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武理道,一边用长箸叉起大块卤牛肉,丢进老四洞开的大嘴,“老越永远不会屈服,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他可以被暂时地打倒,但绝不会被打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逮着机会,他还会回来的。”
谢致虚不由得肃然起敬,没想到越关山被武理嫌弃了这么久,临走前竟然靠一顿饭收买了人心。
残阳橙红如燎,烧透了半边天,山塘河水变得鲜艳活跃,摇晃着暮归的小船。风过河面,呜呜吹响千家瓦顶,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惊飞满城乌鸦。
青黑的鸦羽遮天蔽日,仿佛在这火红炫目的傍晚得到某个号令,齐往城西振翅飞去。
“你干什么?”武理讶然问道。
谢致虚正将床榻拖出房间,幸而客栈为了便于管理,床榻都采用较轻的木质结构,搬运起来并不太费力。
越关山空出来的那间客房隔壁就是奉知常的房间,位置靠角落,门前无人过路,谢致虚把小榻拖到奉知常门前,又抱来一床薄被。
“不知为何,心里总有点不祥的预感,”他对武理解释说,“今日带二师兄去了许多地方,怕刺激到他,我今晚在门前守着,以防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武理问:“能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谢致虚思考片刻,趴地上在床榻到门槛间牵起一条串了五枚铜钱的细线。奉知常腿脚不便,行走总要借助轮椅,只要他夜间外出,轮椅碰到细线,五枚铜钱撞击发出声响,谢致虚就能醒觉。
“不知道,你就当我想多了吧。”谢致虚回答。
直到入夜,奉知常的房门都没有打开过。期间只有店小二上来过一次,见客人睡在走廊里,大惊失色。
“只此一晚,抱歉,实在是事出有因。”
好在二楼客人不多,两人顺利达成相互理解。
春夜有徐徐凉风,搭一条薄被正合适,谢致虚躺在榻上,山塘河沿岸灯火映红他半张侧脸,奉知常门前阒寂无声,充满着沉睡的宁静氛围。
会发生什么事呢?
他想到向晚时分城中铺天盖地的鸦羽,白日游春时奉知常的一举一动如同走马灯,黑暗中一帧一帧重现在他眼前,纸皮下火芯蠢蠢欲动,将要燎原。
从前他武功尽失,跟随先生学艺处处不顺,学了一年有余也一事无成。先生便拿二师兄的事迹宽慰他,二师兄根骨奇差,刚开始学习时也同他这般,且脾气暴躁,成日郁郁寡欢,庄里没人敢与他亲近,有二师兄的地方百步以内都看不见个鸟影,简直达到了孤僻的至尊境界。
就是这样一个既没有天赋、又不受欢迎的多余人,最后生生凭借聪明才智在唐门斗武大会上杀出赫赫名声。
炼毒也需要聪明才智吗?毒药这种东西,只要心狠手辣,谁都可以做好吧。谢致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先生。
先生回答他——你懂什么,唐门立世百年,创制毒药无数穷尽一切害人灵感,知常还能在此基础上翻新,这是创造力的体现;从古至今毒药不下万种,他能一一熟记,综合学习,还能避开版权纠纷,这是记忆力的体现;斗武大会四年一届,齐聚蜀中高手,知常抓住时机一战成名,这是有规划、有眼力的体现;顺便还与唐门签下制毒合约,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充盈山庄财库,这是有商业头脑的体现。一个目的性极强、做事不按常理出牌且十分记仇的有钱人,难道不聪明?难道不可怕?
谢致虚在榻上翻了个身,正脸对着房门,觉得自己实在很傻,或许二师兄心知肚明,正在门背后嘲笑自己。
他感到十分沮丧,不安地沉入浅眠。
梦境里,先是武理坐在老四肩头对他喊“小五,你办事不力,没有完成先生的嘱托,此后再也不需回邛山啦。”他惊恐万状,生怕被抛弃,抱着老四脚板不放。老四脚底喷火烧了他个外焦内嫩。
然后场景一转,奉知常坐在轮椅上依然高出他的视线,他好像伏在地板上,仰头看奉知常指尖挑起那条串着铜钱的细线,用轻蔑的语气对他说“用这种小伎俩就想对付我,看来邛山弟子已是一代不如一代。”梦里奉知常竟发出来梁汀的声音,黑鳞蛇爬出他灰霭霭的衣袖,亮出惨白的剧毒蛇牙。
他伏在地上浑身冷汗,听见奉知常在头顶冷笑。
呵呵呵呵——
嘶——嘶——
“啊!!”
谢致虚一个鲤鱼打挺,惊恐醒转,脊背黏糊一片直喘粗气。
旁边地板嘎吱一响。
他回过神来,发现天色已然透亮,清晨街市的喧闹声声入耳。
二师兄呢?!
