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耍赖道:“他比我年长!就是梦寒哥哥!”
谢尘烟气极:“不许你叫!”
小花道:“叫梦寒哥哥来评评理!”
谢尘烟气势汹汹地将莲子从她手中夺走:“我自己种!不用你了!”
走出外殿,又气势汹汹地回来道:“我们阁中只能有一个小花!”
小花一想,竟然也同意道:“是不能有两个小花,快给你的马改个名字!”
谢尘烟道:“你来得迟,你改名字!”
先来后到,有理有据。
小花深以为然,沉吟道:“我叫花花?”
良月道:“花花也有了。”
小花又道:“阿花?”
良月为难道:“也有了……”
“大花?”
“有……”
“二花?”
“也有……”
“三花?”
“还有……”
小花崩溃了:“我不要叫四花!”
谢尘烟肯定道:“就这么定了。”
江湖中谁也不知道,后来隐阁中以蛊冠绝一时的相四娘的名字,竟然是这样来的。
谢尘烟扫视了一圈,在沈梦寒的书案上寻了个青瓷笔洗,小心翼翼地加了半碗清水进去。
想了想又端着笔洗出了门,去挽翠阁的荷塘中盛了半盆水,站在塘边想了一想,又猛地扎进水中,抓了一把塘泥丢在笔洗里。方才心满意足地回了房。
“都未能在汤泉行宫中接近五皇子?”沈梦寒拧眉道。
“是。”暗卫应道。
谢尘烟一进一出,诸人习以为常,无人放在心上。
息旋道:“不如今夜属下前去一探。”
沈梦寒沉吟半晌道:“不必,明日我亲自去。”
守卫森严,息旋就算是接近了亦无法与五皇子交锋,不如大大方方地上门求见,他有羽林令在身,谁都无法阻拦。
息旋与暗卫退下,沈梦寒又召来了缪知广道:“元贺欲给纪将军翻案,要麻烦你走一趟北纪城了。”
缪知广应道:“应该的。”
商议了一番,送走缪知广。沈梦寒想着应给元贺写封回信,却突然发现找不到案上的笔洗了。
方才谢尘烟似是从案上取走了什么东西,于是沈梦寒轻声唤道:“小烟。”
事关他的父亲,沈梦寒想着也理应知会谢尘烟一声。
谢尘烟下过了池塘,正在庑房中沐浴,遥遥听到沈梦寒在里面唤他,应了一声便忙不迭地跑出来,一身的水迹,连件衣服都未披。
他耳力好,知晓房中没有旁人,因而也不防备。
少年正是迅速长个子的年纪,长腿细腰,整个人纤细柔韧,玲珑骨架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既不厚重粗壮,亦不显得过分单薄。
水滴顺着雪白的足踝落到地上,沈梦寒的心里乱成一团。
声音哽在喉间,半晌才哑声道:“穿了衣服再出来。”
谢尘烟不明所以,雪白的双足随他的话音顿了一顿,在地上来回碾了一碾,留下长长的两道水痕,方才转身回了庑房。
润湿的头发更为乌黑,水滴沿有致的曲线划过,轻盈坠地。
地龙熏得正旺,迅速将谢尘烟留下的水痕蒸腾一空,一丝痕迹都未能留下。
沈梦寒甚至想要去挽留。
他毫不怀疑,若是他有渴念,谢尘烟会毫不犹豫的将自己奉上。
哪怕他根本不懂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是,这对谢尘烟公平么。
谢尘烟匆匆拢了衣服,赤足跑回来。
沈梦寒丢了快布巾给他:“擦擦头发。”
谢尘烟坐在他脚边,边擦头发边问:“梦寒哥哥有事?”
他举着手臂去擦头发,那手腕间的红痕便露了出来,刚沐过浴,水泽莹润的手腕间,分外的惹眼。
沈梦寒忍住了不去触碰,本想问他笔洗哪里去了,话出口却是道:“你表兄准备替你父亲翻案。”
话一出口他方才意识到,人家元贺才是谢尘烟真正的兄长,自己又算是谢尘烟哪门子的哥哥?
谢尘烟也懵懵懂懂:“表兄?”
沈梦寒有些吃味,淡声道:“我们从前去北纪城,见过的元贺哥哥,他母亲纪氏,是你父亲的堂姐。”
谢尘烟手臂微微颤抖,布巾下的表情一片空白。
他机械地动了动手指,缓慢擦拭着自己的头发,冷静地应道:“哦。”
他不知道沈梦寒讲的是谁。
他不记得了。
可是他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不正常的,是他自己。
沈梦寒未能察觉他的异样,继续道:“缪知广的父亲曾在你父亲手下谋事,纪氏一案时他恰巧在草原做客,因而逃过一劫。”
沈梦寒轻声道:“杨进已死,北昭朝中应不会有什么阻力,你若是想亲眼见证,可以随缪知广一同去北纪城。”
谢尘烟小声道:“我不想。”
他不想,他根本不在意这些,他知道沈梦寒会替他处理好一切。
他最恐惧的是,会不会有一日,他连沈梦寒是谁都不再记得?
