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失踪的是梁汀,这次是真正闹得满城风雨,城中足足戒严十五日,秋家门徒与梁家府兵连同官兵数千上穷碧落下黄泉,生生在绑架发生一月有余后将人活着从匪徒手中解救出来。梁家人盛怒之下还顺手帮湖中岛把仇家灭了满门。
虽然梁少爷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没个人样,那也比至今杳无音信、生死两茫茫的表弟好多了。
何况梁汀还因祸得福。差点失去独苗的梁家人回过神来,深深懊恼于从前的忽视,此后疼宠加倍不说,连秋横刀也因为只剩下梁汀一个外孙,而愈发将万千宠爱都集于梁汀一身。
难怪他出门唱个戏也能有这么大排场,十几个持刀护卫乔装保护。
梁家与秋家只这么一个后代,将他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任谁敢觊觎梁汀,恐怕都不会有好下场,更别说这次梁汀被人在城中最是人流密集处书下血红的警告,还身重剧毒差点背过去。
在满城医师的努力下,梁汀算是清醒过来,等他情况稳定,梁家开始着手追查凶手,不知道又是如何一场腥风血雨。
“生死真是无常,”柳柳是最捧场的听众,感慨道,“不过是出身的差别,一个小小年纪便遭逢不测,一个却被千般疼爱万般呵护。那小表弟若是在天有灵,不知会如何遗憾自己本不应失去的数十年红尘。”
“说的是,生死有命,”谢致虚附和一句,又说,“然,今日这个故事的重点却不在此。”
“哦?那重点是什么呢?”
谢致虚不说话。
太湖金钗冲泡的茶汤清碧微黄,茶叶状似雀舌,雾气结顶。奉知常吹散甘醇如兰的雾气,唇被热水沁润殷红。
他垂着眼,睫毛掩去瞳光。
柳柳笑着说:“重点是,招惹了梁大公子一定会付出惨痛代价,我与二哥要快点收拾包袱跑路。”
柳柳原来还会这么说话,也不怕奉知常生气似的,打趣地挤挤眼睛。
谢致虚失笑:“重点也不是这个。重点是,青缨山庄的太湖金钗果然合了师兄心意?我去时听制茶匠人们说,四月正是山庄桃花盛开的季节,每年的明日都有一场游春会。听莺啼闻抚琴,文人雅客题诗赠画,最是不容错过。假如师兄明日空闲,我能约你一道游春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为啥点不开
第27章
谢致虚在靠近城西的一处渡口下船,小舟载着满舱茶香继续顺流而下。柳柳站在船头朝他挥手再见。
他想起下船时踩在船板上响声不对劲,似乎是空心的货舱,便问渡口的船夫河流通向何方。
“一般是游景的路线,绕一圈还能回到原点。但和其它水脉相连,也可以通往太湖。”
从渡口溜达回福云居,越关山和老四的比试竟然还没结束,武理坐在栏杆上的姿势一动未动,仰头观望青天白云。
向晚晴方好,万里无云。穷极目力却连人影都看不见。
“群峰玉砌高揽月,云借苍松上岭巅。白头老人的绝学上岭巅不愧是以攀越见长的轻功。”谢致虚不由赞叹。
武理不睬他。
谢致虚嘿嘿一笑:“师兄口渴吗,我给你沏壶茶去?今早刚到青缨山庄的茶山收的,最早一批新茶。真是好东西。”
武理斜斜瞥他一眼,阴阳怪气道:“真是给我的呢,还是你二师兄不要,找我出手来了?”
方盒里装着的是送给奉知常的,不过太湖金钗谢致虚自己也很喜欢,多收了几块用棉纸包了揣在怀里。
武理看他剥开棉纸一角,茶叶的绿意与清香扑面而来。武理日常是喜欢美酒的,不过君子品茗智者闻香,偶得好茶也心生喜爱,咋舌道:“你真是做过少爷的人,于品味二字上也颇有些造诣。”
谢致虚见他不闹别扭了,便要回屋敲一角下来沏一壶。
武理叫住他:“慢着,我有事问你。我记得前不久你还痛恨老二杀人如麻,怎么如今反倒与他亲近起来?你可别忘了自己身上还种着蛇毒,把老二错当好人,小心自己也性命难保。”
谢致虚想了想,对武理说:“其实,我近日思索这四起命案,之所以会先入为主认为系二师兄所为,是因为被害者皆死于二师兄独创剧毒,并且经我调查,这四起命案发生地点都曾出现过二师兄的踪迹。不过这就很奇怪了,如果二师兄的行踪这样容易调查,他又为何以自己的标志性毒药谋害于人,这岂非昭告天下自己便是凶手,引来官府追杀吗?——”
武理额角青筋一跳,打断:“他一向便是如此目中无人狂妄自大。且江湖械斗致人死命者,官府当差的生怕牵扯其中丢了性命,从来不敢多管闲事。”
“好,就算是这样,”谢致虚继续说,“他难道也不怕江湖事江湖了,先生清理门户、或者背负恶名引来侠客主持正义?结合这次他大张旗鼓地要毒害梁汀,依我之见,恐怕真相是,二师兄出走两年确有所欲为,因此颇多行迹可疑之处,有人躲在暗中利用了这一点,犯下许多杀戒尽数推在师兄头上。”
武理摇摇头:“你这番推测可有什么证据?”
