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一次万不得已出手,不仅不能为外人道,更要小心应对各方的猜疑与忌惮。
封宫退朝、顶撞燕帝都是实打实的做下的,沈卓如今隐忍着不发作,却不能保他一辈子都不受此要挟。
沈卓只微微掀了掀眼皮,淡声道:“坐罢。”
锦帐遮风亦遮了光,寝殿内燃了数千支明烛,通明如白昼。
安静的大殿中除了呼吸声,便只余灯花燃爆的微弱声响。
无端令人压抑。
果真不出沈梦寒所料,沈卓开门见山道:“小隐以为,此时哪位皇子监国合适?”
沈梦寒对答如流:“庶人沈玠。”
沈卓眉头紧收。
这显然不是他属意的答案。
沈卓道:“安王如何?”
沈梦寒沉吟片刻道:“水军虽设博鳌将军,但论其号召力,论其统兵之力,皆不如安王殿下。”
言下之意,沈琛不能动。
沈璋与沈琛相争已久,目前还只在疆场上角力,若是一个统军,一个监国,怕是要出大事。
沈卓不快道:“北人不习水战。”
沈梦寒轻叹一声道:“陛下,正允七年始,元锋征蓬莱,越十年而下,蓬莱并入北昭版图,而历年齐鲁道军帑靡费不止,屡增不减。”
“陛下以为,仅为守区区蓬莱诸岛么?”
沈卓默不作声。
沈梦寒知道,若他真的是下定决心召安王回京,便不会多此一问了。
有犹疑,乃不决。
而后沈卓未再提起此事,只命沈梦寒率黑衣羽林整肃宫苑,收拿庾盛原朋党。
此事程锋一直在做,首尾自还对得上。只是关于齐妃去留,沈卓道:“那日应是意外,不必追究。”
沈梦寒迟疑了片刻道:“可否允草民见齐妃娘娘一面?”
沈怀瑜与沈碧自知不免,早已相继自尽。
沈梦寒始终觉得有些不太踏实。
沈怀瑜为何要与那庾盛原勾结,他父亲虽亡故,沈卓待他兄妹虽不够好,但也绝算不得苛待,除非,是庾盛原许了他们更大的好处。
沈卓摇摇头道:“算了,小瑀病重,一直在汤泉行宫养着,别令她徒增烦忧了。”
沈梦寒只得应道:“是。”
该讲的都讲完了,寝殿内便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沈卓目光在那一直随侍在侧的女官身上流连一番,轻声道:“这女子,你喜欢么?”
沈梦寒心下微寒。
沈梦寒淡声回道:“回陛下,我不喜女子。”
沈卓平平地望着他:“试试看,不喜欢,放一边便是。”
那女官上前,郑重一拜。
无一丝婉媚之姿。
“她名重华,在我身边已逾十年。虽无殊色,但好在知书达礼,行止有度,仪容甚整,从未有媚上娈迎之事。”沈卓道:“过几日我下道旨,再给你送上门去。”
这是连拒绝都不能了。
沈梦寒一时讲不出话来。
暗暗告诉自己只是隐阁中多了一个人用饭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
他说服不了自己。
这是陛下金口玉言赐给他的人,在旁人眼里,这便是他的女人。
死了一个唐成,便要再赏他一个重华。
一丝委婉都无。
他的心在冰与火之间交替煎熬。
他不奢求沈卓感激,亦不奢望父亲爱怜。
可是他不能这样随随便便送他眼线、钉子,甚至枕边人。
帝王心术。这不是在赏他,这分明是在轻贱他。
沈梦寒手指死死抠在掌心,他分明面无表情,浑然不知自己的伤心与委屈在沈卓面前有多无所遁形。
令沈卓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忍。
然而他只是冷声道:“下去罢。”
自上次撕开了那薄薄的一层面纱,父子两个连虚与委蛇与虚情假意都不愿再做了。
沈梦寒起身,浑然不知自己如何走出沈卓的寝殿。
重华替他拢好大氅,将手炉放到他怀里,忽然轻声道:“公子怕是这世上,见过陛下最多情绪之人。”
沈梦寒回过神来,冷冷地觑她一眼。
这可不似沈卓口中“行止有度”之人会讲出口的话。
重华娴熟地打开殿门,宫人与侍从鱼贯而入,重华向沈梦寒一礼道:“恭送公子。”
沈梦寒踏出门去,殿外的日光铺天盖地,晃得他站在殿门外怔了一怔,方才看到殿外站了个意外的人。
他虚虚一礼:“十公主。”
沈莹亦回了一礼,含泪轻声道:“父皇可大安?”