他一转头,看见柳柳尴尬地僵立在榻边,怀里抱着不知几时被他蹬掉的被子,看样子是想给他盖上。柳柳身后房门大开,里面不见奉知常的身影
谢致虚低头,发现细绳早就断开,铜钱委顿在地:“…………”
“大事不好了!”武理的声音从脚下传来,他几步奔上楼梯,见谢致虚还在榻上,直冲过来,神情凝重道,“梁汀失踪了!梁家现在乱成一团,官府已将全城戒严,出动千名官兵漫山遍野地找人,十三年前的事情又重演了!”
血液顷刻冲上头顶,谢致虚眼前一黑,耳朵里尽是轰鸣,连武理在说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僵得像座石雕,梗着脖子去看柳柳,以为会见到或愧疚或轻视的表情。
然而柳柳神色淡然,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将被子放在谢致虚手边,转身进房,关上了门。
第32章
月底栖鸦当叶看,夜寂,是死寂的寂。
一片残虹浸血的底色里,瓦顶树间密密麻麻黝黑无光的眼睛注视着梁家陷入猝然沉眠。直到起早的佃户发现东家宅邸被这种不祥的生物层层包围,发出第一声惊呼,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
“梁家人好似中了魔一般,夜里俱睡得死沉死沉,虽然都还有呼吸,却是敲锣打鼓也叫不醒。农户们举耙抄犁赶走了乌鸦,去拍门,久无人应,还以为出事了,就翻墙进去,结果发现门童背靠大门睡得人事不知!园中还有好些提灯的侍女,似正要去什么地方,走在路上突然便睡了过去,灯笼掉在石板上烧得只剩个手柄,景象实在诡异得很。请来大夫也束手无策,知州只好等他们自然醒来,就在刚才城中消息就传开了,说是梁稹清醒后发现儿子失踪,大为惊怒,立刻便与知州封锁全城,任何对绑匪信息知情不报者以同罪论处。”
武理抓着谢致虚的手说:“小五,我们快撤吧,这次任务是完成不了了,回去同先生请罪也好,可千万别把自己搭进去啊!”
手心冰凉凉的,不只是自己还是武理紧张的冷汗。谢致虚头脑一阵晕眩,抽手止住武理话头,扶着榻沿站起来,突然晃了一下。
武理赶紧扶住他:“你怎么了?”
“……”谢致虚缓了口气,“我觉得,平日里睡觉我应当不会睡得这样死,别说线断铜钱掉落的声音,就是有猫儿跳过窗台我也能有所察觉……”
武理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谢致虚垂下眼睛:“是二师兄下的药,使我和梁府上下昏睡过去,他趁夜劫走了梁汀。”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难道我就不知道吗,”武理愤怒地压低声音,“当务之急是在事情牵连到我们之前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你先前为了回护老二,在梁家府兵跟前露了脸,查到老二就能查到你,看梁稹那架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谢致虚按住武理手背,两人谁都没有开口。
对面房门紧闭,不知道柳柳在里面做什么。她原来不住这间,现在却搬过来,看来奉知常是真的走了,只是仍有一些事要柳柳留下来处理。
“我不能走,”谢致虚说,“唐门将二师兄屠戮无辜的罪名传扬出去,唐岷攻讦先生教导无方,逼先生清理门户。先生正是为了免于胁迫才命我查清事实,赶在各方之前带回二师兄,我不能轻易放弃,陷先生与师兄于不义。”
武理嘴唇一动,最终忍住没有破口大骂,赏了谢致虚一个白眼。“眼下局面如此,你还能怎么破?”
“你得帮我看住柳柳,二师兄行动不便离不得人,即使这样柳柳还要单独留下,定是有要事。若是跟丢柳柳,恐怕我们就再没机会阻止事态恶化了。”
“那你自己呢?”
“我去找师兄,”谢致虚坚定道,“我想,我可能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福云居后院的渡口很小,偶尔有畅游河景的客人在此处上下船,但今早河面上船只减少了许多,一队官兵驻马在对岸集市,监视过往人流。
等了一炷香,才有乌篷船靠岸,游客骂骂咧咧钻出来:“真悖时,走哪儿都是有人盯着你看。”
船家也有点郁闷:“这年头,贵人的命才是命,贵人出了事遭殃的还不是小老百姓。”
谢致虚上前去:“船家,能到湖岛去吗?”
