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理悠然道:“怎么着,你还想指教小爷吗?还是小爷指教指教你吧,这一招叫,獒口夺杖。”他手中竹杖一挥,那小鬼哀嚎一声,好像被人打了脸,翻倒在地。
“这一招,叫拨狗朝天。”
武理的竹杖隔空挥动,那小鬼抱头打滚。
“这一招,叫棒打狗头。”
那小鬼捂着屁股哎哟尖叫一声,蠕虫似的趴地上。
“这一招,叫反戳狗臀。”
“哟,”越关山第一个拍手,“这位兄台莫非是丐帮传人?”
谢致虚捂脸。
围观人群纷纷叫好,听起来那小鬼仿佛是城里一个惯爱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混混。
那小鬼屁滚尿流爬起来,要夹着尾巴溜走,被武理的竹杖一拦,从他衣襟里挑出一个藕荷色的荷包。小鬼愤然撞开武理肩膀,却畏惧他身后高大无比的老四,埋着脑袋飞快逃了。
武理颠了颠手中荷包,递给旁边摊位下的一个小姑娘。
“谢谢这位少侠!”小姑娘脸红红的。
“不客气,”武理粲然一笑,转头看见谢致虚,眼睛一亮。然而还没等他说出什么话,越关山已经迅速迎上去,两只苍白消瘦的手拨开裘袄握住武理的双手,激动道:“敢问兄台可是丐帮传人?”
越关山的脸又烧起来。
武理莫名其妙看着他,又看看他身后的谢致虚。
谢致虚道:“三师兄,说来话长,这位越兄弟正在遍访中原武林,上门挑战……”
武理愈发一头雾水。
越关山却叫起来:“原来你们是师兄弟吗!谢兄,你太不够意思了,竟然诓我你不是武林出身!”
“看看这正宗的打狗棒法!”越关山激动地摸摸武理手中青翠拔节的竹杖,“还有这化于无形的内力、不拘套路的战术!两位定是师承名家!想必是哪位退隐山林、不出江湖的高人门下!”
越关山趁武理回过神来之前,将竹杖上上下下摸了一遍,似乎摸出了些名堂,惊讶道:“这竹杖内敛坚韧、中通外直,有不少关窍啊……”
武理立刻警觉地收起竹杖,向后让开越关山的手。
“干嘛干嘛!不让乱碰哦!”
“哎呀这位仁兄,不要这么小气嘛,我千里迢迢自关外而来,就是为了一睹中原武林的风采啊!”
“不行,家传宝物不予外借——你收手不要扒我裤子!!谢致虚!!”
谢致虚身在局外,不好强行拉扯:“呃……越兄,要不你先冷静一下……”
越关山想去够武理挂在腰间的竹筒,却被武理不断避让。
“仁兄!这位仁兄,请告诉我你的师承,越某一定择吉日上门讨教打狗棒法,不要拒绝我啊!”
武理愤怒地推开越关山的脑袋:“哪里来的疯子!”
他们这样当街拉拉扯扯,又有好事的闲人聚集围观。
谢致虚:“……”
武理百忙之中反手拉住老四的手腕,扛炮似地将老四硕大的手掌扛在肩上,厚实、粗糙的掌心正对越关山,几乎将他整个人兜头盖住。
越关山:“???”
谢致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退几步让到一旁。
下一秒,老四掌心轰然爆发一股强劲的气流,宛如巨石洪流,带起四周酒幡布幔猎猎翩飞,摧枯拉朽一般将越关山冲得倒飞出去。
越关山:“啊啊啊啊啊啊——”
人群立刻闪开一道缺口,谢致虚眯起眼睛追随那道不断远去的黑点,嘴里感叹:“哇,四师兄的内功又见长啦。”
日薄西山,残红横铺,窗外的山塘河流水瑟瑟,对面春樽献已挂起金纱灯笼,大理石斑驳的台阶上散开灿然朦胧的光晕。
西市十里长街宝马雕车香满路,锦衣华盖的富商豪绅们已经如约聚在春樽献门口。
谢致虚和武理在福云居房间里交换白日各自打探的情报。
武理还对方才的闹剧耿耿于怀:“你个小混蛋,只会看热闹,也不知道来帮忙!”
“其实吧,师兄,我以为越兄只是在试探你的实力,”谢致虚解释道,“那人的功夫我见识过一二,他若真心要夺你的筇竹杖,师兄你决计是闪躲不及的。”
“是吗?”