第五十六章 汤泉行宫
沈梦寒一早便出了门。
他起身的时候谢尘烟明明还在睡,沈梦寒掀了夜明珠的帕子他便醒了,睡眼惺忪地准备爬起来。
这个年纪的少年总是贪睡,沈梦寒心下不忍,将他按回榻上道:“今日不能带你,你睡着便是。”
谢尘烟揉了揉眼睛,过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低低应道:“哦。”
他昨夜趁沈梦寒入睡后折腾了半夜,如今时辰尚早,的确还有些不大清醒。
他翻了个身趴在榻上,拱成一团,只露了头尖的一丛乱毛。
有一种不自知的娇憨可爱。
沈梦寒忍不住伸手替他顺了一顺。
眼睛虽看不见,但沈梦寒从容不迫的足音,洗漱、净面、换衣,轻声吩咐良月与息旋,执壶、举杯、轻啜一杯温茶,声声入耳,谢尘烟难耐地在被子里蹭了一蹭,忍住身上突如其来的躁意。
留在发顶的一丝冷意,细细麻麻地酥了谢尘烟的半边身子。
阵日里粘在一起,很难察觉细微的变化。
迟钝的谢尘烟突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开始,沈梦寒便开始有些刻意地与他拉开距离,连抚摸他头顶这样的动作最近都极为少有了。
突如其来的来触碰,方才令谢尘烟有些难耐。
他有些沮丧,想了半晌也未能想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沈梦寒一走,他便睡不着了。
少了一个人,殿内空荡荡的,唯一的一丝清冷被沈梦寒带走了,殿内只余下潮湿与闷热。
凉殿下夏日注冰水,冬日注热水,冬暖夏凉,极为舒适。
只有谢尘烟一边拢着炭火烤白果,一边嫌热。
良月边绣着花样边教训他道:“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知晓铺这一条地龙要花多大的力气,养着多少人维护着,平常人家等闲是没有的。”
四娘蹲在一旁拨弄那颗莲子,惊喜道:“真的发芽了呢!”
良月亦停了针,三颗脑袋凑在一处,大花二花们也争着凑过来,被谢尘烟用足尖踢开了。
四娘瞥了一眼良月手中的绷子,笑道:“哟,良月绣的也是莲花和藕呢。”
言罢还向谢尘烟使了个眼色,谢尘烟不明所以,凑上去仔细看了一眼,肯定道:“真的是莲花和藕。”
四娘闻言翻了个白眼。
谢尘烟伸手扯了扯那艳红的绸子,奇怪道:“你喜欢这个颜色么?我们家没有人穿这个颜色的衣服。”
沈梦寒与谢尘烟的衣服亦有一些出自良月之手,可是他们不管是谁,都未曾用过这般鲜亮的颜色。
良月脸上一红,却不好意思解释,伸手将红绸从谢尘烟手上扯出来,嘴上道:“你手上刚摸过白果,臭死了。”
“我洗过了,根本就不臭。”谢尘烟莫名其妙道:“嫌臭你还吃。”
良月转了个身,抱着大花和二花坐到一边,专心致志地绣着她的嫁衣。
谢尘烟拉着四娘缩到一边,轻声问她道:“我昨日想用或忘咬他的,可那蛊虫动也不动,像死了一般。”
四娘断然道:“不可能!或忘会活很久的!”
谢尘烟不服气道:“你自己看。”
四娘将或忘从竹筒里倒出来,“咦”了一声,用手拔了拔道:“它没有死,它是要生宝宝了。”
谢尘烟好奇地看着那条蛊虫,突然相夫人讲过的话回响在他脑海间,他蓦然一惊,急急拉着四娘的手道:“或忘会生宝宝……那换心蛊……”
四娘适才反应过来,手也开始抖道:“会……独蛊都是会生宝宝的。”
“……对不起……我忘记了……独蛊沉睡苏醒之后,便会产子。”
谢尘烟一跃而起,向前院冲去。
他一路风驰电掣,连门都不及敲,直直冲进周潜的房间,竟然撞到息旋与一位女子在他房中,他心下奇怪,急声向息旋质问道:“你今日里没跟着梦寒哥哥么!”