沈梦寒直起身来,漠然道:“大安。”
大不大安,干他什么事。
沈莹咬着唇,站在殿外一动不动。
泪含在眼中,却迟迟不肯落下来。
重华亦跟着沈梦寒走出来,向沈莹福了一福道:“陛下已歇,十公主请回罢。”
沈莹泫然欲泣,却也不纠缠,向她还了一礼便扭头向宫门外走去。
身边竟然未带一个人。
重华心下觉得不妥,刚欲开口唤住沈莹,便见沈梦寒向前两步,男子步幅略大,几步便已与沈莹并肩。
温声道:“陛下无事,公主不必忧心。”
她不过只是个小孩子罢了,生母地位低下又早亡,宫人自未那么尽心。
燕帝是个极有分寸的父亲,他对沈莹有打算,待她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他物伤其类,竟觉得恻然。
谢尘烟向来想哭便哭,偶尔忍了那么一会儿,得了一点疼爱,便要邀宠。
而这小姑娘,眼睛虽红着,泪意却已生生咽下了。
沈梦寒温声道:“想哭便哭罢。”
沈莹吸了吸鼻子道:“哭没有用。”
沈梦寒哑然。
她抬头望向沈梦寒道:“听说你在北昭很多年。”
沈梦寒愣了一下,微微颔首。
沈莹小声道:“谢谢你。”
沈梦寒心中酸软,五味杂陈。
出生入死一十二年,这是第一个南燕人,对他道:谢谢你。
他恍然发现,他是很怨怼、很委屈。
一个小女孩的一句话都能安抚到他。
他一个人行过千里雪原,走过冰河万丈,一点微不足道的暖便能溺毙他。
沈莹道:“姐姐道,如果没有你,她便被嫁到北昭去了。”
她想了一想道:“她很感激你,她说你是我们南燕的大英雄。”
沈梦寒站在这个十四岁的女孩面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还是很在意、很在意的。
所有的委屈与不甘,其实不过是在期待这一声“多谢你”。
“你是我哥哥么?”沈莹又问道:“姐姐说虽然不能在人前这样叫,但你的确是我哥哥。”
她的眼睛同谢尘烟一样,又黑又亮,装载着这世间最深重的诚恳与热望。
他不能不回应。
他轻声道:“是。”
沈莹垂下头道:“她们说父皇要死了,我很害怕。”
沈梦寒柔声道:“不用怕。”
沈莹追问道:“没有父亲,我会被嫁到北昭去么?”
她自言自语道:“或者更远一些,嫁到草原去。”
沈梦寒的语气有些涩:“不会,你还有很多哥哥,没有了父亲,哥哥也会保护你。”
太通透了,活得便会比旁人辛苦些。
沈卓不是没动过这样的心思,这个念头也曾在他的识海中一闪而逝,当年有多无动于衷,如今便有多无地自容。
沈卓的好大喜功酿成如今进退两难的局面,又为何要无辜的女儿家来承担后果?
沈莹懂事道:“太子哥哥已经走了,他们不会保护我。”
沈梦寒脚步一顿。
沈玠。
第五十五章 破土而出
正允十年的冬日,城外大户的宴会到楼中点了沈梦寒前去抚琴,那大户向来喜欢年幼的童男童女,在青楼中格外好看的沈梦寒,自然也是他的觊觎对象之一,他银钱出得大方,鸨母便动了些心思,一口应了。
冉紫云自是断断不肯的,被鸨母发狠打断了腿,直接关了起来。
沈梦寒本就生得眉目如画,唇红齿白,再刻意打扮下,更是不辨男女。
席间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间便变了味道。
年幼的沈梦寒武功再好,当年也只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
果断舍了琴,拼命逃出别院。也是运气好,走投无路之时,迎头便撞上了太子回城的车驾。
年少的太子听到争执,掀了帘障,随意看了他一眼,便笑了:“哟,这是谁家的小孩迷路了?”
