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理:“咦?谁是少爷?”
头领一扬下巴,示意棚里喝茶也与众人不同,要煨个小炉煮一煮、再用紫砂小壶凉一凉,仿佛独个儿辟出一块清贵之地的奉知常。
他因腿脚不便,很少下车走动,商队里的人看他都陌生又敬畏,一脸与公子少爷同行的荣幸。
武理:“…………他是少爷那我是什么?”
头领:“你不是他跟班吗?我瞅着一路上你伺候得可好了。”
“…………”武理,“来让我们换个话题——军马民用岂非美事,这位新安抚使倒是与民同乐。”
“我呸!”
武理吓了一跳。
头领喝空的茶碗往地上一扣,清晰听见一声碎响
“姓侯的狗官背信弃义,是个小人!江陵府里无人不知他当年的卑鄙行径,两年前就是这姓侯的一把火将谢家庄付之一炬,烧死了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大哥,才换得投名状封官上位。”
作者有话要说: 俺又回来啦哈哈哈!
第44章
那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剑。
摆在一张平平无奇的石桌上。
任何有眼力的人从旁经过都不会看上一眼。
“这是我谢家的祖传宝剑,”父亲说,“它的名字叫清净天。”
他怀着虔诚的心握住铜质剑柄,天地间明光点亮剑身。
“人不因宝剑无敌天下,剑可因主人名扬海内。清净天在每一任家主手中都是声名在外的宝剑,我愿它传到你手中,不必辜负了这份代代积淀的心血。”
山下的桃花已经开了,庄里仍残留着寒意,树木新芽勃发,人也在这冬春之交的边界愈发被激起生命的激情。
那激情灌注于剑身,双刃在挥舞之下剑风齐发,气劲破开空气、斩过枝桠、嵌入院墙拱门之上。
破空有三道风。斩枝落地三截。拱门上三道抓痕。
“一剑取三山,你学的不错,”父亲说,“现在可以跟着学习十八重。”
十八重有十八道剑,每一道之间力量都在叠加,挥出十八次,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敌人都可以送他下地狱了。
他的心脏因即将学习本家秘技而兴奋跳动,感到父亲宽厚的手掌按住他的丹田。
比武斗勇以内力高强者为胜,内力回转一周天储于丹府,因而丹田是习武者的根基所在。有人丹田通径大,内力积累快,谓之天赋高,有人丹田通径小,内力积累缓慢,便不适合习武。
谢家人的丹田结构清奇,仿佛有一面牢不可破的封印堵塞了经络,阻止内力自丹府输往四肢百骸,因而轻功也好、腿功拳法也好统统与谢氏族人无缘,他们可以修炼内力却无法使用内力。谢氏先祖遍访名家宗师,求学无果,只得到一个“尔与武学绝缘”的回馈。
“然而那面封印又何尝不是一面鼓,”父亲按着他的丹田说,“以内力轰击之可产生反馈的震动,只要善加利用,以震动之力出剑,内力源源不绝如波涛拍岸,所诞生的力量便有如叠浪层层积累,形成只有谢家族人可以使出的基剑法。”
谢氏族人为自身特异之处求解的经历对他而言已是很遥远的历史,待到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建立了盛名远扬的谢家归壹庄,谢家人不再是武学废物,而是拥有独门秘技的剑术世家。
他从未受过白眼,生活中只有旁人的恭敬与艳羡,学习本家剑法仿佛是从父辈手中接过黄金打造的冠冕。
母亲提着裙裾跨过拱门。
“今日巡防的怎么是王随渠?小韬呢?”
他练剑练出一身汗,终于得了片刻休息,偷听父母谈话。
“他俩可能轮班吧,巡防的事是小韬在管,你得去问他。”
“小韬已经管不了巡防了,你没发现吗?”
“什么意思?”
“某些人把王随渠提拔得太高,夺了巡防权。”
父亲沉默片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些事你别管。”
他假装专心致志擦剑,一边心中腹诽,父亲也太容易相信别人了,有时候母亲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他木讷不知如何反驳,却总是很坚定地闭上耳朵。
然而正是因为这份相信,庄里庄外的叔伯弟子都发自内心地尊重父亲并报以忠诚。
母亲固然聪慧敏锐,但人至察则无徒,唯有父亲的这份糊涂与淳厚,才具有凝聚归壹庄数百号人的号召力。
想要成为父亲这样的人,他暗暗立下目标。
第一树红樱缀满树梢的那天,灼眼的光亮遮蔽了天上太阳。
漫山火树银花绚烂眯眼,他在后院看得呆住,不知是什么节日庆典。母亲在身旁仰着头,一脸严肃:“是焰火信号。”
父亲冲进拱门,浑身挂彩:“快走!”
