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汀!我梁家儿郎从不屈服,你记着,就算今天从这里掉下去,也得给我憋着一口气,等爷爷把你捞上来!”
可是好累,好疼……
好难啊……
梁汀眨眨眼,感觉脸上的污泥被冲得化开。
“可是爷爷……我不是……梁家的……我做不到……”
他本不想说这些,一张嘴,对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那个从小支持自己的、他的两世亲人里唯一会来听他唱词的、手把手教导自己武艺的老头,那些佯装的轻视与高傲都变得不堪一击。心中的酸楚涨到嗓子眼,从眼中、嘴里无法克制地冒出来。
“你说什么?”陈融在边上听不清,急得脑袋冒烟,“兰洲你且忍一忍,我们马上救你上来!”
梁老太爷单枪匹马立在独木上,树干两端承担起生命同等的重量。
“鏖战未至不可先退,”梁老太爷喝道,“爷爷教你的都忘记了吗,梁家绝没有闻风丧胆的懦夫!”
梁汀笑起来,越笑眼泪越多,承着他性命之重的压石摇摇欲坠,将要拖着他像一只残破的风筝,扎入湖中永不见天日。
他对梁老太爷说:“他要您做出选择。”
“留我还是留他。”
“那个真正被冠以梁姓,终于归来之人。”
当有一天您发现,过去梁家的那些责任都担在了错误的肩膀上,您能不能原谅我。
新风吹进宗祠的那天,梁汀第一次见到爷爷。
“谁敢在我梁家列祖列宗跟前动武,我先收拾了他。”
那个声音沉稳有力,蕴含着梁汀从未见识过的,说一不二的威严。
“父亲?”梁稹竹篾扬到一半,放下。
梁汀趴在地上,从眼前高耸的牌位转过头,看见一双彪纹皂靴。
“您有所不知,这小子竟跑去城中当街卖艺,违背家规,不施以惩戒万万不行。”
“哦?”那个声音说,“不许学艺卖艺?我怎么不知还有这一条家规?”
“这个……可能您年纪大了……”
“屁话!家规就是老子写的我能不知道!读经史是学文艺,舞刀枪是学武艺,这些都是学艺,学艺如何不可?”
梁稹嚅嗫片刻,实在为难说不出口。
他趴在地上喊:“我去学说唱,父亲说我有辱门风!”
哗啦,梁稹的竹篾抽空一响,满脸通红:“你还有脸说!”
那个声音道:“咦?你原来是个能说话的?”
梁汀抬起头,看见一张精神矍铄的脸。
“你真的要听我说唱?”梁汀忐忑地问。这是他在城里的摊位,摆在原先卖蜜煎果子的店铺前,因为那条巷子闹鬼,没有别的小贩抢摊。
从前他都是一人一张席,从简摆摊,方便遇上追兵能以最快的速度跑路。但今天添了张竹篾编的躺椅,梁家老太爷躺在椅子上,一张蒲扇盖住脸,挡去晒人的阳光。
“你还唱不唱,”老太爷掀开扇子一角,不耐烦道,“这太阳晒得老夫都要睡过去了。”
“我唱我唱。”梁汀清清嗓子,决定讨好这尊镇摊之宝。
“哟,哟,有时候我是自己,有时候我是我,
他们是两个人想分开我也尝试过,
一个是可怜虫而另一个是恶魔,
一个躲在夜里一个是刺眼的焰火,
共用一个身份,我满不在乎,
他们背道而驰各自不同的态度”
噗——
老太爷一口太师茶喷出来。
“这谁教你的什么玩意儿这是?”
“呃……东街的乔尼杰师傅。”
他的听众从大街小巷里窜出来,挂着清鼻涕拍手起哄:“梁家的娘娘腔又来喽!”
梁汀嗖地跑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踹翻一个,骑上去就压着打。小孩子哎哟哎哟遍街叫唤也没人敢管,梁家小霸王横行霸道不是一天两天了。
梁汀拎着拳头:“会不会欣赏艺术?”
“会会会!”
“你们会个屁,就知道瞎起哄。下次见到我要叫什么知道不?”
“知道知道,”混东街的小孩都能屈能伸,“叫四哥!”
“四哥四哥!”
他收拾完一帮小的,溜回摊位,老太爷摇着蒲扇喝凉茶。梁汀笑眯眯地给他捶背:“爷爷,我唱得怎么样?”
老太爷问:“会唱十二律吕吗?宫商角徵羽,五正二变,音发得准吗?你有个正经师傅教吗?”
呃……
老太爷放下茶碗:“还喜欢打架?”
