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等变态的轮椅。奉知常再次搬动椅背后的机关,撬板重新拆分回扣成圆环状的木轮。
“这把轮椅……”谢致虚艰难启齿。
——先生做的。啧,你也知道,他这人没事就爱倒腾手工,竹杖已经不够他发挥了。
湖水再次涨上来,小船跃跃欲往湖中去。中年人抬着轮椅跟在奉知常身后上了船。
——动作快点,小白脸。
他原来真叫自己小白脸。情绪大起大落令谢致虚头昏脑胀,喘气都牵动胸口隐隐作痛,向湖边走了两步,隐痛变成剧痛,他脚下一软,终于想起胸口已经反复伤过三次了,最后一脚还是奉知常踢的,昏迷前来得及最后无语了一下。
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梨花白,菜花黄。流水桥旁,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
这是本朝一名家的春词,因十分浅显通俗且朗朗上口,常被书香人家当作儿歌念给小孩启蒙。谢致虚从小一岁听到四岁开始念书,都能倒背如流。他在这首词中醒来,给窗外明媚的春光一晃,还以为靠窗念词的是他娘鱼戏莲。
当然不是,是他时不时想起要凹一下文人气质的三师兄武理。
“哟,醒了啊。”武理波澜不惊,既没有丢了书往他榻边一跪大哭“小五啊为兄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也没有跑到院中大喊“快来人啊小五终于醒了!”
要么是他的伤完全不足道矣,要么是他昏迷的时间还不够情绪酝酿。
不过依谢致虚看,应当是他三师兄的个人作风问题。
武理翻到下一页,捻着窗边造景用的桃枝儿深情念道:“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谢致虚撑着上半身想坐起来,发觉行为颇有不便,原来是胸口厚厚缠了一圈绷带,透出一股浓重冲鼻的药味。他靠在榻枕上,窗外园林有雅致的亭台流水,但没有仆从往来。
“这儿是哪儿?”
“老二的宅子。前段时间不是封城还有官兵倒处搜查吗,怪不方便的,就买下这里暂时落脚。”
谢致虚:“………………好有钱。”
“是吧,”武理赞同,“我单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却不知道有钱连犯了绑架罪都能摆平。”
嗯?谢致虚刚清醒的脑子运作迟钝,没明白武理什么意思。
“你们刚从太湖回来的时候,湖边已经封锁了,本来是进不了城的,嘿,原来是穷人进不了城,老二使了些银钱那守卫就放你们进来了。”
“啊?不能够吧,那可是知州下令封的城。”
武理放下书,坐到榻边,嘲笑谢致虚道:“你觉得不能够那是因为你钱不够多。你猜老二给了那守卫头子多少?”
“多少?”
“五十两。”
“…………”
“…………”
五十两!毁坏春樽献桌椅赔去了越关山十两就掏空他家底了,五十两够普通家庭三四年生活费,奉知常就为了进个城花了五十两!
太亏了!血本无归!
谢致虚大叫:“我的亲娘!!”
武理被他吓了一跳,顺口应下:“哎!哎哟我的小师弟,你可少有点情绪起伏吧,骨头都裂了还这么一惊一乍的。”
谢致虚伤在胸骨位置,庆幸没有断折,只是轻微骨裂,将养数月便无碍。城中追捕绑匪的人马早就散了,梁家也没有再追查,邛山的师兄弟们都住进奉知常的园子,谢致虚昏迷这几日竟意外十分平静,无人上门打扰。
“满城都道这是件奇事,”武理说,“从太湖回来,梁老太爷便以家事为由拒绝知州再追查此事,连吃尽了苦头的梁大公子也不声不响,似乎也默认了不了了之。一桩惊动全城的绑架案最后变成梁家的家事,还不许外人插手,你说奇怪不奇怪。”
不奇怪啊。
谢致虚心想,梁老太爷果然一直就知道此梁汀非彼梁汀。
武理咧嘴一笑:“我也觉得不奇怪,知晓内情都不会奇怪。不过我还是有些没想到,秋夫人竟到最后都没有露面。要知道当年可是她的过失害得梁汀差点丢了性命,我原以为她会想着通过这件事补偿一二。”
谢致虚奇道:“师兄也知道当年秋夫人的事?”
“我不知道啊,不过秋夫人身边有一个人知道。”
“谁?”