寒冷的冬日夜晚,他穿着绝非良家子身着的薄透衣衫,饰眉涂朱,纵是寻常乡野村夫也识得清他的身份。
见多识广的太子殿下却仿佛瞎了眼,下车用自己的衣袍将他裹了,感到他不由自主的颤抖,轻拍他道:“别怕,哥哥送你回家。”
沈梦寒轻轻执起沈莹的手,轻声道:“七哥送你回宫,七哥可以再陪你走一段路。”
此后不久,便听到那大户被治罪的消息。
再后来他被沈卓送去北昭,只在离京的那日又匆匆见了沈玠一面,而沈玠却早已不记得他了。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在他还不是沈玠弟弟的时候,便早已经从他身上体会过与生俱来的惜贫怜弱之心。
他得到过的暖太少,别人给过他一分的暖,他便愿还以天下皆春。
宫城寂寂,几只狸猫蹑手蹑脚地穿过,脚步轻盈。
沈莹轻声道:“这是齐妃娘娘的猫。”
沈梦寒脚步一顿,若无其事问道:“齐妃娘娘爱养猫么?”
沈莹点点头,有些艳羡道:“大家都爱养猫。”
只可惜奶娘不准她养,姐姐亦不喜欢这些东西,阖宫上下,怕只有她宫内没有几只小狸猫了。
待他们回到阁中,竟然有人比他们还早到了隐阁。
周潜在正厅中用茶,见沈梦寒与谢尘烟回来,有些责备地望了他们一眼。
十数名大汉娘子带着包袱行李,恭敬地肃目候成一排。
个个膀大腰圆,却非习武之人。
谢尘烟与小花良月互相对视一眼,默默向门口退了一步。
沈梦寒也很无奈,不禁想到昨日里心字的话来:“那静王在金陵城中出了名的草包无能,只是他府中有一名姓荆的娘子,出身我们楼中,见地颇不一般。”
想来这主意也不会是沈瑄那个酒囊饭袋想出来的,必定是出自那位荆娘子之手了。
连沈梦寒都想替她喝一声精彩。
这些厨娘伙夫大多都是良人,已经进了隐阁的门,送回去,想必静王府也不敢再收留。
沈梦寒道:“实在惭愧,叫诸位失了王府的职位,诸位若是愿意留下,月银与在王府中一般,若是不愿,在下愿出遣银,赠诸位盘缠还乡。”
那几人面面相觑,脸上都现了动摇之色,却无人敢擅动。
沈梦寒只得出言道:“不知哪位是醉仙居的师傅?”
一个中年汉子出列道:“是在下。”
沈梦寒道:“醉仙居久不营业,城中百姓惦念已久,都颇为遗憾,若是师傅愿归醉仙居,那是再好不过。”
那师傅眼中含泪,踌躇良久方才咬牙道:“我自是舍不得我的店,只是怕静王殿下再去我店中纠缠。”
沈梦寒沉吟道:“若是如此,师傅便尽管来隐阁中寻我,若真是哪位王爷贵人强取豪夺,我自会为诸位出头。”
几番商议,隐阁中出了马车,将几位远道的师傅送回了家,有两位师傅家中无人,自愿留在隐阁,便也安排他们住下。
谢尘烟更是由衷地高兴,将醉仙居的师傅送出了好远,一路搜肠刮肚地夸赞了一番,那师傅见他是真心实意喜爱自己的厨艺,更是尤为高兴,许诺若是今后有隐阁中人到醉仙居用饭,出示腰牌,皆不必再付饭费。
谢尘烟却觉得不妥,毕竟隐阁这么多人,若是其中有一二个无赖可怎么了得?
讨价还价之下,勉强同意除酒水外,饭菜尽打七折。
阿戊便是这无赖之一,听了他们少主的话一边捶胸顿足一边嘴上吹嘘道:“少主果真英明。”
祁茂从承平侯府出来后便留在了隐阁,他如今是有正式编制的隐阁中人,考虑到要时常出门办事,便告知了账房将月钱直接发放到阿戊手中。
阿戊俨然成了他们照月门中最有钱的一位下属,阿甲等人艳慕不已。
如今醉仙居重开,自然便多了一个阿戊慷慨解囊的好去处。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送走了醉仙居的大师傅,谢尘烟又踢踢踏踏地回到阁中。
江南的冬日虽然还未曾落雪,但景色荒僻,草木凋零,别有一番清冷。
路过挽翠阁,满池的残荷败叶,谢尘烟怔愣了好一会儿。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色,无端端眼中有些湿意。
过了良久,却觉得脚下有些拉扯之感,一垂目,竟然是阿黄在咬他的衣摆。
他蹲下身,将阿黄抱了起来。
阿黄惬意地闭了眼,在他掌心吐出一颗莲子来。
“能活!”
“不能活!”
小花和良月互不相让。
谢尘烟更是不知所措。
小花信心满满道:“梦寒哥哥屋子里暖和,同夏日里一样,一定能活。”
良月道:“再暖和没有太阳,也不会开花的。”
谢尘烟瞪着小花:“不许你这样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