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致虚沉默了。他还真不行。
住在山洞的这几日熬虚的不只有梁汀,从前他虽也是一发三剑便耗空丹府,但不曾想现在这般迟迟不能恢复。除非跳崖,否则必得解决了看守的中年人才能离开。
还没等谢致虚计划出逃离方案一二三,先有征兆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挂在他腰间的血算盘突然发出嗡鸣,匕首抖如筛糠。
一条原先仿佛没有的细微红线贯穿匕身,以手指擦拭,还能感觉到些微濡湿。
以邪性矿石锻造的血算盘,能测杀心记血债。这是什么时候又添的一笔?
谢致虚心念电转,想起来岛上那日斩杀的野猪。
原来是真货。应了传闻中的记血债,那测杀心呢?
难道三日之内,山洞中会有血光之灾?
第38章
显然吕惠介绍血算盘时说这把神兵能预测三日之内的血灾时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给使用者造成了歧义。
试问你拿着一根三尺长的导盲杖,第一次触碰到某个障碍物时,你会想到它其实不在三尺之外而实则近在咫尺吗?
是以当唐海峰灰头土脸滚出隧道时,谢致虚不仅完全没有准备,并且完全没有预料。
唐海峰的模样同谢致虚第一天来到山洞时十分相似,衣裳被划开几条口子,浑身沾着泥土枯叶,他原本就因塌了后脑勺显得面相有几分怪异,此刻简直像山里蹦出来索命的恶鬼。
他看见谢致虚时也有些惊讶,但很快镇定下来,恐怕虽他不在谢致虚的意料之中,谢致虚却在他的预料之内。
谢致虚:“…………啊哈哈,唐兄,莫非你也是从山上滚下来的?”
唐海峰虽从不佩剑,然唐门弟子怎会缺少兵器,唰地甩出袖里剑指着谢致虚厉声:“你是谁!”
谢致虚:“……………………”
合着大哥你根本没认出我,那你镇定个鬼显得我很一惊一乍似的!不对!难道在荒野露宿几天效果比易容还好,连唐海峰这么记仇的人都认不得我了?也不对!
唐海峰能出现在这里,说明梁稹也不远了。梁家人已经来了?!
唐海峰懒得搭理这个满脸裹泥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扔进火炉当叫花鸡烤了的山洞野人,青锋直逼石床上人形蚕蛹。
蚕蛹被惊动,蠕动着闪避剑风,并发出人声:“唐海峰,你要干什么。”因为中气不足喊不出惊叹号。
唐海峰阴恻恻道:“想不到奉知常这么磨叽,多少天了还留着你。且让我帮他一把,送你一程!”
铿的一声被谢致虚提剑挡开。
与那野人决然不符的干净的利剑锋芒毕现,唐海峰被晃得一眯眼:“清净天?你是谢致虚?”
谢致虚道:“是我是我,真是好久不见了,有空多跟唐宗主来我们山庄喝茶啊,邛山欢迎你。”
唐海峰冷冷一笑:“是你也无所谓,听说九折子新收的五徒弟也是个废物,一天只能挥出三剑,一剑更比一剑弱,三剑之后内力全无宛如废人。今天就让我来领教领教你的……”他略一停顿,用打趣的口吻说:“废物三剑?”
一股酸意直冲谢致虚鼻梁。
唐海峰举剑要砍,谢致虚喝道:“慢着唐海峰,我知你出现在此地意欲何为,你是来确认梁汀是否还活着,如有命在,你就要终结他的性命!是也不是!”
唐海峰沉默片刻:“咦,难道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我的意思是,你杀了梁汀,要嫁祸到我二师兄头上,就如先前的厨子、车夫、新娘与老媪一般,你跟踪他的行迹,以他独创手法杀人,再送信回蜀中败坏我师兄名声!是也不是!今次若让你杀了梁汀,首当其冲就是身为绑匪的二师兄,梁家不会放过他,你这招借刀杀人用得果真得心应手!”
一瞬阒寂。
落针可闻。
布料与岩石摩擦发出轻微动静,是梁汀挣扎着坐起身。
唐海峰剑尖稍微后撤些许,若有所思:“我倒是奇怪,你们师兄弟感情有这么好?奉知常恶名在外,连九折子都不敢断言那些命案与他二弟子无关,你怎么表现得好像……决然信任他?”
谢致虚道:“因为你犯了一个关键的错误!”
唐海峰做了个请他继续说的手势,面上饶有兴味。
“你为了让梁家人相信是我师兄毒害了大公子,带他们去了勾栏院的戏台,你在戏台我师兄坐过的位置找到了毒粉的使用痕迹。我问你,连你们门中最不入流的弟子害人也不会留下如此浅显的痕迹,我师兄这样的高手,怎会有这种失误?”
