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理拉着他往酒楼里走:“咱俩当然进去吃,留老四一个人在外边你还怕他给谁欺负了吗?”
谢致虚给他拉得脚步在门槛上一绊。
老四即使在师门里也属于特别的存在,除了吃喝拉撒,完全像个木头人,不听不看不说。脑子里空空如也的人,谢致虚也不知道怎样像个正常人一样对待他。
不过一向是武理负责照顾老四,他说把人放外边也没事,应该就没事。
酒楼中央搭了个戏台,晌午正是食客聚集的高峰,戏台上在表演纲火木偶戏,几支烟花四射的毛竹杆顶着傀儡正打得热闹。
“苏州城最好的傀儡戏班为您献上五兵手搏戏,哎各位看官可千万留眼别错过!”
戏台附近的食客拍手叫好。
店小二领着谢致虚和武理往二楼走:“一楼烟火味重,二楼视线更好,二位请跟我来。”
多半是看他二人衣冠楚楚、佩剑戴玉,不是差钱的主,直接领到了包间。
从包间敞开的窗户望远可看见太湖西岸水墨苍翠的湖山,望下可见老四黑乎乎的脑袋。方位选得甚是贴心。
武理点完菜,给老四叫了几块囫囵肉:“都要腱子肉,猪肉牛肉各来一斤,千万别切开,否则这傻子不知道自己嘴里嚼了东西,一直吃下去能把你们酒楼吃垮。”
“哎,得了!”店小二领了菜单要下楼,被谢致虚叫住。
“请教一下,苏州城有名的豪绅都有哪几位?”
看来外地人常问这样的问题,店小二念词儿一般顺畅地脱口而出:“南濠马首富田地十里,枫桥刘员外日进斗金。不过真正担得上一个豪字的,还要属太湖梁家庄!”
店小二抹布甩肩上,下楼行菜去了。
武理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端起盖碗茶品了品有名的太湖金钗,不紧不慢地道:“你急什么,找人也不在这一时,先好好吃顿饭再说。”
谢致虚不懂他师兄为何能如此悠哉,担忧道:“晚一步找到二师兄,他或许会多杀一人。”
武理看他一眼,见谢致虚忧心的神色不似作伪,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说:“咱们目前只知道那四个人都曾在苏州的某户人家做过工,是不是同一户、具体是哪一户,一概不知,要在平江府三十万人口里找一个人,那是大海捞针的事,急也急不来嘛。”
苏州的香煎鲈鱼是太湖名产,酒楼招牌菜,店小二跑一趟二楼要带十几桌鲈鱼。
武理招呼谢致虚动筷:“饿死我了——先把自己肚子填饱,再操心别人的事好吧?”
谢致虚原来家住河边,河鲜吃过不少,但太湖鲈鱼肉质之鲜嫩,也是第一次品尝。他跟着剔了几块鱼肉。
“好吃吧?”
“好吃!”
“苏州美食还不少呢,改天带你好好逛逛!”
“好啊!”谢致虚愉快答应,但眉眼立刻又沉下来,“可是二师兄究竟为什么要杀人呢?”
这话题真是绕不过去了,筷子尖点点谢致虚,武理谆谆教诲道:“小五,我可告诉你,别把你二师兄想得太善良了,他才不是什么好人!你想想,一个被家人抛弃的残疾小孩儿,被先生捡回师门养大,又哑又瘸,成天阴着个脸看谁都跟他有仇似的,一准儿是心理有疾病啊。”
武理掰着手指头数:“我来给你猜一猜这几个案子都是什么情况啊。首先是第一个厨子。你听说过‘哑巴吃黄连’吗?那就是摆明了欺负别人哑巴有苦说不出啊,那厨子要是做的菜不合老二胃口,把他切了拌菜里都算便宜他了好嘛!老二毕竟脑子不正常。
然后是那个新娘,他们那儿的风俗就是谁家有喜事都要向过路人讨句吉言。你看老二那副死人相,有嘴也吐不出象牙。这世上可不只有丧事触犯喜事,喜事也会得罪丧门星啊。得罪了丧门星,那可不就是乐极生悲、兴尽哀来吗?
