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惘[古代架空]——BY:麦客

作者:麦客  录入:09-13

  一时沉默。
  众说纷纭、缺枝少叶的故事版本中,似乎浮现出某个清晰的原委。
  纵使是谢致虚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柳柳更是掩唇眉间尽是不忍。越关山则啊了一声,问谢致虚:“你说的这位湖中岛的大小姐,难道名叫秋江月?”
  谢致虚:“……你才反应过来么?”
  越关山恍然大悟,连声道难怪难怪:“原来是秋横刀的女儿……秋江月的确是雪山神女的关门弟子,我出门前师父还特别叮嘱过,要击败的中原高手里定不可少了秋江月的名字。哦呵呵,虽然那是因为我师父他老人家素来和雪山神女有些过节,不过他也确实说过秋江月是难得的习武材料,天赋和我有得一拼。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去打听她下落,原来是在梁家庄么?”
  谢致虚道:“不仅在梁家庄,而且一身武艺尽失,你找到她也没用了。”
  “真的假的,这太突然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谢致虚感到胸口沉甸甸的,呼吸都不通畅,这种一朝云端跌入泥潭的经历他简直不能更感同身受:“我亲眼见过大夫人,我能肯定她的确身无内力。除非当年的大小姐与现在的大夫人不是同一人,否则……”
  武理看了他一眼。
  越关山还是怀疑:“你看得准不准啊,你自己不都——”
  “闭嘴啊。”武理立刻打断道,反手阖上越关山下巴,力度大得齿缝间清脆一响。
  谢致虚倒是无所谓,这些年就算别人不说,他自己也时时都念着,已经颓丧成习惯,见惯不怪了,转头面向奉知常道:“二师兄与柳柳今早行船去的方向,好巧不巧,正是当年湖中岛孙少爷失踪的岛林。岛上的猎户告诉我,十三年前湖中岛寻人的动静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湖底龙王,一场暴雨降下,将一切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还滑塌了好几座小山包,孙少爷失踪半月,就算没给林中猛兽分食,恐怕也渴死饿死,尸体都被大雨冲进了湖底。真正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好像有什么言外之意。
  柳柳从故事情绪中抽身,安静地看着他。武理伸手扶额,聪敏如他,马上明白谢致虚讲了一通轶闻后,这才是今晚的正题,他早劝过手无寸铁不要和奉老二作对,然而小师弟太执拗。
  奉知常放下竹筷,筷子尖端压住只剩碎屑的油纸边缘,丝帕擦过笔直的唇线,慢条斯理抬头迎向谢致虚探究的视线。面色无波无澜,似乎好整以暇等着谢致虚将问题抛给他。
  然而谢致虚笑了一下,只说:“在那之后湖中岛便将那片岛林列为禁区,师兄以后再去可千万小心,别被人发现了。”
  谢致虚最后一个退出房间,天色擦黑,屋里醒神的省读香已从鼻尖淡去,他回身关门,看见奉知常低头坐在桌边,灯盏未明,只有烛台黯淡的火光照亮他下颌。
  他好像在看桌上包过赤豆猪油糕的油纸,神情冷漠,又好像什么都没看静静地出神,隔绝在谢致虚所讲的故事构成的屏障里。
  谢致虚退后一步,眼见奉知常的身影消失在门缝后。
  “你捅到蜂窝了。”武理拍拍他肩膀。
  “不是蛇窝吗。”谢致虚笑道。
  “不管什么窝,”武理目露同情,“总之是没有好下场的。”
  谢致虚的下场还没来临,先传来了梁汀的好消息。
  在昏睡中流逝生命,眼见垂危的梁汀醒了过来。
  带来这个消息的正是城西妙手堂张妙手医师,他乘坐梁家马车赶回医堂,风撩起车帘让他惊鸿瞥见同一条街边行走的谢致虚,急忙住马下车。
  “多亏了小兄弟的解毒药丸,其中正有解此毒所需要的成分。如果不是这药丸的配制思路,恐怕老朽还要费上些时日、延误病情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朽一直想与小兄弟结识,奈何见识浅薄,寻遍药房医馆也不见小兄弟,今日总算在街上碰见了。真是缘分呐!”
  谢致虚送药丸时还唯恐这又是二师兄研制的新毒,百毒退散丸会排不上用途。现在他的想法已经改变了。张妙手告诉他,梁家派人送来的粉末,确实与梁汀身中之毒吻合。
  “不过奇怪的是,病人似乎不止中了粉末那一种毒。”
  谢致虚觉得奇异,医者问诊讲究确切,还会用“似乎”这样的词?
  “此话从何说起?”