觉玄刚刚回来,并不知今日沈梦寒带觉息去了何处,转眼望向周潜。
周潜向他解释道:“公子今日去汤泉行宫见五皇子了。”
谢尘烟急得泪都要下来,跺着脚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见他!”
那女子从他进门起便盯着他,表情从一开始的娴静平和渐渐严肃起来,柳眉亦渐渐收紧。
谢尘烟浑然不觉,目光始终未再落到她身上。
觉玄倒了一杯茶给他,缓声道:“有什么事,先同周先生讲也是一样的。”
谢尘烟举杯一饮而尽。
他一紧张,便头脑一片空白。
那女子起身上前,伸手便向他身上大穴拍去。
谢尘烟拧身避开,好在是在周潜和息旋面前,他克制住了还手的欲望,有些莫名地看着她。
觉玄温声道:“小谢莫怕,阮姑娘是医师。”
谢尘烟听他的话,乖乖立在那,任阮纱探了他的脉,又试探着下了两针。
他想起来他想讲的话,扭头对周潜道:“是四娘!四娘她忘记了,换心蛊是会生宝宝的!”
谢尘烟强调道:“这世上如今应有两只换心蛊。”
周潜悚然一惊,浑身血液都要冻住,突然喃喃道:“齐妃的母亲张氏,与幽王的母亲赵充仪的父亲为同榜进士,亦曾同为工部侍郞,乃是闺中手帕交……”
如果是这样,那沈怀瑜与沈碧之事就完全解释得通了,他们不是在为庾盛原谋事,他们是在为五皇子谋事!
“……幽王与齐妃很可能有旧。而五皇子久病,已经许久无人见过他了。”
觉玄霍然起身。
谢尘烟虽然不知道周潜在讲些什么,但直觉觉玄是要去寻沈梦寒的,拉着他的衣服道:“我同你一道去!”
觉玄带着谢尘烟,一路向汤泉行宫疾驰。
阮纱对周潜道:“他不记得我了。”
阮纱久居塞外,谢柔的病一直是阮纱负责诊治,谢尘烟与她自幼熟悉,不过才短短一年,谢尘烟望向她的目光,便彻彻底底是个陌生人。
周潜闻言略收了一收眉头,握紧了茶杯。
阮纱冷声道:“他现在很危险,不能留他在公子身边。”
沈梦寒亦未曾料到,在行宫中接待他的竟然是齐妃。
此地久以温泉名,在金陵城附近,亦是较为和暖之处。
旁处早已是一片荒败,而此地花木扶疏,竟还留有一丝绿意。
兼之温泉雾气升腾,仿佛回到了白下镇的夏日。
齐妃一边引他向行宫深处走去,一边言笑晏晏道:“你与你母亲,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与当日蕴华门初见之时并无不同,严妆冶容,温婉可亲。
她脸上浮出追忆的神色来:“讲起来都是二三十年前的旧事了。”
“我在麟德二十一年的千秋宴上见过你母亲一次,陛下亦惊为天人,当即与幽王殿下道长大了要娶她。”
齐妃掩口笑道:“那时候陛下才多大?六岁左右罢,你母亲才十岁,正是风华初上。”
麟德二十二年林家便以修史获罪,林染旋即被没入掖庭,三年后以官妓发卖。
林家获罪更是事关先帝得位之正,即便是有一日沈梦寒权倾朝野,也无法替林家脱罪。
故而沈卓与林染之事,当年才会掀起那样大的波澜。
沈梦寒的身世,也因此变得难以启齿。
而林染在青楼楚馆,一入便是二十年,期间多少愤恨血泪,又是如何与沈卓再继前缘,留下沈梦寒这个孽障,便只有当事之人才能清楚了。
“这么多年,我都记得。”她感慨道:“哪里想到后来会有那么多年的恩怨纠葛?”
齐妃柔柔叹息:“黄粱一梦,物是人非。”
沈梦寒却微微皱眉。
齐妃比沈卓还小了一岁,麟德二十一年的千秋宴,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能令年方五岁的齐妃记得这般清楚。
更何况,恩怨纠葛是沈卓与林染的,又与她何干?
沈梦寒脚步突然一顿。
麟德二十一年千秋节后,本应出质北昭的人选由沈卓临时改为沈甚。
那年的千秋宴上,六岁的沈卓在太液池中折了一颗莲蓬献与先帝。
月上中天,宫宴将近之时。
酒酣耳热,残羹冷炙。
沈卓折了一抔鲜嫩的莲子。
他母妃早亡,先帝顿时起了怜子之意,而与他年纪相仿的沈甚恰好在一旁哭闹不休,先帝不悦,节后拟定出质北昭的皇子,便改为了沈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