游客嘿了一声:“小兄弟心忒大了,梁家都快封城了,还有心情出游呢。”
船家撑起篙:“能去,上船吧。”
沿岸时不时有队伍纵马驰过,往城门方向去,街头巷尾都出现貉袖戴笠的兵士身影,当街凡有体型较大的太平车经过,都会被叫停检查,二十多头拉车的骡子堵塞街道,过路无不以目怨之。
行至河湖交汇处,形势稍好一些,谢致虚猜测是因湖中向来是秋家地盘,梁稹要给他岳丈面子。
谢致虚让船家绕开秋家所在的岛屿,直往苇荡深处去。
船家初始有些犹疑,在湖里行船的都知道,离岸的这片苇荡鬼得很,又深又广,其间道路错综复杂,常常顺水势而改变,根本无法记路,船陷入苇荡里,人的眼前全被高过头顶的芦苇丛遮挡,即使资历最老的船夫也不敢入内超过一引之距。
“原先湖中岛的孙少爷就是在这里走失的,船夫们都说是给苇鬼遮了眼,领到幽冥去了,湖中岛后来把这一片圈起来作为警示,以防再有人迷路走失。”船家同谢致虚解释,复行数十步,就见前方一条醒目的红线栓在苇杆上,牵起一道拦路绳。
船家说:“过了这条线再回头就找不着路了。客人究竟要去什么地方?”
谢致虚回答:“去孙少爷走丢的地方。”
船家:“…………”
船家的表情瞬间变得仿佛活见鬼,结结巴巴道:“哪哪哪哪哪个孙少爷?”听语气估计是联想到自己刚才讲过孙少爷被苇鬼领去冥府的故事。
“湖中岛秋家的孙少爷。我听闻太湖水岛千座,尝隐在深水苇丛中不现于世,其中仙境秘府皆无俗缘,修道的朋友说当年的秋少爷如今就居住在仙境中,我心向往之,也欲寻仙问道。”
谢致虚尽量表现正常地笑了笑,心想自己既长得不像牛头马面,行为也不似失心疯,这番话虽是一派不经头脑的胡言乱语,应该也不至于惊吓到船家。
他想得不错,那船家倒是不怎么害怕了,但看他像看个疯子。
“我这船可到不了仙境,客人,我劝你也不要过了这道红线,苇荡吃人不是说着玩儿的。”船家坚决不肯再撑一篙。
谢致虚没有办法,见斜刺里芦苇分开露出一角沙洲,只好让船家将他放在那里。他在湖中岛上眺望过这片岛林,峰峦连绵不断,料想岛屿之间应互有联系,只要上了岸应当不难抵达。
至于所料是否准确,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船家不欲久留,最后向他确认:“三日后到这儿接你吗?”
谢致虚回答他:“三日后寻仙不遇就在此处等师傅将我领回红尘了。”
船家回他以狐疑的目光,一篙三回头,消失在等身高的苇荡之后。
脚下沙洲一陷,湖水漫上来,谢致虚连忙后退,这才环顾四周——芦竹、水荭丛生蔓延,站在边缘看不清沙洲大小。拨开苇丛进入深处,有许多低洼积水,稍不注意就踩湿了鞋。
没走多久就到了尽头,原来这只是一处水流潮汐堆积的沙地,实在小得可怜,并未如谢致虚所想连接了某座岛屿。
向前望去,还有无数相同的沙地在苇荡深处若隐若现,路线尽头是冒出苇尖一点披雾而出的螺青。
应是某座岛屿的山尖。
看样子只能涉水前行了,幸而谢致虚童年也有过调皮的时候,与庄里叔伯家的小子们厮混,夏日常去河中游泳。只是小时众目睽睽之下裸泳也只觉得好玩,成人后即使躲在重重芦苇之后,脱衣服也别别扭扭不自在,可见他即使家道中落,也没忘记被培养作为正人君子的那一套。
解腰带的时候才发现,假道士吕惠送的匕首还挂在身上,谢致虚将它裹进衣服栓成一包,用清净天剑鞘挑着。
苇荡底下的湖水晒不到阳光,冰凉刺骨,阵阵阴风穿过草杆吹来,激得人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谢致虚牙齿打颤,游过水面,感到群聚的游鱼被他惊散。拨开苇丛爬上下一座沙洲,这才有暖和的日光落进来,清净天剑鞘担在肩上都冻得像冬天檐下的冰凌。
这他娘的,谢致虚忍不住哆嗦,也太冷了。
游过沙洲群后终于能看到一处岛屿,距离不远,索性也游过去。然而湖中游泳与苇荡中游泳颇为不同,湖中暗流起伏,前进很费体力,使岛屿看起来近游起来远,等终于碰到岸边礁石,谢致虚已精疲力竭得直想吐舌头。
先前所见的那座山尖在岛屿背后,靠水是一片幽邃昏暗的树林,腐叶枯枝落满地。谢致虚坐在卵石上歇了一会儿,身边也没有取火的工具,只好用外衫擦干身体,将就穿上衣服,心中实在觉得自己可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