谢致虚正要开口,从天而降一个人形物体砸进后院,顿时烟尘四起,骡马受惊嘶鸣。
越关山仰面成大字倒在地上,衣冠凌乱胸脯剧烈起伏,一副惨遭□□的模样。
谢致虚大惊失色,趴着栏杆探看:“怎么搞成这副样子,不是比试轻功吗,看上去像打过一场。”
“不,”武理经验丰富道,“看样子是飞得太高,被风吹晕了头罢。”
越关山倒在地上喘到后院小厮循着动静过来检视,吓得要将他送医,才缓缓爬起来,脑袋左右甩清醒了,眼睛聚焦在二楼。他原本皮肤就白,此时更是面如死灰,累得话都断断续续:“不……行了……老四吃……什么长大的?太持久了!……追不上追不上,我认输……”
武理早有意料,理都不理他,转头对谢致虚说:“不管你有什么证据,要做什么事,最好都尽快。你知道苏州城最近会发生什么事吗?”
这倒把谢致虚问住了,他最近注意全放在梁家人与奉知常身上,城里最近若说有什么征兆,那就是梁家庄与诸医馆间往来频繁,于是作虚心受教状等武理揭示。三师兄除了可堪一个万事通的诨号,上知天文地理下通轶闻八卦,别的长处也没有了。
“因为这小子,四处找人比武,还自报家门,”武理朝后院越关山努努嘴,“关键是梁汀接了他的拜帖。梁家金刀银枪与越家夜雨打瓦的比试,谁知道都会引来什么人观战。某一天你见着城中人流激增,那就是鱼龙混杂的时候到了。”
因为奉知常腿脚不便,谢致虚头天便在车行租了一辆车子,高五尺深八尺宽四尺,容纳三人加一轮椅绰绰有余。车子前边突出的车辕用独牛驾着,租赁花费百钱,让谢致虚荷包吃紧,但也万万不敢找奉知常报销。
奉知常被柳柳推到车子边上,臭着一张脸,很不愉快似的。
柳柳悄悄对谢致虚解释,这是因为游春起太早了,起床气还没消。
这时才五更鸡鸣,市场还未开,只有卖开水的出了摊,为晨起的行人提供洗脸水,街道两旁升起热腾腾的雾气。牛铃叮铃作响踏过一片氤氲晨雾,在城门口汇入车队,一同没入茶山次第盛放的绯红桃林之中。
奉知常出山两度春秋,据柳柳说,却从未有闲情逸致领她逛街看景。
“连春节都不好过,若不是冬去春来,我都不知道又是一年了。从前在邛山他也不爱过节,不过我可以下山和庄里的大家一起庆祝,每逢二哥和我的生辰,先生还会到我们在山顶的雪屋,做一桌好菜。唉,这两年都白白浪费在行路上了。”
半边窗帘随风撩起,漫山绿茶映红花,愈往上行去芳菲迷眼,人间桃花已尽,山中却四月才知春意。奉知常靠窗坐着,冷淡的眼底也被染上一点绯红,他侧头望着窗外,仿佛没有留意柳柳投来控诉的眼神。
或许他也并非全然冷情冷性,谢致虚心想,或许是要做的事情太多,沉甸甸迫着他不得停步。
“二哥这次能来,多亏我劝了他好久,”柳柳神神秘秘同谢致虚咬耳朵,语气很骄傲,“我威胁他说要是不能出来玩一天,我就丢下他自个儿回邛山了。”
青缨山庄没有大门,只有山门,踏入茶山第一步起就进入了山庄范围。车队停在观景台,谢致虚搭了把手,扶奉知常下车。他的腿走路没问题,下台阶也没问题,但起身与坐下却像是牵动了某处伤,总要皱一皱眉头。
柳柳的活被谢致虚自然地揽了过去,握着木柄稳稳避开人流往林深处走去:“听闻林中有听琴的所在。”奉知常不置可否,随他推去。
山道上前呼后应伛偻提携,全家出游者众。摩肩接踵中,谢致虚给人撞了一下,他下盘稳倒没什么,那人一下摔倒,乒呤乓啷掉了一地东西。
却是个携兵器的,掉的全是捆成一把的刀剑枪头矛尖之类。
那人长得尖嘴猴腮,一副奸猾样,令人难有好感。谢致虚伸手给他:“实在抱歉。”
那人抓着谢致虚的手站起来,谢致虚心中一声咦——此人手却生得异常,瘦骨嶙峋的,手指格外长,长得几乎有些不匀称,没有多少美感,只显得怪异。
谁料那人也是一声咦,抓着谢致虚不放,一双凸眼直愣愣盯着人打量。
谢致虚:“…………能先松手吗?”