“她的陪嫁侍女,小禾。”
原来奉知常先前将柳柳留在城中是为了模仿当年绑匪,关键时刻给梁家送信,通知他们以金书世契交换人质。
武理知道此事后不仅没有阻止,反而还建议既然是模仿,那连收信的人也要一模一样,当年收信的是秋夫人,如今也要是秋夫人。
谁知这封信一送到秋夫人手中,她就明白了事情原委,甚至猜出幕后主导就是自己亲儿子。
至于是因为什么原因,武理想不到,谢致虚却知道,是青缨山庄秋夫人见到奉知常的惊鸿一面,让她隐隐有所领悟。
自从嫁进梁家,秋夫人就颇有些遁入空明万事不理的禅性,这次却愿意顺从奉知常的计划,她身边的侍女小禾说,那是因为秋夫人心中一直对当年犯的错怀有愧疚。
“等等等等!”谢致虚惊恐地止住武理话头,“你们在秋夫人跟前露面了!你们暴露了自己竟还没被抓起来!”
武理道:“那是因为你师兄我运筹帷幄料事于先,早就猜到以秋夫人与夫家、娘家的不合,就算不支持也绝不会插手干预举报我和小柳,事实也证明我确实没错。而且我哪里知道老二还有什么后手,为了保住你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和他亲娘通气,这样既不会扰乱他的布置,危急关头还能捞你们一把。你师兄我用心良苦,也很不容易了好吗!”
根据小禾的说法,梁府所有人都以为家主与夫人不合是因为夫人当年收到绑匪的信没有及时交出,延误了救人时机。但这只是一错,其实还有二错。
秋夫人犹豫半月,遇上性急的绑匪,人质都够死好几回了,她终于想起梁汀除了是一段孽缘的结晶,还是一个不满十岁、什么都不懂的无辜孩子,良心发现觉得还是应该救上一救。
然而绑匪要的是梁家家传之宝,□□皇帝所赐家族荣誉——可当免死金牌的金书世契。在秋夫人心中,丈夫和自己一样不喜这个儿子,她于是理所应当地认为梁稹绝不会为了救梁汀而交出金书。庆幸的是,他俩成亲当夜,梁稹曾将梁府里外仔仔细细介绍给秋夫人,希望她能尽快适应梁府生活,其中就包括放置荣耀金书的库房。
秋夫人谁也没有惊动,暗中进入库房取出金书,连夜前往湖岛交换儿子,谁知梁稹告诉她的金书却是个防贼的假货。
这场骗局里,从头至尾,谁都没有真正得到过信任。
第41章
相比武理来苏州胡吃海喝瞎玩一气,表面上像什么都不知道,却能在布局关键处无缝衔接关键一环,谢致虚深刻认识到自己先前力劝他认真对待任务的行为简直幼稚得可笑。
“还好啦,”武理安慰他,“其实你也不是全无用处,若没有你,老二恐怕已经埋在孤岛之下不见天日了。”
谢致虚闷闷不乐,告诉武理:“先生给他打的那把轮椅都逆天了,什么险境逃不出来。我什么都没帮上还要他花五十两把我弄进城。”
“工具固然好使,那不也要看人用不用么。他的局原本就到湖岛戛然而止,有始有终,算他给自己作为梁汀的人生的一个答案。是你让他想起还有名为奉知常的另一段人生。梁汀已经被掩埋在湖底,从今以后他作为奉老二心中不必再有执念,这都是你的功劳,先生也会满意的。”
他们在谢致虚养病的房前门槛上进行这番对话,奉知常的黑鳞蛇满园乱窜,游到武理脚边,他伸手去逗。
谢致虚:“!!!”
武理亲切地招呼:“小五,过来过来。”
谢致虚满脸问号:“你叫谁?”
“小五啊,哦,不是你,我叫蛇呢。”
“它居然有名字吗?不是,等下这蛇为什么叫小五?!”谢致虚震惊。
武理仔细回想一番:“啊,原来是没有,我看昨天小柳这么叫它来着,可能是老二新取的吧。”
谢致虚:“……………………”
小五獠牙一亮,轻松扎进武理虎口。
“啊啊啊啊啊你被毒蛇咬了!!!”
武理一把捂住谢致虚嘴巴:“嘘!”
武理手腕处那条乌黑的毒线似乎扭动一下,缓慢地倒退回小五的毒牙中,惨白的牙面浮起一层黑光。
咦?
武理得意洋洋道:“世间百毒五步之内必有解药,咬一口是毒,咬两口是解,什么事能难倒我万事通?”
小五甩了下脑袋,十分嫌弃似地从武理身边游开,又往满园春花丛中去,它是一条十分爱花的文艺蛇。
竟然可以这样解毒?谢致虚眼前一亮,也要去捉小五。
头顶瓦片轻响。
说来奇怪,他在宅中养病数日,除了武理和后院面壁的老四,就没见过别的活人。不仅奉知常和柳柳不见人影,连个长工都没有。一个声音从房顶传来:“逮到你了!”
