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帐内,帝王静静地睁开眼。
他能察觉到自己曾被千丝万缕无声地纠缠住,而后那牵绊寸寸断裂,根根消解,而后他这付躯壳,也跟着空了。
沈梦寒示意缪知广带小花退下,自己立在一旁,父子两人隔着薄透的鲛纱帐对视。
沈梦寒不拜亦不跪,漠然道:“禁军就围在皇城外,羽林卫虽未动,但只要你一声令下,便可轻易控制黑衣羽林,如今我在这里,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他虽勉力站着,远看大约只觉得此人极瘦,可这样近的距离,他自然看出他面如金纸,音色不稳。
额头上的伤口简单处理过了,落在这样风华绝代、精致昳丽的一张脸上,分外的触目惊心。
像极了二十年前,艳冠江南的那个人。
他再漠不关心这个儿子,也知他大病未愈,恐怕是才苏醒不几时,如今比起他来,也不见得好上多少。
他冷哼一声,翻滚激荡的情绪一开口,却成了:“滚回去等着。”
关心也好,怀柔才罢,软语安抚,以礼相待。他二十几年帝王,礼仪规矩从不懈怠,又岂会不懂,又岂是不会,如今面对沈梦寒,却通通不需要了。
自他赐他旧年月色开始,他就应该知道,他们父子,再不会有言笑晏晏,共享天伦的那一日。
那个在他心中兵荒马乱、攻城掠地的那个人,含愁带怨,决绝地转过身,却再不会向他投以一眸。
她争了一生,其实什么都未从他这里争到。
连唯一的孩子,也要继续忍受他的亏待与亏欠。
九泉之下,怕是都不能瞑目。
沈梦寒强撑着一口气,规规矩矩地向沈卓行了个大礼方才退出。
一出寝殿便看到鬼鬼祟祟蹲在窗下的缪知广和小花,程锋案前横着剑,长安宫宫人都跪在一处,胆小的已经开始小声哭泣。
为首一个年轻的女官端肃地垂袖敛目,跪得亦是端端正正。
一眼扫过去,别有一番挺秀。
沈梦寒随手一指道:“你,进去服侍陛下。”
那女官俯首向沈梦寒一礼,便起身向内殿走去。
沈梦寒再难支撑,扶着缪知广缓缓滑落,暗潮黑云压顶,意识终于被湮没。
正允二十四年的秋日,他只醒来这一天一夜。
第五十二章 梦幻泡影
红叶堆了遍地,寝殿内闷热,谢尘烟出来透气,便看到小花一个人坐在花架下垂泪。
他心情不好,亦无心去安慰,自己坐在廊间,阿黄和阿花带着大黄二黄大花二花三花围着他转了几转,大花和二花奋力向他身上攀去,好不容易爬到了肩膀,又被谢尘烟肩膀一振,轻轻地抖落,如是几次,它们亦知道谢尘烟无心理睬,便安静地团团围坐在他身边,似陪伴一般。
小花啜泣道:“他快要死了。”
谢尘烟亦惊亦怒亦痛。
厉声吼道:“你才快死了!”
小花吓了一跳,越哭越大声。
谢尘烟握紧拳头,也不知是在安慰自己,亦是在安慰小花,只高声重复道:“他不会死的!”
小花抽泣道:“若是有赤焰草便好了。”
谢尘烟眼中燃起了希望:“赤焰草?”
小花点点头道:“有了赤焰草,便能慢慢将他身上的毒拔出来。尘寰入血,旧年月色入骨,年深日亦久,要许多许多的赤焰草才行。”
苗疆精蛊亦精毒,她得母亲倾囊相授,听心字讲了大概,便以略略知晓。
谢尘烟霍然起身,将大花它们惊得四散,促声道:“那为什么不赶快去寻!”