他仍呆呆立着,不知是什么情况。母亲率先反应过来,将他猛地往院门一推:“快走!”
缤纷的焰火在山林间亮成一片,火星仿佛炸出了某个涵义深藏的符号,他听见山庄里响起兵刃相击的声音。
那声音不从前厅来,也不从后山来。那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
后院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奔走逃命的仆从,也没有忠心护主的门人,巡防与护卫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显而易见的陷阱困住了庄里最重要的三个人——家主、主母与他们年纪尚小的儿子。
不!
他扒住石拱门,不愿临阵脱逃。他看见父亲仗剑而立的伟岸背影,血光在身前绽开。
快走!
母亲的眼神坚定而决绝,如她一贯的果敢决断。她是一个太聪慧的女人,并且太善良,总能为彼此决定一条最好的路,从不把选择权留给对方。
母亲掰掉他紧抓不放的手,将他推出了转瞬间火光冲天而起的山庄。
不!!!!
他在自己的痛呼声中掉进野花烂漫的草地里。
火光与厮杀消褪散尽,蝴蝶从他眼前飞过。
徐风安静地送来花香。
一阵清越的铃声。
他抬头,看见一双乌黑的鹿皮靴,皮革包裹住修长的小腿,往上是鸭卵青的锦衣与一截精瘦腰身,腰畔悬着一串雕琢古朴的银铃。
鹿皮靴踩着极愉悦的步伐,银铃欢响。
他下意识伸手一抓,鸭卵青的锦衣青年像一个幻觉从他手下溜走,翩跹飞入另一个人的怀抱。
空气中有振动的笑声。
鹿皮靴跪在那人腿侧,锦衣青年抬手揽着那人脖颈,上身直立居高临下又含情脉脉,逗笑似地亲昵说着话。
那人的手臂绕到青年看不见的身后,亮出一把匕首。
快跑!!他声嘶力竭地大吼。
青年听不见,依旧与那人调笑,试图以轻佻掩盖藏也藏不住情意。
匕首刺入脊梁,鲜红色的花盛放。
“小韬哥!!!”
谢致虚猛地睁开眼睛,被窗外白炽的日光晃得一眯,醒来的瞬间便意识到这是在马车里,伴随着轻微颠簸。
日光透过眼皮照得眼前白亮一片,有人声在近旁响起:“小少爷醒了。”
谢致虚顿了顿,睁开眼:“请不要再这样称呼了。”
八尺深的马车,足够宽敞,只坐了两个人。另一个是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穿着考究配饰贵重,周身气度也端得四平八稳,仿佛久居上位。
确实不一样了。谢致虚默默想到。
那人说:“小少爷是梦见小涛了吗?”他仍作少爷称呼,对谢致虚的请求恍若未闻,只笑道:“小涛与少爷从小一起长大,你俩儿时玩得最好,少爷不告而别离开江陵府,小涛也很想念少爷。待你回到江陵,就能与最熟悉的同伴好友重聚了。”
谢致虚不说话。
车帘撩起半边,厢里燃着灯,炽白与昏黄交汇中,两人陷入沉默。
这人名叫徐晦,便是先前在苏州府将谢致虚堵在小巷中的人,原是谢致虚父亲的下属,后来旧人倒台新人上位,谢致虚连夜逃走,与从前庄里叔伯再无联系,没想到会在苏州遇见故人。
徐晦也没想到会遇见谢致虚,他此次出差苏州,乃是同新上司侯待昭的心腹手下一道,处处受到监视,为避开耳目,才将谢致虚劫到巷中,一出手还骇了谢致虚一跳以为真遇上绑匪了。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回江陵。”谢致虚曾直白地对徐晦表示。
“江陵有谢家祖辈的产业,有你父母未了的仇怨,是你扎根之所立世之本,不夺回你谢家祖产、报了你父母的血海深仇,你有何颜面做谢家的小少爷,又有何颜面九泉之下见你谢家祖宗。”
所以让你别叫我小少爷了呢。谢致虚托腮望着窗外疾驰而过的景致,大半他已不太熟悉了,瞧着总觉得眼生。世上哪里有人会对自己的家感到陌生呢。
早知如此,还不如学二师兄,当初随先生回邛山之时便连姓也一道改了。改姓的话,姓什么好呢?随先生姓柳?随师兄姓奉?
