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险者视众生皆阴险。
谢致虚的母亲曾说,任何人不要想在王随渠面前耍阴谋诡计,因就算你没有旁的心思,他也已然视你为心怀叵测,假如你还试图隐瞒什么,那一定是罪大恶极无可辩驳。
谢致虚从前做他光明磊落的少爷时,可以高高在上地厌恶王随渠,如今却不得不生出担忧畏惧的心理,生怕徐晦给王随渠瞧出什么不妥,只要这车帘一撩开,他就会被侯待昭党羽当场拿获。
格格格——格格格——
车厢里有轻微响动,谢致虚愈发紧张,侧耳细听,却发现是自己握着清净天的手在发抖。
“…………”
然而外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却骤然松弛下来。
“王随渠,你如今胆子倒是够大,连我的马车也敢查?”
“不敢不敢,徐副堡主,小人怎敢以下犯上。小人只是见您迟迟未归,特地前来确认您人身安全罢了。小人这就让路,徐副堡主请。”
徐晦钻回车厢,看了谢致虚一眼,见他没有提问的意思,眼皮一跳,也没有说话了。
徐晦从前在谢致虚的父亲——谢温手下做事,负责山庄的对外联络,虽也是重要职位,却还远没到副庄主的级别。事实上,跟着谢温打下江山的几个亲近兄弟没一个当上了副庄主,就连谢温捡回来当亲儿子养大的吴韬,庄里虽都打趣地叫少爷,却也没得到多么尊崇的职位。
唯一的例外是那个叫侯待昭的外来人。从前是副庄主,现在是堡主。
徐晦在谢温手底下只得了个外联的闲职,在侯待昭上位后却成了副堡主。
谢致虚一句话也没有,他知道真正对谢家忠心的早死在两年前的大火之中了。
马车驶过一片田地,前方平地拔起一座山丘,山脚树林茂密,立着一座石牌坊,一条石道延伸入山间。
马车既没有上山也没有入林,停在林地与田埂交界处一座占地不算大的平方院落前,立刻有仆从上来牵马。
这里的景致,谢致虚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在心中描绘出。他在这里生活的年纪正爱闹腾,从山上到山下每一寸土地都被他摸了个遍。
牵马的仆从与门僮见到谢致虚明显愣住。
“小小小小小小小少爷?!!”
谢致虚从前也是能喊徐晦二伯的,两家关系密如亲人,徐家里里外外的仆从都认识他。
徐晦领他进门,又警告下人敢乱说话小心项上脑袋。
徐家一如从前,并未因徐晦升任副堡主而扩建或翻修,四方的院落,前庭后院东西厢三进三出,一眼可望穿。
院里那棵谢致虚在其上消磨了无数午后时光的歪脖树上,一人倒在树杈里睡觉,外袍盖脸,乍看还以为是两年前的谢致虚再现。
“小涛,”徐晦面带笑容,“快醒醒,看看是谁来了。”
那是徐涛……
徐晦的儿子,从小同谢致虚一块儿长大,庄里两个上天入地的小霸王,一起爬树掏鸟蛋下河摸鱼叉烧,关系好得可以结伴裸泳。
树杈里那人一动不动,仿佛睡熟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从衣服底下传出发闷的声音:“张三?李四?还是王五?”
张三李四王五都是庄里门人家的小孩儿,大家从小一块儿胡混,是徐晦口中的狐朋狗友。
徐晦:“是小少爷。”
“小少爷?姓侯的那个刚办了周岁宴的儿子?你怎么把他接来了?”