  张妙手无奈一笑:“解去粉末之毒后,病人依然未能痊愈,他失去了声音。”


第26章
  自从福云居后院住进一个巨人,几乎成了另一种宣传手段,三不五时就有客人来围观。
  越关山今日难得脱去黑裘,穿得精干利落,在老四脚边活动筋骨。
  “这是要做甚?”围观的人问。
  扎完马步起来拍拍小腿,越关山兴高采烈道:“诸位有眼福了,今日是我与四兄弟的正式比试,机会难得,可遇不可求啊!”
  围观众人惊道:“四兄弟?排行老四?这世上如它这般雄伟高大的巨人竟还有三个吗!”
  “是啊是啊,”越关山向二楼走廊一指,“老三在楼上,诸位要围观比武的找他买票入场哈。”
  老四呆滞的眼珠动了动,他眨眼次数很少,眼球表面有些干涩,映出二楼模糊的景象。
  武理倚栏斜坐,支起一条腿,手里晃着表面上刻金字羊羔酒、实际装茶水的酒壶,面朝山塘河流方向头也不回道:“要走了?”
  轮椅咕噜咕噜碾过身后地板。
  “站住。”武理侧首,柳柳推着轮椅停在楼梯口。
  “你就不怕我现在给老四下命令,把你拎回邛山?从天上走现在出发一盏茶功夫就到了。比马车快多了,用过的都说好,小五就很喜欢。”
  柳柳:“老四动我一下,你就等着收尸吧。”
  武理却笑起来:“你会吗?”
  楼梯口一阵沉默,半晌冷笑一声,木梯边上搭了块斜板,柳柳推着轮椅上去。
  “站着把话给我听完,”武理冷冷道,“小五的猜测越是接近真相,你的杀机就越重。我是劝不动他那个驴脾气,所以我要提醒你一句,小五是个很好的孩子,此行也是奉师父之命,你最好多担待。黑沼蛇毒,能解还是解了,留在他体内终究不是好事。”
  奉知常微微偏头,眼角余光落在武理脸上,话从柳柳口中说出来,却是经了奉知常的润色,吐词森然:“你又知道,我想杀的是那小白脸?你的好奇心也不比他差,才智犹在其上,我若有心隐瞒,第一个死的会是你。”
  武理唇线紧绷。
  正在此时,院里传来越关山的声音。
  “老三老三,快开始吧!”
  这厮同他们师兄弟共度昨晚故事会后,越发自来熟,管谢致虚叫小五,管武理叫老三,勾肩搭背好像师出同门。
  武理应付不来这种聒噪的人,暗暗翻了个白眼,放过奉知常转而指挥老四与越关山比试的事宜。
  这两人都是内功大家,老四块头又大,后院打架是打不开,武理为他们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比试轻功。
  轻功法门各家不同,最原始的一种,乃是以内力导向足源副经上的溪乙穴,反借力腾跃。老四运用的就是这一种,以他的脑子也理解不了更高深的窍门。不过办法虽笨,一力降十会,老四加入邛山直到现在生活中除了习武就没有别的事,连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苦读学子偶尔也会开个小差写点酸诗记录自己的寒窗岁月,老四贫瘠的大脑却为他提供了世上最封闭专一的习武环境。十年如一日积淀下来,内功已远超同龄不止,先生曾说,老四内力之醇厚刚劲乃是冠绝天下。
  你不如比算术好了,何必这么想不开,武理提前为越关山感到可怜。世上最失败的事就是给别人机会来指出你的失败。
  老四在武理的指挥下,足底喷气炮仗似地冲天而起,涡流打着旋搅飞后院花草。
  越关山与围观群众都仰头张大嘴巴,老四独特的上天方式他也是头一次见,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摆开架势——
  “嗬、嗬、嗬、嗬、嗬!”
  脚踏天梯扶摇直上。
  围观者持续张大嘴巴:“哇噻——”
  “嚯,这是在做什么?”
  武理低头,看见谢致虚怀里抱着包裹踏进后院,仰头追随老四与越关山越飞越小的身影。
  这小子消失一整天了,不知道又去查到了什么。
  “比轻功啊。”。
  谢致虚抬头,看见武理,绽开笑脸:“三师兄,我给你带了好东西。”他拍拍怀里方正的包裹。
  他笑起来真是纯良无害,武理低头看着他,心里被这个笑容熨得舒服:“真乖,拿来让我看看你要孝敬什么。”
  一回头见奉知常还停在楼梯口。啧。
  谢致虚上楼和奉知常迎面撞上,愣了一下:“二师兄好……”
  奉知常的轮椅滑过他身边。
  谢致虚脱口而出:“请等一下,我……我有好东西带给师兄!”
  武理:“…………”
  奉知常:“……”
  连柳柳都:“…………”
  武理大怒:“谢致虚!你这个朝三暮四朝秦暮楚见异思迁见利忘义见色忘友的小人!”