那人连呼不妙,道:“这位兄台,我见你印堂发黑,双目无神,唇燥舌焦,元神涣散,近日必定俗务缠身万事不顺,若是处理不当,恐会有血光之灾啊!”
谢致虚:“…………”
连奉知常都转脸赏了莫名其妙的一眼,柳柳推了推谢致虚:“我们走吧”
快走快走。谢致虚甩脱那人冰凉滑腻的手指,赶紧推着轮椅往林中去。
却听见身后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竟是那人抱着一堆刀兵又追了上来。
“留步!留步啊兄台,贫道所言非虚,若要保命,千万要听贫道一言!”
咦,竟然还是个道士,穿得却是麻布短衫,与平头百姓无异。
见谢致虚一行毫不停留,那人高喊道:“且住!我说,你最近是不是撞过多起丧事,身边也有性命垂危之人?”
谢致虚听了一耳朵,顿时一愣,忍不住停下脚步。奉知常皱眉回头瞪着他。
那假道士追上来,又说:“我还知道你苦思久矣却不得甚解,为追寻答案,恐将付出性命代价。”
柳柳握住谢致虚手腕,声音里含着奉知常冷冷的警告:“少罗嗦,走啊。”
谢致虚问:“你怎么知道?”
假道士知道自己说中,洋洋得意,也不作追人时的狼狈样,端着态度指点道:“俗话说脑壳往前窜,难活一年半。你低头赶路,脑门挡住眼睛,看不清前方,正是容易撞鬼遇灾。”
谢致虚心道,我低头是因为推着轮椅,要伺候人,生怕路上有个什么磕磕绊绊,这也叫短命相,便问假道士:“你只看人脸,就知道他遇到过丧事喜事?”
“两耳发灰乃是气运阻滞,灰是死气,遇丧过多便会沾染死气。死气蒙住耳朵,轻则易受人欺瞒,重则亏本伤元,”假道士说,“贫道从不虚言。你前额当中有迹痕,看来苦思缠身。想必是经历多起丧事,钻入生死迷套求之不解。若是强求一个答案,恐怕会反噬己身。贫道有一物,可助你脱困。”
谢致虚原以为假道士看破了什么内情,原来还是个坑蒙拐骗的,只见假道士摊开捆成一把的兵器,在里面翻翻找找,一边喃喃:“这次出门假货带太多了……真的在那儿来着?……”
谢致虚:“…………”
“找到了!”假道士抽出一柄匕首,只有一掌长,很小的一把,套皮革刀鞘,刀柄处一颗盘扣供人别在腰带上。别的算命人卖符水牙雕玉器,这假道士却卖兵器。
“刀兵主杀,克制死气,”假道士解释道,抽出匕首,崭新的一把,锋刃上光滑平整没有使用痕迹,匕身上却纵横交错几道暗沉的红痕,像是见血后没有擦拭干净,“这把匕首名唤血算盘,算人命最是精准。手上有人命的一握,匕身就会显出血痕。客官,你看这几道痕迹”(他已经管谢致虚叫客官了)“就是被刺客亡命徒触碰留下的。这把匕首对杀气极敏锐,能预测到三天之内即将发生的杀戮,你将它佩带在身上,它会提醒你避开灾祸。”
这种奇异兵器谢致虚从前未曾耳闻,刀剑都是铜铁打造,有时为了寻个噱头,传出些血祭开刃、妖刀附灵的流言,最终都止于智者。确实有些天赋神兵能引发异象,那也是主人功力深厚的体现。
能预测人生死的匕首,谢致虚心中直摇头,假道士怕是拿自己当冤大头了。
“卖多少钱啊?”为了印证想法,谢致虚问那道士。
岂料道士说:“不卖钱,这把匕首太珍贵,黄金有价奇货无市。要得到血算盘只能以物易物。”他手指向谢致虚腰间:“我要换你的佩剑。”
清净天是再朴实无华不过的一把剑,从剑柄到剑鞘,没有丝毫装饰与独到之处,混入兵器堆回头就找不着了。如果不是知晓内情的人,没人会对这样平平无奇的一把佩剑感兴趣。
谢致虚当即脸色一变,警惕顿生,按着清净天剑柄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一边脑中迅速将与家中有牵扯的各方人马过了一遍,遗憾地发现无论遇上哪一波,他都没有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