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知道秋家总会在他外出时派人暗中跟随,但因为年纪小,考虑不周全,以为那些都是外祖和姨母派来盯着自己的,常常自以为甩掉了尾巴偷偷和伙伴汇合。
他有两个如影随形的跟班,一个是前任小霸王陈融,被他用铁拳收服,一个是城里蜜煎果子家的儿子,陈果儿,在他之前也是个受人欺负的小结巴。秋家那些人也就盯这两个人盯得最紧。
以前他还不知道,陈融是杭州陈家的小公子,在苏州亲戚家暂住游玩。杭州陈家和苏州梁家是世交,都是卸甲归田的将军之后,秋家不敢动陈融,但未必会放任陈果儿继续和他没边没界地亲近。
蜜煎巷子里长出枣树的那一天,他坐在街头看人演悬丝傀儡戏,发现说书和唱戏是这世上听众最多的行当。
梁家人简直要疯了,没想到小公子要把这破嗓子全天下宣扬出去,秋家人也疯了,没想到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如同禁书不给旁人瞧上一眼的秘密竟要被编进戏文搬上舞台,供大众娱乐。
他就在这两家的“追杀”里满巷窜逃,唱一场换一个阵地,有时还边唱边换,终于为他日后跟随爷爷梁正辅学习祖传轻功打下了坚实基础。
梁老太爷说:“有脾气!有血性!是我梁正辅的亲孙子!”
这句话之后他终于真正得到了梁汀的身份,秋家也不敢轻易动他,他可以仗着背后靠山横行无忌,做个货真价实的公子哥儿,或者做戏台之上恣意发言的孔卸任。
“我可怜原来的梁汀,那些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梁汀最后说,“但我也看不起他,因他原本用不着那样活着。你昨晚同那个人说你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两个一样的人却得到了天差地别的待遇。我告诉你,这世上就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我得到这一切凭的是我自己,替换人生没有给予我什么,是我拯救了梁汀这个名字。”
他虽是十分衰弱的模样——怕是奉知常为了制服他还用了别的什么药,绑缚的绳子只是个摆设——眼里却亮着光彩,是他一直以来示人的傲气。
谢致虚点点头,说:“可我也没打算问你的人生总结,只是想问问你对十三年前梁汀遭遇绑架的事了解多少。”
梁汀噎了噎,不满地横了谢致虚一眼,嘴角一撇:“十三年前我也就将满八岁,你见过那家大人会拿绑架案当睡前故事讲给八岁小儿听?”
也是。谢致虚略有失望,又听梁汀“不过”道:“我娘……哦,是我亲娘,送我去梁家前抱着我哭了整宿,说全是因为我姨母的错才将秋家逼到这步田地。”他耸耸肩:“别的就不清楚了。这事你应该去问那个人啊。”
“你俩不是一起的吗?”梁汀眼珠狡猾地一转。
这人脑筋倒是挺灵活。谢致虚决定还是少和他交流信息。
眼下得到的已足够丰富了,他还要好好整理一番。
之前他推测之所以需要人假扮梁汀乃是因为秋横刀没将人救出来,而假梁汀口中,秋二小姐当年却说都是大小姐的错,看来秋横刀在整件事中的作用并不如他想象那般重要。
而他昨晚分明梦见当年的绑匪砍下了真梁汀的右腿送到梁老太爷手中,除非是他梦境有误(根据奉知常目前瘸腿的状况来看也不太可能),或者之后又出了什么变故使那条腿没能到老太爷眼前,否则这个健全的假梁汀无论如何也成不了梁老太爷的“亲孙”。
线索实在太繁杂了,谢致虚一时觉得头疼。
那假梁汀说了许多话,嘴唇起了一层皮,憔悴得不太象样了还要来招惹谢致虚。
“喂,”他用脚背碰碰谢致虚,引诱道,“我还知道一件事,你想不想听?”
谢致虚瞥他一眼:“你想喝水不?”
假梁汀说:“你知道梁汀的嗓子是怎么回事吗?”
谢致虚欲起身离开的身影顿住,缓慢地转回脑袋盯着假梁汀。
假梁汀嘴角裂开恶劣的笑容,声音轻如耳语,仿佛在泄露某个天机:“出生的时候被他亲娘掐扁的。我姨母,秋家最争气的女人,生产时打晕了奶妈产婆,要掐死刚生出来的儿子,可惜没了力气,没弄死,弄出个嗓子残疾。后来他们都说奶妈和产婆是被那孩子过于可怕的哭声吓晕过去的,嘎嘎。”
那是他笑的声音,因为嗓子还哑着。
也是木轮碾过石粒的声音。
谢致虚白着一张脸,石床后奉知常推着轮椅回到洞穴,平静的身影映入他眼帘。
第37章
梁汀终于闭上嘴,然而他此刻的闭嘴不是因为自觉失言,乃是因为他十分期待看到奉知常的反应。
奉知常没有反应,摇着轮椅经过他俩,到洞穴外的石台上去。
谢致虚瞪着梁汀:“你故意的?”
