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惘[古代架空]——BY:麦客

作者:麦客  录入:09-13

  农妇举着油灯站过来,将微弱的光打在白布上方:“请吧。”
  之前的三具尸体都停在衙门仵作房,光线明亮不说,里外都有官差陪同。这种怪异的氛围下验一具怪异的尸,谢致虚抬头看那农妇一眼,咽了口唾沫。
  农妇面无表情,拽着白布一角熟练地掀开。柴房里腐臭酸涩的怪味儿登时炸开。
  她将油灯搁在桌角,把那斑斑点点渗着青紫的油黄遮尸布仔细沿对角叠好。
  武理贴着谢致虚的手臂抖了一下。
  谢致虚皱起眉头。
  尸体就躺在桌上。
  或者说,黏在桌上。
  天气虽还不到热的时候,但或许是放得久了,油脂已经开始溶解。侧下方与桌面相接的部位甚至生出霉斑。
  这具皱巴巴的老媪的身体,卷宗里记载死时七窍流血、口吐白沫,但现在这些迹象已经被清理,脸上只留下三个黑洞仍惊恐地膨胀。足有成人一个拳头大小的嘴里黑压一片,半晌钻出几条蠕虫。
  谢致虚听见武理又在干呕,他问农妇:“死者生前头发和指甲就有这么长吗?”
  头发和指甲正是此案的疑点。
  之前光线昏暗没看清,现下仔细观察才发现,死者躺在桌上,头发却垂到了地面,堆积的高度没过脚背。两只手上指甲也在疯长,几乎与手指等长,因为过长,尖端翻卷,已经反向刺进了肉里。
  “没有,”农妇说,“你们之前来的人不是说,这得是死了七八年才能长出来的吗?”
  外间叫骂声又起,隐约是在咒骂太阳都快下山了死婆娘还不做饭。
  农妇一言不发地离开柴房。
  谢致虚心里有些发虚,眼睛都不敢往尸体上瞟,盯着桌下的一堆头发说:“奇怪啊。”
  武理捂着嘴巴,声音有气无力:“奇怪什么?死人怎么会长指甲头发吗?”
  “是啊,”谢致虚分析道,“人死后一切生命活动都会停止,死人长头发本就是无稽之谈。活人尚且不能一日之内疯长这么多指甲头发,何况一个死人?我认为,这应当是老媪临死前,因为某个原因导致了头发指甲的突然生长。而这很可能也是造成她死亡的原因。”
  武理:“说得好,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谢致虚将油灯挪到眼前,取出怀里的《唐门百毒大全》:“稍等我查阅一下资料。”
  武理劈手将书夺过来:“哪儿查不是查!作甚要在停尸房里看书!赶紧的先把尸体的事情搞清楚了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翻书不是更好吗!”
  谢致虚于是戴上兽肠手套,扒拉开尸体头顶杂乱丛生的枯发。
  单从质地上看,枯焦灰白,一触即碎,确是死尸的头发,但拨开表面一层,底下竟还有相对新鲜有韧性的白发。
  外面的碎发拖到地面,里面的白发却只是正常长度。
  虽然具体指向不明,但谢致虚知道这是个关键点,抬头想和武理交换一个眼神。
  外间又传来摔砸物什的巨响。
  “扫把星!赔钱货!”
  谢致虚听着都觉得不舒服:“世间哪有这样打骂妻子的!”
  武理冷哼一声:“小少爷真是不知人间疾苦。”
  谢致虚有点生气:“三师兄,你这样说,这反倒是常态吗?”
  武理说:“我问你,你知道本朝课税以何为主吗?”
  谢致虚皱眉。
  “课税乃是以户税为主,租户尤其如此,一家人世代只能耕种一份田地,这种情况下分家的只在极少数。你看这户农家,除了一对年近五旬的夫妻和一个过世的婆婆,是不是还少了什么?”
