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弟,好久不见。”年轻人大剌剌地拍拍谢致虚肩背,心情极好似地笑开了花,“我们一路沿着嘉陵江往东,总算在沂县追上你啦!”
谢致虚见着年轻人,也很高兴,眼神亮起来:“三师兄!你们怎么来了?”
三师兄武理将手中那杆五尺长的竹杖往地面一杵,尾端节节缩进,缩成了两指长的竹筒,栓了红绳佩在腰间。
“是先生要我来的,”武理说,“怕你一个人搞不定。”
谢致虚笑着说:“先生小看我了。”
武理问:“那你在人家县衙后墙徘徊多时是要干嘛,看风景吗?”
啊……谢致虚挠挠后脑勺:“我想翻进去找命案卷宗,可是这沂县的院墙太高了。”
对谢致虚和武理而言是有点高,但对那约有丈高的巨汉来说,简直是小意思,巨汉的脑袋能平伸进人家后院里。
武理哈哈大笑:“翻墙还不简单!老四,伸手来!”
那巨汉闻声一动,谢致虚听见脚下的青石板险些裂开的声音。巨汉微微弯腰,小桌那么宽的手掌就伸到两人面前来。
因为过于巨大的缘故,掌纹像是老树的褶子,摸上去真有石头那么硬实。
武理一跃,跳上手掌,招呼谢致虚道:“快上来啊!”
师兄弟们平日共同居住,常常能见到四师兄驮着三师兄当代步,不过见得虽然多,自己却没有过这样的待遇,也不知道四师兄愿不愿意驮一驮自己。谢致虚一时有点犹豫。
第3章
谢致虚只慢了那么一刹,武理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对飞入鬓角的长眉一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武理屈指敲一敲巨汉硬如磐石的手臂,发出笃笃闷响:“老四,帮个忙托小师弟一程,行不?”
老四还是纹丝不动,络腮胡子缝里的亮光眨都不眨。
“他同意了,”武理说,把手伸给谢致虚,“赶紧的,抓紧时间办事。”
谢致虚颇感动地踩上老四的硬实手掌,被托举到与墙顶齐高的位置。
“多谢四师兄。”谢致虚朝老四鞠了一躬,才跟着武理跳进墙内。
老四在墙后冒出脑袋,还是面朝他从天而降时的方位,石像一般的静止。
武理双手合拢喇叭状,压着声音对老四说:“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然后对谢致虚比了个进院的手势。
后院一个人影也无,静悄悄的。
谢致虚和武理贴着墙根一路摸过柴房马厩。
“三师兄,”谢致虚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四师兄真的能听懂你刚才说了什么吗?万一他一个人走了怎么办?”
武理在拐角处探头探脑,随口道:“没问题,你就放心吧。”
“可是,就算他不乱走,那个头也很引人注目了,万一暴露我们怎么办?”
武理顿住脚步,回过头,一双凤眼盯着谢致虚:“我说,你与其在这凭白担心,不如早点找到卷宗早点回去。你知道沂县衙门放卷宗的地方在哪儿吗?”
“我知道啊,”谢致虚说,抬手指指头顶,“这里就是了。”
抬头一块匾额——“县决狱”。
大概是曹史处理诉讼案的办公地点,房间里四面都是书架,北面置着一块几案,案上文房四宝俱全。
又是一间空房。
武理沿着书架找活死人案的卷宗,一边感慨:“你这运气也太好了吧,翻人家后院竟一个人也没碰上。”
新鲜的卷宗都集中放在一处,谢致虚经历过几次翻找,已很有经验,直奔曹史的桌案。
谢致虚说:“因为我早就打听好了,沂县的县衙和监事寮不在一处,两边的长官相互牵制倾轧,业务往来不明,每月的这几日总要挑个时间碰头,梳理权属不明的业务关系,也是一个互相问罪的好时机。知县为壮声威,会带走衙门里大半的差役。”
武理给他竖大拇指,真心夸赞:“小师弟你这真是,放出师门短短几天,成长很明显啊。”
曹史搁在桌案上摊开的卷宗,果然正是本县西郊的活死人案。谢致虚找到目标,松了口气,对武理谦虚道:“应该的,前面三个案子,每一个都是这么办过来,但凡智力正常都办出经验了。”
活死人案,不说远近闻名,起码够让沂县的县决曹史头疼了。卷纸都给翻起毛边,边缘几只汗湿的指印。
其中记载了被害人的身份、家庭关系和案发的前后经过。
七旬的老媪,家中有儿有媳,一家人给西郊的地主做租户。家无远亲,邻里和谐,生活平静。
某一日媳妇起床晨炊,将饭食端进婆婆居住的屋子,开门进去就发现婆婆已死在榻上。
死者面部惊恐、口吐白沫、七窍流血、死状极骇,绝非寿终正寝。经县里仵作鉴定,全身既无创伤、也无中毒迹象,死因不明。
唯一的疑点是,死者分明前日尚是生人,其头发与指甲却呈现出死后数年才有的特征。
武理阅完卷宗,摸着下巴,分析道:“先是厨子,再是新娘,然后是车夫,最后是这老媪。这四件诡案传遍了街头巷尾,虽地点和被害人之间都无甚联系,但单凭这奇诡的作案手法,也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眼神晶亮,越说越兴奋。
武理问谢致虚:“前三件案子你都办过了,可有什么发现?”