武理盯着谢致虚,但也没有多问,似乎对谢致虚的眼光很是信任。
谢致虚安慰道:“他经这一试探,知道师兄你的确不会功夫,收拾那小混混全靠筇竹杖的关窍,想必就不会再纠缠于你了。”
武理眼中的光彩闪了闪,隐没下去,鼻腔里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谢致虚心中一咯噔,知道是戳了武理的伤心事。他们邛山师门五个师兄弟,于武学上的造诣都差强人意,是以自报家门时都只称先生不叫师父,装成是研读经史的文人书院出身。
谢致虚将白天在苏宅打听到的消息告诉武理,说到倪棠曾在梁家庄做婢女,武理神色一动。
谢致虚立刻敏锐地问道:“梁家庄有什么问题吗?”
武理张了张嘴,琢磨了会儿措辞,解释说:“太湖梁家的背景十分复杂,祖上原是开国将领,后来卸甲归田,但势力庞杂,黑白两道都有沾染。如果涉及到梁家,恐怕事情就不好查探了。”
谢致虚:“那二师兄怎么会和梁家扯上关系呢?”
武理白了他一眼:“我也没说老二和梁家有关系啊,我的意思是,你要追查老二,如果牵涉到梁家就十分麻烦!”
谢致虚心道,这有什么区别呢?只好略过不谈,问:“师兄白日有何收获吗?”
武理:“我想老二恐怕已经察觉到我们在追踪了,藏得很深,一直没有现身。”
谢致虚洗耳恭听。
武理:“我今天带着老四在城里几个主干道上转了好久,竟一个坐轮椅的都没见着!”
“……”
谢致虚简直无语!
他现在十分怀疑武理带着老四究竟是来给他帮忙,还是给二师兄通风报信的!
二师兄两年前就离开师门,先生最近才派谢致虚去探寻踪迹,谢致虚料想是因最近传出的几件诡案,作案手法皆是二师兄的独门绝技,先生恐怕是要清理师门。
这种追捕任务最忌打草惊蛇。武理牵着老四游街,简直像一张行走的巨型布告,满世界给二师兄作内应,通知他快点躲起来。
武理仿佛知道谢致虚在想什么,一脸真诚道:“小师弟,你一定要相信师兄啊,我和老四都是先生派来协助你的,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暴露你不就是暴露我自己嘛,老二是不会给我好果子吃的!”
“好,”谢致虚微笑道,“既然先生有言在先,那就请师兄之后的行动都听我指挥,行事万不可招摇。”
“一定一定!”武理承诺。两人站起来,离开房间准备去往春樽献。
夜场据说是请了苏州城最好的说唱人,因唱得太好,有个诨名叫孔卸任,意思是诸宫调的老祖宗孔三任见了此人也要为他的技艺所折服,甘愿卸任让贤。
每次这位孔卸任先生被请来春樽献镇场,都有许多富商豪绅聚汇一堂听戏文,是酒楼最热闹、最富丽的时刻。酒菜俱是挑拔尖儿得上,服务水平也比平时好了不止一倍,客官们吃颗樱桃,吐核都有小厮在旁伸手接着。
因为大佬云集、鱼龙混杂的缘故,也默认成了疏通关系、打探消息的绝佳时机。
就是入场费贵了点。不过有武理和他平摊,谢致虚还是可以接受。
说到拿钱,武理伸手在腰间一摸:“呀……”
谢致虚此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呀?”
武理摸着腰封,脸上显出极端困惑的神色,瞳孔收缩陷入回忆,继而表情麻木道:“呀,师兄我的钱袋不见了。”
谢致虚:“!!!”
武理:“定是先前收拾那混混时给他撞了我一下,顺手摸走了。”
刚还在为平摊食宿费用算账的谢致虚:“!!!!!!!!”
第9章
“我骗你干嘛!”武理愤怒道,“师兄我是这么没脸没皮的人么,再说了,丢了自己的钱就为了找你蹭吃蹭喝,我有这么智障吗?”
他们穿过大堂,谢致虚朝柜台望了望:“要不咱们把上房退了算了。”
武理:“够了小师弟!做人不能太貔貅,你且把账记着,师兄回去还你还不行吗!别丢人了,快走吧,再晚就赶不上春樽献开场了!”
谢致虚想起来夜场的入场费:“春樽献啊……”
武理:“……”
武理释放出杀气。谢致虚笑起来:“那我就先帮师兄垫付了。”
前脚刚跨出福云居门槛,谢致虚余光里飞来一道黑影。
“小心!”他眼疾手快往旁边一让,武理却叫那黑影扑了个正着。
黑影冲势迅猛,又不减速,眼见着两人要裹成一团摔门槛上。黑影竟在武理身前不及寸许的近处悄然刹住,一个熊抱将武理拥进一团黑里。
“丐兄!我终于找到你们了!谢兄果然没有骗我,你们果真住在福云居!”