  武理叹一口气:“没有后代的家庭,妻子的地位岌岌可危。”
  谢致虚还没想到这一层,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武理说:“看好了吗?看好了就出去吧,味儿怪难闻的。”
  男主人还缩在屋里不见踪影,农妇也不见了,茅舍背面升起炊烟。
  橙红的夕阳斜斜落进院里,夯实的土基寸草不生,被数十年累积的鞋底踩成棕黑颜色。
  武理实在被熏得难受,扶着院角的樟树干呕。
  谢致虚对着天光翻他的《百毒大全》。
  唐门收录天下奇毒制成大全毒典,世上所有已诞生的毒种都在书中有详细记载。
  首先在目录里检索毒性极强、见血封喉且令中毒者极其痛苦的栏目,再附加一个条件——七窍流血口吐白沫。
  查询结果还挺多的。
  武理虚弱地道:“别翻了,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谢致虚给他顺背,关切道:“师兄,你还是先歇口气吧。”
  武理说:“那老太是中了尸毒,她头上不断疯长的头发根本不是自己的,是被人从古墓里挖出来炼制而成的僵尸发,种在头皮里可令人尸毒入骨,三日之内暴毙身亡。”
  谢致虚神色一凛,一直悬在他心头的重担终于沉沉坠下来。
  僵尸发正在他刚才检索的结果里,大全书中还记载了发明者的姓名。
  武理点头道:“这正是我们二师兄的独门毒药,恭喜你啊小师弟,又找对了一个方向。”
  农妇撩着裙裾一角擦手,走进前院,看见他们还在,显得有些意外。大概之前的几拨官差都来去自如,从不和主人家打招呼。
  其实谢致虚也不想打招呼,若是被害者家属要个说法,他还没想好怎么编。
  但是武理还有话要问。
  “您能和我们讲讲案发的前后经过吗?有无任何异常发生,或者有无生人出入过家里?”
  武理不是谢致虚那种脸嫩显小的长相,他剑眉入鬓、英挺俊美,又时时爱穿白衣,作翩然出尘之姿,是典型讨女人喜欢的类型。
  一般来讲,武理对着妇女同胞们笑一笑,都会很好说话。但农妇只冷冷道:“你们已经问过很多次,我也说过很多次了。前几天只有一个问路的来过,别的没有。”
  武理追问:“问路者是何样貌您还记得吗?”
  农妇还未来得及回答,屋舍里那位偷听的突然高声骂道:“都是你个扫把星引狼入室!”
  前院和屋舍还是隔了有段距离,也不知那位懒入膏肓起不了榻的如何耳朵能这样敏锐。
  农妇说:“问路的有两个人,一个坐二轮车的青年,一个给他推车的绿衣服小姑娘。长什么样早记不清了。”农妇皱着眉头:“你们总是问东问西,这么多天却一个说法不给我们,我婆婆到底是怎么死的?”
  之前那三个案件给家属和县衙的说辞在谢致虚心中轮了一遍,他正要开口,武理背在身后的手朝他摆了摆。
  武理说:“大娘,您可曾听说过西北奉州的尸社?那是个居住在古墓里,专门炼制各种尸毒的武林门派。您婆婆身中之毒依我们看来,正是奉州尸社的尸毒。”
  农妇一辈子和田地打交道,可能见过几个绿林好汉,但从来和武林沾不上边,听得云里雾里,大概也听说过武林门派多犯杀孽,惊恐道:“我们家和西北远日无怨近日无仇……”
  武理说话的声音略微有点大,吐词特别清晰。
  “尸社里正有位前辈云游四海,名号毒老怪,因他自己的女儿嫁为人妇后受尽婆家欺凌,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所以格外看不惯世间苛待儿媳的婆家,但凡被他遇见,定要施以惩戒。此案看着很像毒老怪的手笔,但事实究竟如何,还不能下结论,总之二位近日可要小心,别触了他的忌讳。”
  农妇微张着嘴,看着武理。
  谢致虚也看着武理。
  屋舍里鸦雀无声。
  农妇把两人送出院门,手指揪着衣裙,态度好了不少,就是看上去还有点担心:“您刚才说的是真的吗?什么西北武林什么的……”
  武理说:“您放心吧,武林人士从不随意屠戮,就算是邪教也不会无缘无故动手,想必是某些人犯了忌讳。且做了案就该逃跑,凶手断不会留在此地,我们兄弟二人这就去捉拿罪犯。”
  在师门的时候,谢致虚就十分佩服他三师兄瞎话张口就来还能圆回来的口才。
  农妇手背抹抹眼角,声音稍微变调:“真没想到世上还有人做着这样的事。”
  谢致虚看见他师兄背在身后的手握拳捏紧。
  下不来台了吧,人家还真信了。
  武理生硬地岔开话题:“对了,大娘,我请教一下,您婆婆是沂县本地人吗?从前可有在别的地方待过?”