至于那个赶车夫,要是在路上不长眼冲撞了老二,他定会觉得人家是看不起坐轮椅的瘸子。你敢看不起我的残缺,我就要你全身上下都没一处好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也是他惯用的手段嘛。”
谢致虚听得一愣一愣。他虽然没见过二师兄,但他信任先生的人品,以先生的高风亮节,既然能把二师兄的书法挂在房里,说明二师兄一定不是穷凶极恶之人。
那副书法谢致虚也瞻阅过,写的是“知命守常”四个字,藏锋笔中意在笔前。见字如晤,谢致虚不认为二师兄如武理口中那般阴狠毒辣。
况且,谢致虚默默看了武理一眼,三师兄一定想不到先生也会背后八卦,曾经和他说过三师兄与二师兄不合的事。
“你太夸张了吧……”
武理一摊手:“对啊,你也知道杀人者也不一定都穷凶极恶。与其独自苦恼老二怎么会犯下重罪,不如亲手抓住他后再问清缘由。”
第6章
吃完饭下楼,木偶戏已演完,堂内一股烟火味未散尽,戏班正收拾行具。店小二还是原来那个,听出他们是外地口音,说:“二位客官若是来苏州游览,酒楼对面的福云居毗邻山塘河,风景秀美,是个落脚的好去处。最重要的是福云居为接待北方行商,设有穹庐,伞骨高大,巨人亦可居住。”
武理打了赏钱,笑道:“你还挺机灵的。”
店小二热情道:“应该的,为客人着想是分内之事。哦对了,两位若是想结识苏州城的豪门富商,那可一定不要错过春樽献的夜场!向晚之时,楼里请了唱诸宫调的,因故事讲得极好,远近富绅都爱听个热闹,常来夜会。”
谢致虚道:“多谢这位小兄弟。”
他们走出酒楼,大理石台阶上,老四依旧呆呆坐着,不过眼睛望着船筏往来的山塘河。
过路行人纷纷对这巨人侧目。
老四面前临时搭的食桌上,盛肉的盆已空了,留下几道油迹与酱料。
还有一壶酒,封着口,动也未动地摆在肉盆边上。
武理提起那酒壶打量,壶身上写着“春樽献满羊羔酒,不似灵芽泛金瓯”。是春樽献的头牌,太湖水酿的羊羔甘酒,有杏仁的甜与木香之清淡,底蕴是甘厚隽永的羊脂。
入口回味无穷,谢致虚和武理才喝过一壶,却没给老四点。
“这谁给的?”武理问。
门口招客的伙计记性不错,回答:“适才一位客人放在桌上的,放下就走了,什么也没说。”
谢致虚只觉得放酒的人没准儿一会儿还要回来拿,便说:“还是原样放回去吧。”
武理却问伙计:“那客人长什么模样,同行几人,你可还记得?”
谢致虚心中一动,那放酒的人该不会是……
一想还真有可能,毕竟老四这么标志性的人物,如果是熟人,一眼就能知道他们已经来了。
伙计说:“是一位绿衣小姐,只身一人,长什么样没看清。”
这么一说,又不像是二师兄一行,毕竟师兄一个残废,走哪里都离不开人。
武理又问:“凡是外地来的旅人,你们都会推荐对面的福云居落脚吗?”
伙计腼腆一笑:“嘿嘿,客官,食宿一体经营嘛。”
武理哈哈道:“很好!”他一手揽住谢致虚肩膀,一手朝老四膀上扇巴掌:“走了,四儿,咱去福云居会会这位给你送酒的客人!”
和春樽献一样,福云居也是本地最大的客栈,往来旅人络绎不绝,并且它家大门也只到老四胸口。
住店伙计指挥道:“再高一点,往前,好,放下来放放放……”
老四踩在踏石上跨过墙垣,进了福云居后院。武理坐在老四肩膀上,伙计说哪儿他手中一柄竹杖就点哪儿,齐心协力把老四挪进来。
福云居沿着山塘河岸,占地颇大,后院已经搭好穹庐,刚够老四弯腰钻进去躺平。
安顿好老四,住店伙计捏了把额汗:“您二位的房间在楼上,请跟我来。”
谢致虚原来在谢家做小少爷的时候,吃穿用度一应都是上乘的,后来入了师门,钱财都要找先生支,用得便节省许多。但他之前追查案件跑了几个郊县,吃住只能将就,好容易进了苏州城也想休息一番,便订了间上房。
一道屏风隔开内外两进,内间两张榻。武理一进门就扑倒在榻上懒下来:“舒服,舒服。这一路上风尘仆仆,实在叫人吃不消。小五,多谢你款待了!”
谢致虚正解衣,准备一会儿热水来了泡个澡,听见武理这样说,顿时有点莫名:“怎么是我款待你,三师兄,这房费不是我们平摊吗?”
武理坐起来:“先前吃饭不是你付的钱吗?”
谢致虚道:“对呀,可是我已记了账,你要记得还我一半。”
武理难以置信:“不是吧小五,是你出门前忘了找先生要钱吗?怎得这般抠门?!”