想到二师兄,谢致虚又一阵惘然。
他原以为二师兄执念最深,邛山的无限风光也消磨不了他,一门心思要回苏州给自己错误的童年一个了结。却没想到执着是真执着,放下也是真能放下,连名带姓一起改了从此身份焕然一新。
如果是二师兄在这里,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会不会当即决定随徐晦返回江陵将一切过去的恩怨做个了断?
可是师兄毕竟是师兄,即使哑巴瘸腿终年靠轮椅出行,也能将苏州那帮一个比一个武艺高强的制得心服口服。看起来柔弱易欺,却是个扮猪吃老虎的。
而我呢?我是外强中干。
谢致虚伸手摸到腰上片刻不离的清净天剑鞘。
徐晦当日见到他还佩着这把剑,简直喜形于色,只当谢家后继有人,小少爷矢志不渝。却不知小少爷武功离奇被废,拼尽全力也只能挥出三剑,这三剑不是谢氏基剑中的一剑取三山,而是唐海峰口中的“废物三剑”。
谢家的祖传宝剑到了谢致虚手中终于成了废物。
我能做什么呢?
随着时间在路途中流逝,离江陵府愈近,谢致虚心中就越慌乱不安。
我什么也做不了。
可惜徐晦显然不这样认为,一路将谢致虚看管得死紧,生怕谢家最后的希望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
“就快到了,”徐晦打破沉默,和蔼地对谢致虚说,“待进城后,先去属下家中,小少爷可以休整几日,属下带少爷熟悉庄园里最新的情况。小涛应当也在家中,自从少爷失踪后,他便一直心情不好,也不再出门同那些狐朋狗友厮混了。见到少爷回来,小涛一定会很开心。”
城门十里外的驿亭出现在地平线上,不远处,澎湃的江流纵贯城池,水汽氤氲中,城门即将出现在眼前。
第45章
进城之后街上热闹非凡,行商车队络绎不绝,徐晦的马车汇入人流之中速度便慢成龟爬。
一匹骏马经过,高大威武毛色油亮,姿态昂扬穿梭过街道,黑色莹润的瞳孔表面滑过谢致虚探出车窗的面孔。
“好漂亮的马。”谢致虚赞叹。
徐晦在车中冷哼一声:“不过是侯待昭搞出的表面功夫,为博声誉罢了。他当上堡主后接受了江陵府尹招安,被授予安抚使职位,统领江陵府七千驻军。那时民间尚有谣言流传,侯待昭便裁了骑兵营将军马放归民用,一时倒也风光无两,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哼。”
谢致虚便不说话了。
经过宝庆寺前集市,比谢致虚印象里喧嚣更甚,许多店铺都是近几年新开业,从前都没见过,比起他从小生活十八年见惯的场景竟是热闹繁华了许多。
宝庆寺里九层的四方楼阁砖塔,大观浮屠,依然是城中最高的建筑,放眼望去在一片瓦顶中一枝独秀,倒是谢致虚熟悉的家乡标志了。
徐晦家住山庄脚下,原本可直接穿城而过,不必绕这远路经市集一趟,想必是如他自己所说,要带谢致虚回忆起从前在江陵生活的点点滴滴。
真是多此一举。
不过离开两年罢了,又能忘得了什么呢?
马车突然急停,车厢里两人都没坐稳。
“怎么回事?”徐晦撩开车帘,谢致虚看见他脊背一僵,接着钻出去,放下车帘四角严严实实挡住光线。
外间的交谈声传进来。
“你怎么在这儿。”
“徐副堡主,你在苏州刻意甩掉了我,是私底下有什么特别的任务吗?”
这个声音语调起伏得阴阳怪气,谢致虚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几乎立刻就知道了外面的人是谁。手心出了一层汉,握住清净天剑柄。
“和你有什么关系。”徐晦不太友好道。
“堡主命我与你同行,你害我违背了堡主的命令,怎么与我无关?”
“所以你是来问罪的么?王随渠。”
那个语调变得更令人听之生厌,仿佛永远话里有话,七弯八绕,不能好好交流:“徐副堡主,我们两人一同出差苏州,现如今你一人独自回城,却乘了高五深八宽四、足可容纳六人的车子。怎么?是随行多了哪位客人吗?”
王随渠这个人,谢致虚知道,从前父亲极不喜他,因此人性情多疑狡诈,曾有一次负责庄内巡防,缴了一位客人的签筒上交,说其中藏了暗器毒针指责客人心怀不轨。结果银针倒是却有其物,却是那客人用来剔牙的牙签,因他牙齿缝隙较大吃饭容易卡住,总是随身带着牙签。王随渠逼得客人不得不亮出齿缝间的食物残渣证明清白,恼羞成怒,差点与山庄断绝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