谢致虚一只手已经条件反射握住了剑柄,一听声音有些耳熟,定睛一看,原来是裹着一身黑裘大氅的越关山。
越关山抱着武理,脸上两条宽面泪:“丐兄谢兄,我为了找到你们,在福云居门口吹着冷风等了两个时辰呐!还饿着肚子,整整一天只吃了五六只汤圆,丐兄,我讨教之心实诚,你就从了我吧!”
武理挣扎着推开越关山:“什么丐兄,你叫谁丐兄!”
越关山:“你一手打狗棒法出神入化,如何不是丐帮子弟?以丐兄尊称有何不妥?”
按越关山的逻辑,称人丐帮子弟大约是夸奖其人武艺超群的意思。
然而福云居门口的伙计还真以为是城里的乞丐帮会,好几个都侧目看过来。
武理大怒:“妥个屁!老子姓武名理,你少给我乱叫!”
谢致虚正觉得奇怪,此前越关山去抢武理腰间竹筒的那几手他看得很清楚,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以攻为退退亦是攻,其中蕴含一种名为小十八拿的擒拿手法,的确是存心试探。不过看武理确实不通武艺,才悄然化去擒拿术,没有强夺。
怎么会又找上门来?
“武兄弟,”越关山改口,“你那位牛高马大的护卫,内功实在高强,我在关外竟闻所未闻!只要能许我与他拆招一二,武兄弟要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原来如此,谢致虚明了,兀自点头。看来是师兄令老四喷越关山的那一下,叫人开了眼,现下便来叫阵了。
越关山抱着武理一条腿,被他拖着往对门春樽献走去。
门口一小厮手里端着木托盘,盘里盛着银两,是进门交给酒楼请孔卸任先生唱诸宫调的听戏费。
谢致虚在盘里放了师兄弟两人的份额。
“这人没交钱,”武理手指戳在越关山头顶,“赶紧把他叉出去。”
白天那个脸熟的店小二领着两人往楼上雅间走。
越关山被拦在门外:“武兄谢兄等等我啊——哎你们别推我,我有钱,给给给——”
雅间还是白天那一间,只是天色擦黑,已看不清远处淡妆浓抹的太湖春景,但窗下长街亮起的斑驳灯光一路铺陈十里,车水马龙,夜色繁华,又是别一番韵致。
“二位客官请稍后,孔先生马上就出来了,”店小二还记得白日谢致虚的询问,热心地给他们指点二楼另外几间雅间,“左起第一间便是马鸿运马首富,对门右边第一间是刘玉棠刘员外。”
“梁家人呢?”谢致虚问。
“嘿嘿,公子,咱们这儿有句俗语,太湖虽小梁家独大,梁家庄占地三百亩,自产自销,封庄为王,从来是不屑与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为伍的。”
店小二抹布甩肩上,绕下楼梯。
武理剥着花生,眯起眼睛探看戏台上的挂牌,其上以金漆小楷书写戏名——金童玉女天作合独哑小儿受饥寒。
“咦,师弟你看着戏名,有趣有趣。”
谢致虚也眯起眼睛,探看一左一右两边雅间的马首富与刘员外,奈何屏风挡去了大部分视线。
“厨子、车夫、老媪都曾在苏州大户人家做工,虽不知究竟是哪一户,不过我觉得咱们可以先把这几家密切关注起来,说不准二师兄什么时候就要露出马脚。师兄你认为呢?”
武理搓掉外衣把花生丢进嘴里。
“哦,帘幕动了,孔先生要出来了,师弟快息声聆听!”
谢致虚摸着下巴,思考。
“不过只有咱们两个人,也监视不过来,况且师兄你已打草惊蛇,实在困难……”
一只手撩起帘幕,酒楼上下顿时静音。
谈话笑闹、祝酒食菜一时间悄然偃息,连上下楼梯的人都停住脚步,小心止住木板咯吱作响之声。
阒寂一片中,一个绛纱文袍的文士踱步从幕后走出,头顶束发软巾幞头,手中一柄乌木折扇。
另一边绕出来一位乐师,手中执一支长笛。
两人在戏台中央的两把太师椅上坐下。
那乐师手指抚过笛孔,凑到唇边。谢致虚听见四面角落里传来轻微吸气屏声的动静。
然后——“武兄谢兄!原来你们在这里!”
武理:“……”
谢致虚:“……”
乐师的长笛一顿,又施然放下,低头擦拭笛身。四面看客立刻投来愤怒的目光。
越关山浑然不觉,兴冲冲踏上二楼,直奔雅间。
武理简直生无可恋:“不我不想见到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