小花泫然道:“赤焰草只存在于传说中,要半年长于冰雪中,饮雪水,半年长于烈日下,饮泉水。生于绝壁,脚下无寸土,高攀于巨木,半年有阳,半年有阴。这世上,哪里会有这种地方。”
谢尘烟喃喃道:“我可以去寻。”
他转身便向外走,神思渐渐脱离躯壳,这世界这样大,总会有一个地方,会生长他的仙草,会生长出他的命定。
他神志恍惚,似乎听到小花在尖叫,听到大花它们声嘶力竭,听到利器入肉的撕裂声,听到有人四处奔逃呼救。
而后他落入一个醇厚的怀抱,一个淳和平静的梵音声声入耳:“小谢。
小谢,已经有人去找了,你相信我。”
息旋。
理智渐渐回笼,谢尘烟恍惚地看向自己的手。
他手里的照月剑,已经整个没入息旋的身体,血从伤处涌出,染红了他的手指。
谢尘烟蓦然松了剑,连滚带爬地退远,摔到庭院中,却觉不出痛。
他拼命在地上擦拭手上的血,粗砺的石子划伤了他的手,血色与枫叶映红了他的眼。
心字飞身向息旋扑过去,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滚滚落下。
谢尘烟不敢看她,愈发用力地搓着自己的手指。
一念如刀,一片混乱。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垂着头,颓然坐在矮榻上,身上全是淋漓的鲜血,没有人敢靠近他,缪知广警惕地守在沈梦寒的榻边,不许他再靠近。
晚间的时候,良月将缪知广拉走了,一边拉一边道:“公子最喜欢他,你不许他见公子,公子会伤心的。”
缪知广跺脚道:“若不是看在纪将军的面子上,我早便将他赶出隐阁了!”
谢尘烟根本听不进他们的话,只痴痴地望向沈梦寒。
他会伤心么?
他又变成一年前的模样,病骨一把,毫无生气。
可是谢尘烟想,他这样子也是很好看的,他还是很喜欢,很想靠近。
想拥抱,想亲吻,想睡在他臂弯,想同他做既痛苦又欢愉的事情。
指尖倏地一痛,谢尘烟悚然一惊。
他强迫自己放松,这里是隐阁,这里是安全的。
没有人会伤害他。
心字不知何时进来,正抓着他的手指向盆子里按,柔声道:“忍一忍。”
她眼中还含着泪,眼角一片飞红,轻手轻脚地替他挑手指间的小石子和木屑。
谢尘烟吸吸鼻子:“他……”
他骤然吞下所有的声音,他有什么脸去问。
心字却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轻声道:“那一剑避开了要害,他没有大碍。”
谢尘烟细若蚊蝇道:“对不住。”
道歉又有何用。
心字抬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谢尘烟不敢与她对视,侧脸避开了她的视线。
心字一边洒上药粉一边道:“小谢能同姐姐讲一讲,当时……是什么感觉么?”
谢尘烟疑惑道:“嗯?”
心字低头用丝帕将他的手仔细包裹起来道:“失控的感觉。”
谢尘烟的表情一片空白。
心字仔细看了他半晌,轻叹一口气,直起身来抚了抚他的头发道:“不要想了。”
谢尘烟垂头去看自己的手。
心字捏了捏道:“这几日可能会不大方便。”
谢尘烟突然道:“心字姐姐将我捆起来罢。”
他霍然站起来,在寝殿内走来走去,指着梁柱道:“用铁链将我锁在这里好不好?”
心字心下骇然。
谢尘烟状若疯狂,焦虑地在空旷的大殿中踱来踱去。
他从前怎么未觉得,这间屋子这样的大?
太近了会伤到沈梦寒,太远了他又舍不得。
心字不动声色地向外退,轻声安抚道:“小谢,你冷静一点。”
谢尘烟完全听不见她的话,他嘶声道:“打一个铁笼子好不好?将我关在里面!”
心字踮脚后退的几步在他看来微不足道,谢尘烟一个箭步,便冲到了她面前。
他已经比心字高出许多。
眼睛里都是泛红的血丝,轮廓渐渐从幼圆的娃娃脸中脱出利落的线条,手上是不可忽视的力量,掐死她比掐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心字恐惧得浑身颤抖。
谢尘烟却突然褪去戾色,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渐渐露出她熟悉的神情,慢慢跪倒在她面前,哀哀求道:“将我关起来好不好。就关在这里……我不想离开他。”
心字抖如风中落叶,颤抖着伸手去抚他的头顶,谢尘烟缓缓滑跪在她足尖,放声大哭。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如何面对,又应如何生存下去。
他走过尘世间一个又一个梦幻泡影,这世界在他眼里一遍遍坍塌,而后腐朽成灰,他不敢动,不敢触碰,生怕戳过哪个脆弱的泡沫,这世上连沈梦寒都不复存在。