“我没有,”他狡辩,“那帮小孩儿太欠收拾了。”
“人家笑话你娘娘腔,就是欠收拾?你不是娘娘腔吗。”
梁汀端详老太爷,发现他说得很认真,于是也认真回答:“我是,但他们不能笑。娘娘腔又不丢人,女孩子的声音多好听,细声细气的,听得人心里舒坦。我唱戏给他们听,唱得不好可以笑话,但不能笑话我的声音,让我听见,见一次打一次,打到服为止。”
老太爷回头看他,梁汀不避不让,一老一小对视良久。老太爷躺回椅背,摇着蒲扇,他精神头好,春夏里火气旺:“唱戏需要师傅,打架也需要师傅,梁家金刀银枪你挑一个,以后就跟着老夫学了。”
数九三伏,风雪无阻,他在梁府老太爷的院里摔打得皮开肉绽。
下盘要稳,马步先扎两个更漏,出枪要迅速,挥拳先练一个上午。
石锁磨盘都喝过他的汗水,木头刀枪都吃过他的皮肉。
他选了银枪,银枪是老太爷的绝活,金刀是他父亲的绝活。他和老太爷比试的时候常常被打得哇哇乱叫,父亲就在檐下幸灾乐祸:“还早着呢,且再练个二十年吧。”
唱戏使梁汀感到开心,练武也让他觉得痛快,他对自己喜欢的事物向来很能坚持。
练到有一天他一枪挑飞了老太爷枪上的红缨,老太爷说:“好啊,你现在再去街上打架,就没人是你对手了。”
他想,梁家银枪三十二式被我练了个遍,你就让我去街上打架?
现在,他看着老太爷平静的双眼,看着他听完自己所说也毫不吃惊的神态,梁汀明白了,那是因为老太爷早就知道,他枪法练得再好,终究无法以梁家继承人自居。
虞渊吞下暮日,从梁汀眼中带走光亮。
“网来了!”
第一个兵士点亮火把,队伍迅速传递,宛如一条火龙沿着山壁盘旋而上,悬崖顿时亮如白昼。
陈融拿到网:“老太爷!用您的枪网住压石拉上来!”
老太爷枪尖挑起缚网,对梁汀道:“孙儿,睁大眼睛看好了,这一招银蛇摆尾你就没有使漂亮过!”
梁汀愣住。
银色枪尖映着火光,绚丽得迷眼。
“我有两个孙子,一个躲在夜里一个就在我眼前。躲起来的那个我没见过,眼前这个是我一手带大。不管哪一个都是我梁正辅的孙子,先救了你,再去收拾另一个。”
银枪甩网,灵动如游蛇刷然一窜,正正罩在巨石上。
破空之声响起,一道羽箭飞来钉在一旁树干上。箭头带火,扎进树中冒出一股青烟。
滋滋,火星一现,竟有顺着一条笔直的线路从空中直烧往吊着梁汀的绳子。
“斩断那条丝线!!”陈融声嘶力竭大吼。
众皆哗然!
火苗顺着丝线烧向梁汀,眼见就要烧断绳子让他葬身鱼腹。银枪抡出一盘圆月,脆弱的丝线在矛尖下应声而断,火苗戛然而止,随之掉落下悬崖。
“不!!”
梁汀瞪大眼睛。
“用网把石头拽上来。”陈融继续指挥。梁老太爷脚点独木飞身而上,挥枪斩断绳子,牢牢拽着梁汀后领将他甩回崖上。
陈融扑上去接住他,梁府护卫们叫着“大公子”纷纷围上来。
“包围那支箭射来的方向!搜山!率先捉拿绑匪者赏银百两!”梁稹大手一挥,兵士立刻蜂拥而上将那棵钉着羽箭的树团团围住。
洁白的尾羽被火把镀上一层不详的血色,遥远而清晰地指向另一个山头。
第40章
一直到中年人射出那一箭,一切仿佛都发生在刹那间。谢致虚一直祈祷悬崖上能有人想出一个两全的办法,然而当火光冲天而起,他于是知道梁家人还是斩断了那条烧向梁汀的潜行丝,把奉知常推向了死路。
梁汀并不是悬挂在浪涛之上,他的脚下有一方石台,石台上易燃的干草是谢致虚亲手铺上去的,那时他还腹诽过完全搞不懂奉知常的思路。
其实他现在也不是很搞得懂,但他知道当石台开始燃烧,就意味着悬崖上的梁家人已经做出了选择。世上不能存在两个梁汀,奉知常会亲手善后。
他们所在的山头离悬崖并不远,谢致虚能清楚听见兵士们冲下山坳的动静。
“快走吧,”他最后试图劝说奉知常,“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中年人应声一跃而起,刷刷刷踩着树尖飞身下山。
谢致虚:“…………”
二师兄要是有这么听话就好了!!!