谢致虚一点也不兴奋,他心情十分沉重,在卷宗里找到被害人的住址,对武理说:“咱们先往案发现场去,路上我慢慢讲给你听。”
巨汉老四仍然在后墙边等着,维持着两人离开前的姿势。
谢致虚怀疑他可能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所幸这短短时间内并无行人路过,否则定要被这雕像般的巨人惊飞了魂。
谢致虚和武理两人都不会轻功,徒步太慢,于是一人坐了老四一边肩膀。只见武理解下腰间的竹筒,头尾一伸变回五尺长杆,尖端在老四脚背上一点,说了三个字:“溪乙穴。”
老四仍纹丝不动,脚底却喷出一股强筋的气流,驮着两人乘风而起,直升到沂县最高处。
“承墟穴。”
武理又伸着竹杖点了个位置。
气流转向,推动三人越过沂县重重屋顶。
这还是谢致虚第一次飞翔的经历,因为体质特异,他从小无法修习轻功。一想到武理便是这样坐在飞人的肩膀上越过嘉陵江的大好风光,一路游览到沂县,甚至十分羡慕。
“你快给我讲讲案情。”高处风大,风声酷烈,本不好交流,但武理对着老四左耳朵说话,声音便从右耳朵钻出来让谢致虚清晰听见。
可见老四脑子里确实空无一物。
这四件奇诡的案子是这样的。
第一个身死的是某县某酒楼的厨子。酒楼那日生意冷清,后厨只有一位铛头,案发经过谁也没瞧见,直到行菜的到厨房端了菜呈给客人。
卤凤爪里吃出人手指来,已经熟透卤入味儿了。海藻汤里挑出一团头发,连着带血的头皮,血已经化进汤里。还有那剁椒鱼头,睁着老大的眼睛,眼白血丝密布,原来是颗人眼珠子。
一顿饭做成这样,厨子去哪儿了?
该县的仵作后来灵光一现,终于在后厨混着馊水味儿、乌黑油腻的污渍里挑拣出了还没完全融化的人体器官碎屑。因为颜色、气味都不像那么回事儿,差点被店小二当成打翻的馊水给清理了。
最后得出结论,那厨子是做菜中途,在厨房自个儿融化成一滩脓水了。
那手指、头发和眼球,是他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至于吃得败了心情的客人,想要投诉,那抱歉了,世上已查无此人。
第二个死者是一位刚出嫁的新娘,早上才穿着大红喜服由娘家人欢送着上了花轿,被迎亲队伍一路锣鼓喧天送进新郎家。
刚下花轿,被新郎的兄弟朋友起哄掀了盖头。新娘也不生气,羞涩地微微笑着。
新郎牵着姻缘绳领她进门拜堂,新娘红着脸微笑。
拜完堂被亲戚朋友们闹着留下来喝酒,新娘不胜酒力,安静地坐着微笑。
新郎打横抱着她踢开洞房,笑闹声中,新娘把头埋在新郎胸口微笑。
待到夜晚要行亲密之事,新郎解开她的衣服,摸到她身上一片冰冷,这才在尖叫声中把那具早已坚硬的身体撒手丢开。
喜床层层红缦里,那尸体还在甜蜜蜜地微笑。
第三个死者是赶了一辈子马车的老车夫,技术很好,从不翻车。
但那天早上他的马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当街发狂,生生挣脱了套车的缰绳,撒蹄狂奔。
车夫为制住疯马,趴在马背上,被带着跑出了城。
后来整整三天,城里再没人见过车夫,坏在街上的马车也被官府收缴了。
直到有人在郊区发现车夫被踩踏得面目全非、肠流一地的残骸,旁边的草地上全是凌乱带血的马蹄印。
这三个案子,因为在近段时间发生,且都死法稀奇古怪,街头巷尾处处能听人谈论。
谢致虚都不消向人打听,只要在坊间一坐,吃一盏茶工夫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沂县来。
“所以,”武理听完谢致虚的讲述,总结道,“厨子、新娘、马,都是中了世所罕见的奇毒,才会出现异常。而正因为罕见,连仵作也无法检验,那你又是如何发现端倪的呢?”