谢致虚保持沉默,没想到两年过去侯待昭竟然已成亲生子。
“不是姓侯的。是姓谢的少爷。”
树上躺的几乎成了一尊人形雕塑,僵硬了好一会儿,慢慢坐起来,外袍从他脸上滑下去,露出一张缺乏棱角的脸,圆溜溜的眼睛,两年的时光似乎没在他脸上产生任何改变。
令谢致虚感到无比熟悉,也有些遗憾,这意味着那场大火只在他一人心中长久燃烧着,旁人尽皆忘怀了。
徐涛仿佛震惊到了极点,瞪着眼睛僵在树上,死死盯着谢致虚。
徐晦清了下嗓子,他才稍微回神,一字一顿念道:“谢、景、回……”
好像在确认眼前是真人而非幻觉。
“你回来了……”徐涛喃喃道。
徐晦又清了下嗓子,听上去是有些不满意儿子的表现。
“是我。”谢致虚说,心道此时你应当立刻飞奔过来抱住我,以免二伯一直咳咳咳把嗓子咳坏了。
“天哪,”徐涛继续喃喃,完全没反应过来,跳下树,走到谢致虚面前捏他的脸,“天哪天哪!”
谢致虚拍掉他的手,徐涛于是改捏为摸,把谢致虚的脸揉变了形:“天哪!真的真的真的是你!!”
徐涛一把抱住谢致虚,用力到把谢致虚勒出一个白眼。
“真的真的真的是我。”谢致虚拍拍他后背,手感同从前别无二致,一时感慨万分眼眶都有些泛酸。
这一瞬间他俩还是从未经历过任何变故的好友,彼此熟悉亲近,争吵过也和好过,经历过悲欢聚散,友谊被岁月锤炼成志诚的真金。
“谢景回!”徐涛抱着他打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哎!”
“你个臭小子!一声不吭就走了!老子还以为你死里边儿了!”
“我没有,我逃命去了。”
“我真以为你死了!老子把山庄翻遍了,我跑去质问侯待昭,差点被他砍死!”徐涛吸了吸鼻子,“老子为了你还废了条胳膊!”
谢致虚立刻推开他:“你胳膊怎么了?”
徐涛手一缩:“没怎么。”
“到底怎么了!”谢致虚提高音量。
“说了没怎么你敢吼我!”徐涛也喊起来。
“给我看看!”谢致虚一把扯过他背在身后的手,徐涛这小子长了一身懒骨,不爱练武专爱睡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比武功尽废的谢致虚还没用。
谢致虚抓着他的手把袖子褪上去露出小臂,皮肉虬结狰狞,触目惊心。
谢致虚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细看,徐涛大骂了一声滚蛋,扯回手臂用袖子盖住伤口。
徐晦在旁边看着他二人,适时对谢致虚说:“两年前山庄起火,他冲进火场想救你,被烧断的火棍砸到身上,昏迷了三天三夜,差点没救过来。”
谢致虚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徐涛别过脸,突然拿袖子揩了下眼睛。
谢致虚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揽过徐涛肩膀,贴在他耳边道歉:“对不起……”
不知是为自己两年前的不告而别,还是为两年后再见面时心中生出的隔阂与不信任。
“对不起,我回来了。”
第46章
从徐家的小院子抬头望出去,可以看到半山腰簇簇红樱,早几天来看像火,烧过之后变得像血。
谢致虚坐在院前台阶上,感到湿苔浸透了衣裳,望着红樱林,那片鲜血之后就是谢家归壹庄。
“现在不叫归壹庄了,现在叫白马堡,”徐涛端着两只碗坐到他身边,“白马红樱,荣华苦辛,赢得归来儿女笑。姓侯的可得意了。”
谢致虚接过陶碗,里面是熬得浓稠的米粥。
“早饭都不吃,这么思乡还能两年里一次都不回来。”
谢致虚扯了扯嘴角,还没笑出来又陷入沉默,灌了口米粥问:“你……当时烧伤得很严重吗?”
徐涛耸肩:“有点吧,那根断梁差一点砸到我背上,还好我躲得快。这半边身子——”他抬起烧伤的左手比划了一下:“给火燎着了。早好了,伤的又不是右手,没什么不方便的。”
谢致虚有点难过,用力抓了抓徐涛肩膀。
“不过你当初是怎么逃出来的?”徐涛问,“我在山下看到起火,冲上去时侯待昭已经带人里里外外将山庄全部包围起来了。”
谢致虚听完笑了一下,没有多言,只说是庄里有条密道可通往山外,除了庄主与主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他俩坐在湿漉漉的台阶上面对红樱林喝干了米粥。绿油油的稻田里农户们在插秧,谢致虚这才想起已进入季春时节了。
徐涛问:“你这两年都去了哪里,过得还好吗?”