清凌凌的女声,陌生得很。
谢致虚与武理仰头,见房檐上立着两个人,一个长发高束、一身精悍短衣十分侠女风范的靓丽少女,另一个是与谢致虚有过一面之缘的吕惠,尖嘴猴腮地蹲在那少女身边,给人以鲜明的绿叶鲜花既视感。
“又见面啦小兄弟,还记得我不,我来取回血算盘了。”吕惠朝谢致虚招招他那只手指长得怪异的手。
少女手中一根虎头棍,唰地指向谢致虚:“藏得真深,叫我们好找!”
吕惠长手按下她的棍子:“哎呀说了是我借给人家的,你不要这么没礼貌嘛。”
那少女呸了吕惠一脸:“你有什么权利把宗门的东西外借!”
这姑娘瞧着脾气十分暴躁啊。
血算盘?谢致虚回忆稍顷——啊!丢在湖岛山洞里了!
吕惠和那少女等着他归还,谢致虚尴尬道:“呃,弄……弄丢了。”
少女柳眉倒竖,脚踏瓦顶,二话不说虎头棍当头就砸下来,谢致虚和武理避之不及只能滚地躲闪。
虎头棍紧追不舍,谢致虚手忙脚乱连连解释:“真的是不小心遗失了!”
少女一手赶狗棍法使得虎虎生风,追着谢致虚撵:“真的吗?我不信!”
“等一下,要素过多了吧!”武理大叫,“喂,你们这是强闯民宅啊!”
“我看你是想私吞我皇人岭宝物!还不速速交出来!”那少女肤白貌美形容娇柔,却是个热衷武力的,棍风所及之处春花凋零绿叶离枝,小五躲在丛中瑟瑟发抖。
因在养病期间,谢致虚没有佩剑,这下手无寸铁完全无从招架,眼见那剁头如捣蒜泥的虎头棍就要砸下来——“师兄救命啊!”
另一道劲风唰然刮过耳畔,钝器相击,谢致虚睁开眼,看见柳柳挡在他跟前,筇竹杖打横抵住虎头棍。
一把是竹子做的,一把不知是铁是铜总之应是金石所造,竟也能分庭抗礼,可见筇竹杖质坚非常不可小觑。
柳柳在外人面前总是端得淑惠知礼:“此地是私人居所,不对外开放,姑娘请回吧。”
谢致虚赶紧解释:“真的太对不起了,是我没保管好,先前带到湖岛上去,遗失在悬崖一处山洞中,需要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去,可是那座岛后来炸了,悬崖也已坍塌,估计要找的话还得带上挖土的工具。呃,而且当时山洞中还有别人,我也不知他有没有拾到,如果给别人捡走了,那我就真没办法了。”
他每说一句,少女的脸就黑上几分,等他说完,已经黑如灶底。
房顶上吕惠叹了口气:“我说呢,怎么城中到处都感应不到血算盘,找你还费了老大劲儿。尹之,算了,回来吧,找不到也别强求,兵器也有各自的缘法。”
少女虎头棍抡圆了又砸来,角度刁钻攻向柳柳身后的谢致虚:“我不信!”
筇竹杖上不知何种机关触发,那少女吃痛尖叫,一道血光从她持棍的虎口处迸溅,飞入筇竹杖端口。
“六戊潜行丝!”少女惊呼。
“尹之。”吕惠沉声叫她。
柳柳横过筇竹杖,端得又沉静又坚决。
少女后退一步,飞身上了瓦顶揪住吕惠领口一拎——“你勒住我脖子了呕……”两人身影消失在高墙之后。
柳柳将谢致虚从地上拉起来:“你没事吧五哥。”
“没事没事,”谢致虚有点不好意思,“多谢你了柳柳,不过你怎么会突然出现?”
身后东厢的窗户吱呀一声推开,谢致虚回头,看见奉知常抱胸倚在窗边,神情充满了嫌弃与鄙视。他除去了原先的灰色罩纱,换上一身竹青衣衫,真如翠竹般挺拔秀雅,又生得细眉狭目肤色净透。
真、真好看……谢致虚有点呆住。
——小五。
他叫我?谢致虚心中一跳,正要回应,突然发现奉知常在往他脚边看——小五蛇滑溜溜爬过他脚背。
谢致虚:“……………………”
够了!你们都对我有意见吗!
对于为何事情已经解决还要留在苏州,谢致虚闲得无聊,感到疑惑不解。
为了看热闹。武理这样解释。
直到翌日谢致虚出门散步,看到自家庭院假山石上蹲着一条狗……不是,一个人,还是个熟人,谢致虚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越关山这小子又潜伏回城,已定好了明日同梁家金刀银枪的比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