老四已经带着他们降落在沂县西郊的田道上,沿着田埂走下去有一排农舍,顺着数第三户就是被害者家,茅檐下挂着显眼的白灯笼。
田边由裤腿高挽的老农赶着牛车路过,见到他们三人,眼球要瞪出眼眶,惊呆了似地直直盯着老四,牛鞭也忘了挥。
武理朝老农挥挥手,高声喊道:“老乡,别怕,这是我兄弟,从小患有巨人症,没别的!”
牛车载着目瞪口呆的老乡远去。
谢致虚从怀里掏出一本薄书,封面是“唐门百毒大全”。
“这是临走前先生给我的。”
“好吧,”武理点点头,“先生总是料事如神。”
将要走出田坎,谢致虚有所顾虑地看着老四:“不好吧,四师兄会吓着乡民的。”
武理环顾四周,谢致虚猜他是在找可以藏人的树林,可惜附近都是一马平川的田野。
“你,”武理扇巴掌似地大力拍老四手背,以引起他的注意,“去白灯笼家后院墙角下蹲着,我没批准都不能站起来。”
老四拖动庞大的身躯向挂着白灯笼的人家后院走去,每走一步地面都要震三震,惊飞了田道树上几群麻雀。
谢致虚不由感叹:“四师兄真的不适合离开师门啊。”
武理揣着手,吊儿郎当道:“给城乡的各位开开眼咯。”
仿佛地震的动静惊动了几户人家,发丧的那家也打开院门查探,是一位绾发系裙的农妇。
看见两个陌生人来到她家门口,不明所以。
“二位是……”她脸色蜡黄,神情憔悴,眼角向下耷拉着。
家里发新丧,主人又还没从悲痛里走出来,谢致虚也换上一副沉痛的表情,悲声道:“大娘,我们是县衙来办案的,还请您行个方便。”
武理在一旁兜着手挑了挑眉。
农妇拧着眉心的川字,一脸愁苦:“你们都来过好几拨了,每回人都不一样,说的话也前后不一,我们几时才能下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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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看样子县监和知县都派人来过几次,因为各自办案分开处理,给被害者家属的说法混乱,反倒让谢致虚钻了空子。
农妇将两人放进院落,屋舍的门敞开着,里面光线昏暗,视觉不清,只有一个声音恶狠狠地传出来——“蠢妇无知,尽引狼入室!”
谢致虚和武理对视一眼。
那农妇恍若未闻,指着门扉紧掩的偏房对两人道:“尸体就停在那间房里,除了你们县里来的,也没人动过。”
屋舍里的声音又喊道:“滚出去!滚出去!”
谢致虚朝那扇洞开的屋门拱拱手:“大哥,我们是县里来调查令堂死因的……”
那人根本不听谢致虚说话,兀自叫骂着:“赔钱货!扫把星!”
听上去不像是骂县里来的官差。
谢致虚心中一动,看向武理,武理却正和农妇搭话。
“令夫可是身有不便?为何只在屋里说话,不出门相见?”
农妇冷冷一笑:“被榻上的懒虫叮得起不来身罢。”说完很不耐烦似地将停尸那间房门一推:“两位官老爷请快些,尸体停久了我也不好收拾。”
那茅草房原先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屋里一盏灯也没有,漆黑一片,推开门一股柴草的霉味混杂着难以言喻的腐臭扑面而来。
武理只在门口站了一秒,脸唰地惨白,捏着鼻子干呕。
谢致虚贴心地从袖里掏出一条方巾递给他。
那农妇推门动作如此迅雷不及掩耳,谢致虚竟还来得及将方巾折三折在鼻息处系好。
武理后退一步,看看自己雪白洁净的衣袍,打起了退堂鼓:“不、不必了吧,小师弟,我就在外面等你……”即可。
话没说完,漆黑的茅舍里骤然亮起一点豆大的光芒,原来是那农妇早已面不改色摸黑进了死人屋,点燃了油灯。
“……”武理接过方巾栓在鼻下,挺胸进了昏暗的茅舍,“等你是来不及了,还是我亲自上阵罢。”
这原来是间柴房,干草柴火四下堆积,中间清了块空地出来,拼了两张桌子。一块泛黄的白布从头到尾盖着,底下突起一道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