梁汀咧开嘴,嗓音沙沙的夹杂笑声:“这座山真的很神奇,你把耳朵贴在石头上,什么声音都能听见。”
“…………”
谢致虚心中默念一百遍人质大于天,终于忍住没有痛下毒手。
从来都有这种只对一个人隐瞒的秘密,当事人生活在除他以外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环境里,对真相产生过许多猜测,有时候是他想得太多,有时候真相比他想象的更残酷。
对奉知常而言是哪一种?
——第三种,这层秘密之下还有一个秘密,所有人都不知道,其实他早就得到真相了。
谢致虚差点上演平地螺旋摔。
谁在说话!
他猛然环顾四周,天光直入,四面石壁无遮无拦连个鬼影都没有,梁汀毫无察觉地倒在石床上阖眼修养精神。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仔细回想,又仿佛根本没有音调,是在他心中凭空冒出一个念头,怪异至极。
——到石台上来。
那个念头又从他心底冒出。
石台上只有奉知常的背影,几只海鸟飞掠过台前一线湛蓝的天空。
谢致虚走过去在奉知常身边席地而坐,城镇变成远在天际的一道墨线,湖天相接如明镜,澄澈而平静地拂去深处潜藏的暗流。
他看了看奉知常的侧脸,收回目光,又看了看,最后问:“你给我吃的就是同根生对吗?”
——你很聪明。
没有张嘴也没有视线交流,奉知常在他二十余年缄默的人生中早已习惯不动声色。
同根生这种草就是柳柳能成为奉知常代言的原因,谢致虚还好奇过其中运作的机制,现在看来果然颇有些心意相通的意思。
‘难怪我昨晚梦见了许多奇怪的记忆,这么说来,师兄岂不是也能看见我的梦境?’
他试着在心中提出问题。
没有回应。
不知这个同根生是单向联络,还是奉知常不想回答。
“为什么要给我同根生?”谢致虚问。
——你不是很想知道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果要给这句话加上语气,谢致虚脑补出柳柳半轻蔑半嘲讽念出这句台词的模样。
然而这个念头其实很平静,在他的识海中浮现出来没有惊起丝毫波澜。
“我是很想知道,”谢致虚承认,又说,“但我之所以想知道只是为了帮助你,现在我发现帮助你根本不需要当年的真相,所以那些事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
奉知常投来一个眼神。
谢致虚说:“过去的事之所以会过去,因为它已经丧失了存在于当下的价值。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彼去此来消长相谐,如果你不肯放走过去,拒绝迎接当下,留给你的只能是腐朽的一生。户枢不蠹流水不腐,世间万事万物都处在永恒的运动之中,我刚到邛山时先生曾同我说,如果我的梦里永远是两年前那场家破人亡的大火之夜,那说明我的人生已停滞不前,很快就离死亡不远了。”
奉知常冷淡地扯了下嘴角。
“追求死亡是最没有见识的事。师兄,你断然不会不明白,死亡是最公平的,世人皆是向死而生,终有一天会迎来长眠。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相比永恒的死亡,人生短暂如蟪蛄蜉蝣,只在眨眼之间,即使如此还要以痛苦折磨自己恨不得从未出生,这是多么可悲可怜的一生。师兄,若你不曾将自己封闭在雪山之巅,不曾以孤僻为铠甲拒绝他人的示好,你就会发现先生是那样喜爱你,将你的墨宝挂在书房日日赏鉴,三师兄虽嘴毒了些却懂得如何真心为人着想,知道你势必要解开心结还暗自阻拦我妨碍你,老四一个万事不懂的弱智也愿意亲近你信任你,还有柳柳,既不是山庄下人也不曾欠你什么,却自愿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她还是爱玩的年纪,出门这两年却只顾跟着你四处奔波。”
谢致虚轻轻握住奉知常搭在膝头的手背,认真地说:“放梁汀走吧,我带你回邛山,假如你愿意,就留在山庄再不回那冰封雪飘的孤寒之岭,从此可以睁眼看看樱春繁夏,还有秋日遍野如火的红枫,我陪着你,我们都陪着你。”
——如果我不走呢。
“不走的话,”谢致虚难过地说,“等梁家连同官兵围岛,就没命啦。”
奉知常抽回手,皮肤依然冰冷没有温度。
——把石床后的草堆抱来铺在台上。
谢致虚沉默片刻,还是听了吩咐,不得不对奉知常给他同根生的做法有了新的理解——不过是柳柳迟迟不到,需要人打下手罢了。
石床背后如他所想,果然是一处通往幽深的隧道,不像他原先爬过的那条一般天然形成,地上铺着石砖,隧道出口堆着干草堆。
谢致虚抱了满怀回到石台,奉知常已经进了山洞,在贴着岩壁的角落里俯身不知倒腾什么。
石台上铺干草是要做什么?添一个人睡觉吗?