“在师门白吃白住就很让人不好意思了,先生给的钱当然要省着用,不然我真的不好意思管先生支钱。”
谢致虚红着脸说:“师兄,其实你能来与我共同分担路费,实在是很好。”
尤其是还带了老四,省去一大笔买马租车费用。
武理震惊的神色立刻褪去,木着脸说:“那你还来住苏州城最贵的客栈。”
谢致虚奇怪道:“不是师兄你说二师兄也可能住在这里,我们才来查探的吗?其实吧,早点找到二师兄早点回去是最好的,能省去路途上许多花销。”
武理提着从对面酒楼带回的羊羔酒,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好,我立刻就去找,现在就去找,今天找到人明天回师门,什么逛街游玩全都免了免了。”
谢致虚笑了笑,脱下外袍,袖袋里纹银沉甸甸地坠了坠。
先生从不在钱财上亏待几个弟子,可是一想到白吃白住还白拿钱,谢致虚心里就十分不自在,是以支一次钱便尽量存着,免得日后出现开口要钱的尴尬,
烧好的热水送上来时,窗户被人敲了几下。
谢致虚推开窗,看见武理坐在老四肩膀上,高与二楼齐平,手里拎着开封的羊羔酒,瓶口溢出醇厚的香气。
“师兄们这就上街找人去了,晚上春樽献见!”武理挥挥手中竹杖。
谢致虚笑着应了好,泡完澡后他也准备上街打听打听。毕竟是第一次得了给先生办事的机会,一定要尽心尽力。
苏州城里最多的不是街道,而是纵横交错的水路,走不出两步便要过一道桥,垂虹卧波的环洞桥,线条明快的梁式桥,一苇横渡的平桥……白墙黛瓦,前街后河,水气氤氲中自有婉转悠扬的情怀。
水灵灵的江南姑娘操着吴侬软语指路:“过了这座桥就是通幽巷,进去第五户人家就是苏家。”
谢致虚望向枕河延伸的巷道,檐尖高低错落紧致拥簇,第五户的指向竟不能分明。
那姑娘娇笑道:“苏家地盘大,门楣都比别人阔一倍,你去了就知道了。”
谢致虚感激地一拱手:“多谢姑娘。”
那姑娘红着脸转身回到女伴中间嬉笑去了。
进去通幽巷,偶有货郎担着货担穿梭其间。
数到三四户,前方果然见一户人家,门口立一座石睚眦,豺身龙首,张口朝上,嘴里插着一把环首刀。
货真价实的钢刀。
谢致虚走近,辨认出门楣上果然书着苏宅。
第二个案子里罹难的新娘返乡前正是在苏宅做婢。谢致虚扣了扣门环,打算向门僮探听些信息。结果敲了好一会儿才有脚步声,门也不开,声音很不耐烦:“说了我家老爷不在家,你明儿再来吧!”
谢致虚愣了愣。
“不是、我……”话还没说完,门后脚步声又笃笃离开了。
他正觉得莫名其妙,又要叩门,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也是来找春雷刀客的吗?”
清凌凌的声线,尾音上扬,语气很蓬勃。
谢致虚回头。邻居院墙上蹲着一个青年,和暖春风里裹着裘皮袄,纯黑皮毛,尖梢隐隐透着橙红,光线照耀下带着晶莹的火色。
“春雷刀客?”谢致虚没听明白。
青年蹲在墙头,从裘皮袄里伸出指头一指苏宅门口那只石睚眦。
谢致虚凑过去观察,石睚眦口中插的那把环首钢刀,刀身明亮寒光四射,刃口锋利,指尖挨在刃口能感到劈开的气流从刀身上划过。
是把好刀。
靠近刀柄的位置刻着一行小字——春雷乍惊。
谢致虚盯着那行字看了一会儿,抬头对正期待他有所反应的青年说:“春雷刀客是什么人?”
青年沉默稍顷,手从裘皮里伸出来一拍脑门,十分无语的样子,从墙头一头栽倒下来。
谢致虚还没来得及惊一惊,就见那青年踏着墙垣,如履平地一般垂直走到平地上,走到面前来。
好轻功。
走近了看谢致虚才发现,青年生得英气,脸色却十分苍白,仿佛久病未愈的模样,难怪仲春里还裹着皮袄。
“春雷刀客啊!”青年说话倒是中气十足,“你是中原人,没听说过苏惊雷的大名?原江陵府威护镖局总镖头,一手春雷刀法技压群匪,押镖三十年没一次失手,各路英雄好汉都十分推崇他。前两年刚卸任归乡,隐居在苏州。”
江陵府威护镖局听说过,谢家原来就在江陵府,但春雷刀客这个名号就无从知晓了。也可能是谢致虚比较孤陋寡闻。
谢致虚道:“抱歉了,确实没听说过,在下并非来找这位老镖头。”说完又去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