谢尘烟活成了沈梦寒枕畔的泥塑娃娃,日日里只有良月偷偷来给他送饭。
心酸地看着他一口一口地渡给沈梦寒,说不清是谁比谁更憔悴。
良月与他相熟,讲话也随意,点在他额上道:“你也要用一些,人不用饭哪里撑得住。”
谢尘烟看都不看她一眼:“你离我远一些。”
良月不高兴了,却盘膝坐得离他更近了一些。
谢尘烟向后一缩,与她刻意空出一段距离。
良月轻轻拉着他的袖子道:“小谢,你别怕。”
谢尘烟觑她一眼道:“我怕什么,你怕我才对。”
“不会。”良月道。
少女用从未对他用过的温柔声音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即使你有一日伤害了我,我也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谢尘烟眼圈微红,转过头不看她。
良月道:“不只是我,息旋、心字姐姐、相姑娘都很关心你,没有人会记恨你。”
谢尘烟跪坐在沈梦寒榻前,将脸埋在他胸前,刚开始只是微微地哽咽,然后忍了又忍,最后涕泪俱下、放声大哭。
良月安抚地抚着他的肩,月色自窗外投下满地清辉,谢尘烟恍然记起,今年应是沈梦寒的弱冠之年,一生中这样重要的日子,他竟然就这样一睡不醒,早已生生错过了。
翌日一早,谢尘烟在沈梦寒榻边醒来,昨夜良月怎么拉他都不肯起,竟然就这样别扭地睡了过去,谢尘烟动了动泛酸的身子,突然怔住了。
他身边整整齐齐的折着两件簇新的袍子,银缎底,边缘细细地绣着金黄的银杏叶。
他伸手去抚那精致的绣线纹样,良月从外面端了食案进来,轻声道:“相姑娘道你喜爱的紧,可惜上次那件袍子脏了,她央我重新绣了一件。”
她放下食案,笑吟吟道:“是不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嗯。”谢尘烟低低道:“谢谢你。”
不一样了,他心里清楚得很。
他刚来的时候,隐阁中人人对他敬而远之,他气过,恼过,怨过,愤过,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他是个疯子。
别人对他敬而远之才是对的。
他是只烫手的山芋,长满利针的刺猬,来触碰他的人,都会被他伤害。
他翻箱倒柜地找出照月剑,递给良月道:“你替我送给阿戊吧。”
良月一怔:“你不要了么?”
她虽然只是个侍女,又岂能不知,对于习武之人,剑有多么的重要。
更何况,这还是他父母留给他唯一一样东西。
谢尘烟拉着她的手将剑硬塞到她手上,抽着鼻子道:“不要了。”
它沾了息旋的血,沾了隐阁太多人的血,他不想要了。
他恨它。
谢尘烟同意了小花将洗脉蛊种进了他的体内,也容忍了心字在他身上扎下无数根银针。
谢尘烟小声嗫嚅道:“你能废掉我武功么?”
心字下针的手顿了一顿,拍拍他的头笑骂道:“讲什么孩子话。”
太迟了。
可是如果当时就废掉了谢尘烟的武功,他们这些人也早已人头落地,哪里能顺利诛杀庾盛原,哪里还能安然居于高堂深院,细细碎碎地讲这些个闲话。
不只是她们,如果那日没有谢尘烟惊天动地的一剑,这世间恐怕早已乾坤颠倒,日月变色。
他们南燕的每一个人,都应感激谢尘烟那拂尘照月的一剑。
可是他明明救下了这天下人,却也永远只能是个秘密,永远藏在他们心底,永远不可向人言道。
谢尘烟定定地看着地上的青石砖,泪水噙在眼眶里打转。
心字轻声道:“会治好的。”
她嘴上讲得肯定,心底却一片荒芜。
她的医术比起叶端端和阮纱来还差得太远太远,而叶端端和阮纱——
既没能治好谢柔,也未能医得好沈梦寒。
人力太过有限,而世事茫茫,大道漫漫。
他们都只是凡人罢了。
第五十三章 万物初生
或许真的是蛊和针起了效力,谢尘烟渐渐开始平和,无意识的时候越来越少。
心字夜间给他施了针,清晨醒来时良月喜不自胜地告诉他道:“昨夜里公子醒了。”
谢尘烟愣愣地看了她半晌,而后穿衣、洗漱,安安静静地走出门去,一路逶迤,草木凋零。
他却觉得万物初生,生机勃勃。
他比上一次更要平静。
他开始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他与沈梦寒往后许多年的人生,突然陷入长久的沉睡,毫无预兆地醒来,无休止的轮回。
每一日都将是上天的恩赐,直至有一日,他们共同坠入永眠。
他要学会接受。
谢尘烟无法自控地弯下腰,按住自己澎湃跃动的胸口,有什么正在破土而生,在他血肉里迅速生出细嫩盘结的根,舒展出蓬勃新生的芽。
他突然发觉他的心是满的,那里面满满承载了一个人,他的命是他的,他的心也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