唐海峰脸上的兴趣淡了:“就这?”
“还有,”谢致虚的剑锋始终防备着唐海峰,不放过他浑身一丝一毫发力的迹象,“因为我比你更不敢信任他,所以早在你之前很久,就在梁汀晕倒、戏方散场那时候,我已经搜过了戏台。”
唐海峰点点头,露出原来如此的恍然神情,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他并不在乎被人识破谎言。
两柄利器砍杀一瞬,猝然分开。
谢致虚倒退一步抵着石床,胸口血气翻涌。
“一剑。”唐海峰竖起一根手指。
“快走!”谢致虚大喝。
身后一道人影跃起,周身绑缚的绳子如蜕皮簌簌抖落,眨眼间冲进被石床遮掩的隧道。
那是梁汀,他那张尖牙利嘴终于派上用途,趁谢致虚吸引唐海峰注意时叼走他腰间的血算盘,割断了绳子逃命。
唐海峰电射而至:“二剑。”
剑锋摩擦出火花四溅。谢致虚被他一脚蹬在胸口踹得倒飞,正好落在隧道口,毫不停留爬起来,扎稳马步双手持剑,丹府提起最后一口气:“三——剑!”
清净天拼死绽放的剑芒照亮了整条隧道,在他全力施为下剑身嗡鸣大盛,数道剑风齐发斩在隧道顶,落石如雨阻断了唐海峰的攻击,出口坍塌。
谢致虚伏倒在地护住脑袋,不断有烟尘呛入口鼻。等地震过去,他才松了口气,一舒气就觉得喉咙痒,咳出一口血来。
“你不行了吗?”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沙哑难听,一听就知道是梁汀。
唐海峰那一脚正中谢致虚胸口旧伤,他翻身仰躺着喘了会儿,有气无力道:“不是让你快走。”
“我中了你师兄的软筋散,能走到哪里去。本来还想借你一用,没想到你也是个废的。这下好了,我们两个废物可别闷声死在这山里。”
谢致虚笑得咳起来,突然想起,问:“我匕首呢?”
梁汀的声音中断一刹,反问:“你没捡到吗?”
谢致虚连伤都不顾了,腾地爬起来:“不是给你用了吗!”
梁汀的声音也大起来:“是啊你给我用了然后你不是叫我快走吗我哪里还顾得上匕首不匕首!”
两人面面相觑。
崩塌的石堆外,唐海峰藏在逆光处的面容狰狞。
脚边闪过一道光亮,他俯身捡起来,是一把血污的匕首。匕身没有任何标识,他握着柄手翻看,没有注意到匕身污糟纷乱的血色线条里,悄无声息蔓延开数条新鲜痕迹。
山道震动惊出了许多潜藏在岩缝里的虫子,谢致虚撑着石壁站起来,似乎摁死了一只甲壳虫。
原来负责看守他们的中年人不见了,或许是得到了新的命令,而唐海峰这么巧就在今天撞进了山洞。
“现在怎么走?”梁汀问,“这里的隧道错综复杂,说是一座巨型迷宫也不为过,来的路我记不住了。”
隧道里四面都有昆虫振翅,阵阵新风从尽头输送而至。
“跟着这些飞虫。”谢致虚说,表现得像个真正的野外生存高手。
脚底石砖在第一个岔路口就消失了,飞虫拐进了右边,谢致虚上次就是在这里闻到了莫名气味。
今天也有,气味虽不具体,但确然存在着。
两人谁都没有取火的工具,人质与绑匪同伙在黑暗里互相搀扶前进,密闭的山道里每一丝吐息都被无限放大。
“你会记恨我师兄么?”谢致虚问。
梁汀回答:“我可怜他。”声音在四壁回荡。
他比奉知常更懂得生活的真义,谢致虚想。
走了不知多久,飞虫与气味进入了不同的岔路。梁汀要跟着飞虫,被谢致虚拉住。
“跟着气味走。”他更改了路线方针。
那股气味越来越明显,却在隧道尽头出现亮光时被山风倏然吹散。风里夹杂着树木花草新鲜的清香,两人精疲力尽钻出山洞,世外已是光明白昼,山林间鸟雀欢快啼鸣。
这里是两峰之间的山坳,凹口积着一潭湖水,谢致虚来过这里。
两人谁也支撑不住了,前后倒在地上四肢平摊,从山坳望出去,正是城镇方向,连天的旌旗绵延十里,如同一条无可挣脱的铁链向这座孤岛锁来。
谢致虚眯着眼睛坐起来,猛拍身边的梁汀:“那是什么?!”
梁汀累都累死了,烦躁地打开谢致虚的手:“什么什么?”
“那些战船!”