  谢致虚已经抱着包裹追下了楼。
  后院靠岸的码头停着一艘舟舫,画窗纱屏朱漆雕栏,小巧精致。柳柳推着奉知常走向小舟,谢致虚在后面追了几步,两人没有停留,他只好站住,抱着包裹的手缓缓垂下。
  哼,武理靠着凭栏冷眼旁观,谁让你自己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
  码头上,柳柳从船舱里钻出来,对谢致虚招了招手。
  船舱两端挂着珠帘,随着水波轻摇清脆击鸣,窗外河岸春景与闹市一览无余。舱里放置一张矮几,黑沉沉的在日光下浮过一层黯淡的金褐色。整块的黑酸枝相当保值,这张矮几估计和春樽献里被奉知常一幅红字毁去的红木影壁价值有得一拼。
  谢致虚还白白替奉知常担心过影壁的赔偿问题。
  柳柳将轮椅固定在矮几前,奉知常翻开几上搁着的整套茶具。
  对面放着蒲团,谢致虚料想是给柳柳坐的,自从他上了船,奉知常也没招呼过,一时有点拿不准。好在他脸皮比较厚,见柳柳在轮椅背后使了个眼色,忙将自己带来的方正盒子揭开亮在奉知常眼皮底下。
  内里重叠着几块棉纸包装的淡香茶饼,色泽鲜绿富于光泽。
  “清明前新出的最后一批太湖金钗,”谢致虚道,“我去茶山收的,去得早,制茶的说城里各家都还没进货呢。”
  即是说仲春新茶,摆在面前的是一口谁都没尝上的鲜。
  奉知常挑起半边眉毛。
  谢致虚又取出盒子里的长颈瓷瓶:“因去时时辰尚早,赶上茶山晨雾,顺便还取了一壶清露,想来煮茶正合适。”
  煮茶论水,以井水为下江水为中山水为上,山水之上又有无根水,陈冬雪水、花叶露珠,都是绝佳。
  奉知常另外半边眉毛也扬起来,向来深沉的眼底流露意外之色,认真盯着谢致虚。
  谢致虚咧嘴一笑。他原来在谢家,能被本家外族一众叔伯婶姨宠如眼珠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见奉知常房中茶具讲究,不似客栈配置,就猜想师兄可能是喜好品茶。
  柳柳偷偷比了个拇指。
  奉知常点点下巴,谢致虚从善如流在对席蒲团上盘腿坐下。
  敲茶饼的动作很温柔,一双手也不是谢致虚从前在阴暗处窥见、指爪尖利的鬼手,和风送入两岸树影婆娑,大概是一切锋芒都匿去在春阳里。
  柳柳:“你跟过来是有什么想说的?”
  谢致虚道:“讲故事呀。昨夜没有讲完,师兄难道不想听后续吗?譬如嫁去梁家的大小姐命运如何,留下来却失去儿子的二小姐命运又如何。”
  奉知常眼皮都没掀一下,似乎早有意料,谢致虚权当他是默许了,兀自将故事讲开。
  秋横刀最是疼爱小女儿,甚至舍不得外嫁,召了个赘婿。然而小女儿生下的外孙却没有得到理应的重视,长到八岁和他那个温吞老爹一样半步没有踏出过庄园深处的府邸,以至岛上佃户对姑爷俩全无印象,都在私下传言,姑爷能入赘秋府全是仗着二小姐爱重,实则并不得丈人满意。
  老丈人满意的是梁稹这样的快婿。
  大女儿嫁去梁家究竟是被迫还是自愿,之所以众说纷纭,完全是因为她在逃婚未果后,一年之内就为梁稹生下嫡长子梁汀。如果不是夫妻恩爱,还有谁能强迫不愿生孩子的女人吗?
  梁汀的待遇与他表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梁汀是嫡子,将来要继承家业,秋横刀也很重视这个为家族兴荣带来转机的外孙,打算将秋家也交到他手中,只等成年,梁汀便是两家家主,真正是含着金汤匙出生,风光无限。
  如果不是因为嗓子残疾。
  梁汀的嗓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本人在市井街坊讲述了一百零八个版本。单谢致虚现场听过的就有后院斗争、生母无情,传说中还有家族隔代遗传、父母不和儿子自暴自弃、老天赏的说唱艺人饭碗等。
  诸如此类姑且按下不提,梁汀依然和表弟有着云泥之别。从两人纷纷失踪后各家的反应就可看出。
  就在同一年,表弟先在岛林游玩时走失,按理说岛上人迹罕至且四面环水无所遁形,稍微用点心找人也不至于落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地步,可见虽然佃户们将十三年前那一场风波讲得声势浩大,实则恐怕秋家并没有多费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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