  农妇摇摇头:“我们一家都是佃农,几十年没离开过租地,连县城都很少去。”
  她说完又想了想,大概因为记忆过于遥远,回忆费了些时间,但总算想起了一些事情:“对了!我嫁过来的时候,婆婆刚从苏州回来,听说以前是在苏州的大户人家做下人,得了许多银钱,要不他们家哪儿来的钱娶媳妇。”


第5章
  农家后院墙下,老四庞大的身躯规规矩矩蹲着。其实也不算蹲,由于重心不稳的缘故,已经一屁股坐地上了。
  以老四的屁股为圆心,土地向四周龟裂开几条缝。
  谢致虚吃惊地拿脚比了比宽度,心里为老四的份量又加上一笔。
  武理在总结四个案件中的情报线索:“苏州又见苏州,四个被害人都曾经在苏州城居住过。看来我们下一步就是去苏州,进一步弄清楚这四个人之间的关系——哎,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武理胳膊肘捣捣谢致虚。
  斜阳西沉,田埂边袅袅升起一排炊烟,灶台炒菜香飘十里。谢致虚的肚子很应景地叫了一声。
  “我饿了。”谢致虚摸摸肚子。
  武理一摆手:“你可算了吧,下一个。”
  谢致虚想了想,“你刚才骗了别人夫妻,合适吗?还是借了尸社的名号,要是人家找上门来怪你污蔑怎么办?”
  武理又一摆手:“下一个。”
  “……”
  谢致虚这下真有些无语,他心中沉甸甸的,和老四对望。
  老四站直了时,脖子仰到翻折都看不完他全身,此时蹲坐在草地上,谢致虚倒是能清楚地在一堆长久未打理的胡须结里找见他的眼睛。镜片似的映着天光云烟,亮归亮却没有灵气,眼神空洞。
  谢致虚那它当镜子用,看见自己闷闷不乐的一张脸。
  “我在想二师兄为什么要杀人呢……”谢致虚小声说。
  他还从来没见过二师兄,他刚拜入师门,二师兄就已学成出师了。只听说是个聪慧的人,留了一副书法在先生房里,勾折之间苍劲有力,被先生装裱好挂在桌案后。
  不过三师兄只比二师兄迟了一年入门,算是一起长大,应当很了解二师兄的为人。
  武理取下腰间的竹筒,拉成长杆,准备好乘坐老四的人力车。他好似一点也不在乎师门中人犯下命案,漂亮的桃花眼笑眯着,对谢致虚说:“等你到苏州抓住那小子,亲自问他好了。走!先回县城吃晚饭去!”
  苏州城,两年前敕升为平江府,属江南道浙西路上最繁华的城市。内外城河、上塘山塘四大运河在此交汇,枫桥十里万商云集,列肆招牌灿若云锦,五更市卖更不曾绝。又有浙西提举司、提点刑狱司设治所于城内,苏州一时盛望空前、炙手可热。
  苏州百姓见多识广不亚东京,店商经营之珍奇,诸如山海名贵、国外货贝,坊市表演之百戏,诸如走索爬高、掷刀吞剑,无不司空见惯。
  但类似阊门大街上横空飞来一座山,实在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城中百姓一时争相围观。
  说是一座山也不尽然,那其实是个人,一个足有丈高的巨人。打赤膊,穿褂衫,那衣服目测足够裁好几床被子了。
  那野人似的巨汉肩上还驮着两个小人儿,苏州城好事的百姓们眯着眼睛、竖起耳朵,还能听见两人交流——
  “先去吃饭吧,都这个时辰了。”
  “哪家酒楼装得下老四这块头?”
  “哪家酒楼也装不下啊!”有人嚷嚷。
  那两小人儿探头看了看,从巨汉肩膀上跳下来。
  原来并非小人儿,而是两位翩翩公子,一位素白锦衣、玉树临风,一位清癯俊秀、束腰佩剑。
  佩剑公子朝说话者作了个揖:“老丈,请问城里最大的酒楼往何处去呢?”
  那闲人说:“最大的酒楼那门也不到这巨人胸口,要我说啊,这巨人快和咱阊门城楼一般高了,哪里也装不下他呀!”
  白衣公子道:“就让他蹲外边儿,咱也得吃饭呀,你就指个路吧。”
  闲人道:“你们沿着这条街走下去,过了山塘桥,就能闻着香味儿寻到春樽献,那就是我们苏州最大的酒楼!”
  老四在桥下一站,谢致虚明显感觉到整座山塘桥上流水的行人全都静了一静。
  也惊了一惊。
  这车水马龙摩肩接踵的阵仗,老四要过桥,实属不易。
  武理的长杆在老四脚背上的溪乙穴一点:“跳过去。”
  老四脚底就喷出一股气流,平地起飞越过了拱桥。
  桥上行人目瞪口呆,脑袋追随着老四从桥头到桥尾画了个半圆。
  酒楼就进不去了,大门确实只到老四胸口,并且,据店小二再三保证,就算老四进了店,也没有给他坐的椅子。
  “不过我们门口的台阶是由正宗大理石雕砌,品质坚硬,不易变形。要是这位客官不介意,我们可以在台阶上搭一个食桌。”店小二说。
  春樽献位于苏州城中心,地理绝佳,门口人来人往。谢致虚虽然已经很久没过少爷日子了,但蹲酒楼台阶上吃饭这种事还是有点干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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