梁汀立刻爬起来——湖面上高大的楼船密如云织,声势浩大得令小岛也为之震动。旌旗迎风而展,领头一个金绣的胡字,边上是墨写的梁。
梁家与安抚使的官兵到了。
骨碌骨碌——
疲惫使谢致虚疏于警惕,根本没发觉轮椅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奉知常衣襟齐整而纤尘不染,仿佛刚从苏州最雅致的园林动身来到湖岛,袖底还藏着讲究的熏香,与谢致虚的凄惨情形戛然相反。
“师——”
奉知常一只手搭在他肩上,骨头是纤细的,依稀可见小时候如女孩般秀气的影子。
谢致虚体内的黑沼蛇毒被唤醒了。他反手抓住奉知常,手背青筋暴起:“你要干什么?”
梁汀的闷哼一声,那个佩戴神鹰爪的中年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强壮的胳膊卡着脖子将他从地上提起来。
毒血在体内沸腾,谢致虚紧紧抓着奉知常的手,已经不知是要制止他做什么,还是借以支撑自己的身体。奉知常疏淡的眉眼望向辽阔千里的湖面,一个念头平静出现在谢致虚心中。
——开始了。
第39章
搜山的兵士劈开重重荆棘。
“找到了!人在那儿!”
“快通知大人!”
“家主!家主,找到大公子了!”
落日西斜入太湖,湖面被点燃成一片火海。脚下沸腾喧嚣,面前是生着无数双黑暗眼睛的崖壁,梁汀双手被缚,吊在悬崖上,绳子挂在崖边生的老树上。
林中黑压压乌云逸散,是被大队人马惊飞的鸟禽。
“兰洲!”
第一个冲上悬崖的是陈融,他看上去也憔悴了许多,衣衫不□□尘仆仆,若不是梁汀正悬在汹涌的波涛之上,一时也说不清到底谁更落魄。
血液在梁汀耳中轰鸣作响,整张脸颜色褪尽,艰难地扯了扯唇角,看见他父亲与爷爷前后奔出树林,老爷子年纪大了,须发皆白,还提着一杆银光璀璨的枪冲在前头。
梁府要救人,还没靠近悬崖边,吊着梁汀的绳子另一端栓着的巨石就摇摇欲坠。
“慢!”陈融立刻制止护卫。
昏暗的悬崖边上,巨石危险地停在独木边缘,绳子以老树枝桠为支点吊起梁汀,如贸贸然冲上独木,树干失去平衡撬动,笨重的巨石就会滑落,坠着梁汀消失在广阔的太湖之中。
林子里又钻出来一人,被兵士左右搀扶着,就差抬上肩舆伺候,累得气喘吁吁:“这不是找到了吗,快,快把人救下来,累死个人了。”
梁稹虽然心急如焚,对那人还是耐心有礼,同他解释绑匪在悬崖边部下的陷阱。几日不见,梁稹身上再找不到青缨山庄游春时的意气风发,眉心添了刻痕。
“哎哟这真是,”兵士搀着的那人叫嚷,“绑匪太可恶了,太残忍了,必须严惩!五马分尸!”
旁边士兵汇报搜山并未发现绑匪踪迹。他们整装前来,得到的却是一座空山,只有人质被吊在陷阱之上让他们施救无门。
陈融焦急地问:“兰洲,绑匪有没有同你说什么?”
梁汀勉力抑制阵阵眩晕:“东西……带来了吗?”
“什么?!”
梁汀提足一口气:“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梁稹从怀里取出一个黄布包裹,高举在手也不知给谁看,“金书在此速速放人!”
金书……
梁汀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这才明白奉知常要的竟是□□皇帝赐予梁家先祖的金书世契。不,不是奉知常想要,是十三年前的绑匪想要,梁家却没舍得拿出来交换小儿子,十三年后,梁稹就肯拿来换他么?
“此物确为正品无误,本官可以作保,”那官员被梁稹影响,竟也以为绑匪正藏在他们看不见的某地窥伺,“万望阁下遵守承诺,取得金书便不伤害梁公子。诚信乃立人之本,本官为官为民,一向都遵守承诺,绝不会以假金书欺骗阁下,也不会待阁下放人之后突发为难哈哈哈哈。”
陈融简直无语到极点,愤怒地冲卫兵大吼:“去取网将压石揽上来!快!”
梁老太爷手持□□分众而出:“让老夫来!”
那柄银闪□□长度堪堪够到巨石边缘,梁老太爷踩着独木再往前走,树干就开始撬动。
陈融要拦他:“老太爷,太危险了您先回来。”
梁汀也说:“……爷爷……”
梁老太爷拿着枪,覆着铠,身形便高大挺拔,仿佛壮年复返一般,牢牢踩着独木比两旁群蚁排衙的兵士更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