谢致虚已经完全捉摸不透奉知常的思路了。
等他铺完草回到山洞,奉知常推着轮椅的身影消失在石床后的隧道之中。
谢致虚追过去,然而隧道前行不远就有数条分岔,他将耳朵贴在左岔路上能听见轮椅逐渐远去的轱辘声,贴在右岔路上也能听见,山体绝佳的集音效果这时候简直令人毫无办法。
他正要离开,隧道深处忽然送来一缕徐风,在鼻尖打着旋,留下股隐约与泥腥苔湿都不同的气味。
有些不同寻常,谢致虚耸耸鼻子,那气味又消失了。
此后数天,除了饭点奉知常都很少出现在洞穴里,仿佛因谢致虚追来强行入伙,连看管人质的重任也交给了他。
梁汀建议谢致虚不如就将他放了,并表示鉴于事出有因,他回去后可以不予追责。
这人养得一身少爷脾气,谢致虚耐心同他解释:“等不到你回去,我师兄先把你我化尸在这荒郊野外了。”
山洞里很平静,山洞外也很平静,平静得令谢致虚有些不安。假如你绑架了人家儿子,家里却迟迟不交钱救人,一般有两种解释,一种是赎金远超人质价值,家里准备生二胎了,这种情况详见十三年前真梁汀绑架案,还有一种是家人并不相信儿子真在绑匪手中,这种情况也详见梁汀绑架案。
因此当两日后奉知常举着一把明显砍柴用的斧头要剁下梁汀手指寄回梁府,那情形如同十三年前洞穴噩梦再现,谢致虚一点也不意外,只觉得悲悯。
“一根手指换你项上人头,划算。”梁汀舔了舔干裂的嘴皮,这小子自从嘴巴获得解放,一刻也没停止过挑衅。
谢致虚挡在梁汀跟前:“三思啊师兄他的手指你的手指我的手指有什么区别呢寄给梁府也不一定能认出来啊!”
咦这句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砍了他我们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奉知常一脚踹开谢致虚,举斧就剁——
“奉知常!”
谢致虚大喝一声,拔剑反手顶住斧刃,利器铿然撞击。两道锋芒之下,谢致虚逼视奉知常一双冷漠讥诮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我决不让你再做出将来思之后悔的事!”
他这几天吃素吃得腹内空空如也,所幸残存的功力劈把斧头不算难事,一剑取三山将樵斧连同木头斧柄砍成三截。两截哐啷掉在石床上,剩下一截握在奉知常手中。
梁汀在他身后叫好:“内讧的戏码我喜欢!快打起来给我提供第一百一十部 戏的灵感!”
奉知常垂眸看了看手中光秃秃的木头棍,索然无味地随手丢弃。木头棍子滚了几圈,停在角落里。
谢致虚仍警惕横剑。
奉知常看也没看他,径自进入隧道。
谢致虚追过去,隧道里漆黑一片,奉知常灰蒙蒙的衣袍完美隐藏。
真是奇了怪了,怎么每次都是我追着他跑?谢致虚正想着,面前突然劈来一道劲风,清净天磕飞一个坚硬的东西。
阴影中步出一个魁梧的中年人,双臂交叉在胸前,十指指骨各延伸出尺余长的利刃。
是唐门的神鹰爪。
“长老有命,任何人不得离开山洞。”
谢致虚一愣,蓦然明白奉知常这是将他与梁汀一同看管起来。奉知常的帮手很多,不缺柳柳也不多谢致虚,他只接受不碍事的人。
之后奉知常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个唐门的中年人倒是一直守在隧道口,无论何时谢致虚胆敢往隧道里迈进一步,劚玉如泥的神鹰爪必如期而至。
“我得带你走了。”谢致虚对梁汀说。
他原先总想着劝服奉知常,现下看来此人脑筋执拗如犟驴,轻易不可回转,他不能眼睁睁等着事情做绝。
梁汀虽然虚弱得很,也要攒起仅剩的精力表示嘲讽:“你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