,转身向长安宫的方向奔去。
小花忧虑地收回循血蛊:“蛊毒浸染了足足三年,入体极深,性命暂时无碍,身体却难再恢复从前了。”
她后怕道:“蛊毒其实已经喂成了,只差最后一步,沈哥哥,幸好你来的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