两座丘山向湖的一面相背而立,都是寸草不生的悬崖,滩涂边停着一艘小船,中年人已经站在船头收锚。
官兵与梁府护卫在石台烧透半边天的火焰背景中源源不断涌来,地面开始不安地震动。谢致虚握住轮椅推柄,不管不顾要带奉知常离开。
奉知常按住他手背,手指勾了勾示意他站到面前。
他们离悬崖已经很近了,奉知常抬脚将他踹了出去。
这次用的右腿,夜晚微凉的湖风拂开袍角,露出檀木坚硬的纹理。
那是一条木腿。
湖风猎猎刮过耳际,谢致虚第二次摔下悬崖,奉知常从在他面前变成在他头顶,山体开始震动。隆隆轰鸣由内而外爆发。谢致虚想起来了,山洞隧道里那个味道,他本该一辈子也忘不了,却在事到临头才恍然大悟。
那是硝石和硫磺。
火星落在石台干草堆上,引燃导线,顺着隧道一路烧到他们脚底,奉知常要炸山,世上的梁汀留一个埋一个。
下坠似乎没有尽头,谢致虚在空中伸出手,看见头顶的奉知常最后留给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山体在下一刹爆炸。
巨大的冲击力将他远远掀进湖水浪涛中,他被水流浮浮沉沉地推来推去,孤岛湮没在一轮新日中,火烧云漫过天际,整个湖面连同他的眼睛都在刺目的光辉里变得通红。
“假的!是假的!”
漫山都在燃烧,无数人在他耳边争吵。
“那娘们儿拿了个假的来糊弄我们!”
“他们在烧山!他们想把我们逼出去!”
男孩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地上,身下积着一滩早已干涸的血迹,有人踩了他一脚,不足泄愤似地,围在他身边的人将他踢来踢去,沙砾磨出新鲜的红色。
“杀了这小子!他已经没有用了!”
“他是个累赘!”
神鹰爪锋锐的爪尖勾住谢致虚后衣领将他拉出湖水。
谢致虚趴在湖滩上呕水,他们面前的丘山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方仍在不断塌陷滑坡的土堆。
中年人踩着船头,脑袋避开飞沙,铁爪抓碎崩落到眼前的石块,掐豆腐似的,沉稳又简单。
谢致虚呕净了胃里酸苦的湖水,爬起来要往崩塌区去,中年人揪住他领子。
“你干什么!”谢致虚急怒攻心,拔剑挡开神鹰爪,冲那中年人吼道,“他被埋在下面了!再不去救他真的会死的!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是他随从吗,不应该护着他不受伤害吗!”
中年人面孔一丝变化也没有,像一个忠心执行指令的木头人,连音调都缺乏起伏:“长老最后的命令是把你安全送回苏州城。”
地面余震不断,谢致虚没站稳,摔在湿泥中,清净天脱手落进涨落不断的水波里。他看着眼前迸裂成无数斗大碎石堵住去路的岩壁,意识到他根本没有能力解救奉知常。
他才意识到。而武理早就警告过他。
“其实当年不是没人救他,他母亲来过的……”谢致虚开口,不知是说给谁听,“可是带来一个假的交换品,激怒了那些绑匪,他差点被杀死。所以他其实早就心知肚明,精心策划这场选择,只是为了确然证明自己就是个假货。”
“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世上只有一个梁汀,也只有一个邛山二师兄。”谢致虚捡起清净天当作拐杖杵着站起来,依旧往崩塌区走去。为了找到奉知常,邛山上下从先生到三师兄、四师兄再到自己付出了多少努力,他绝不会让奉知常就这样徒劳地被掩埋在孤岛之上。
否则那张绘着他们三人合影的游春画像又能挂在什么地方,才能证明邛山曾经有过一位惊才绝艳的二弟子呢。
爆炸滑坡实在太危险了,他几次被落石拦在边缘。
“喂。”
是那个中年人的声音。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姓名。
我不叫喂,谢致虚愤愤地想,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身份。
——说的不错,你很有开导人的天赋。
砰。
谢致虚被落石击倒在地,撑着剑回过头,牙根紧咬才没让自己突破涵养骂娘——奉知常待在比他还安全的湖滩区域,有中年人护在跟前,连一粒沙子都沾不到他衣角。
那把轮椅,两只木轮不知以何种方式变形成长条状的撬板,上面还沾着些零落的碎石泥沙。
奉知常是顺着滑坡滑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