“我?唔,挺好的。你呢?”
徐涛一笑:“我你还不知道吗,吃了就睡睡了就吃,就差住进猪圈里去,还能怎么不好。”
谢致虚也笑起来。
身后有脚步声跨出门槛。
“这小子就应该姓猪,不应该姓徐。这么些年半点长进没有,两年前小少爷能摁着你打,两年后你还是只有喊饶命的份。”徐晦出现在他们身后。
谢致虚笑不出来了。
徐涛愤愤道:“我这是谦虚,谦虚你懂吗!怎么你还顺竿爬了!”
“嗐,说你还不乐意了,也就是少爷走了没人揍你,你还威风上天了。”
“怎么就是他揍我了!我俩玩儿的时候你又没瞧见!”
“就你那几下花拳绣腿,怎么着,还能是你揍少爷?可别吹了,小少爷六岁举石锁扎马步、七岁每日练习挥剑一百下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嘿,生了你这么个儿子,我徐家功夫都快后继无人了。”
谢致虚端起徐涛放在台阶上的空碗,默默退出父子俩的争吵往后厨去。
路上遇见几个脸熟的仆从,都不敢抬头和他对视,仿佛避开某个不能看不能提的秘密,都垂头迅速走开。
后厨门前有一口汲水井,谢致虚洗了碗,进厨房放碗柜里,出来迎头碰上徐涛。
“咱俩比划比划!”
徐涛两颊上各烧着一团红晕,十分激动的模样。
谢致虚一愣。
“过两招,你懂的,”徐涛小声说,“可别让我爹瞧出来你在让我。”
徐涛瞥到他挂在腰间的剑,眼光闪烁:“哦,清净天原来在你手上。得了,就是它吧。”
“我不……”谢致虚话没说完,看见徐晦靠在后院墙角,一双眼睛瞧着自己,眉心三道刻痕,肃然又严厉,仍是从前和父亲一起监督自己练武的二伯。
二伯从前一向叫他景回,如今却一口一个少爷,恨不得时时刻刻提醒他承担起谢家后人的责任。
“来吧。”徐涛替他抽出清净天,剑柄塞进他手里。徐涛的手又软又嫩,掌心半点茧子也没有,是富家少爷的手,不是习武之人的手。
前庭被清空,只剩一棵无法移动的歪脖树仍留在原地。
徐晦站在房檐下抱胸审视院里对峙的两人。
谢致虚握着清净天,徐涛手里也有一柄剑,剑身厚重,是徐晦的佩剑八道尺。
或许是谢氏基剑以数字记名的方式太有标志性了,谢温身边的兄弟们纷纷抄袭模仿,将自创的拳脚功夫也按照一二三四五分出招式,连随身武器的名字里也要有个把数字。
但功夫这种事,又不是注册盗版商标蹭蹭热度就能提高的玄学。
徐晦的八道尺,据说是因锻造师在剑身上凿了八个卦象,一字排开,使用者内力充盈灌注时,卦象会被逐个点亮,亮足八个就能完全激发神兵威力。
然而根据谢致虚十八年的观察,这把“神兵”在徐晦手中完全沦为了凡铁,一个卦象也没亮过。这是当然的,毕竟清净天偶尔能挥出剑芒,也只是因为剑身反射了天光。目前为止这个故事还没有走向玄幻的打算。
但每次庄里随同徐晦出差回来的门人中都有宣传自己亲眼见到八道尺点亮卦象的——“上坤下乾,是个泰卦!徐执事以后必会飞黄腾达!”
这样说的人后来都成了徐晦的心腹,想必眼下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徐涛的起势还是谢致虚无比熟悉的双手握剑——八道尺太重了这小子一只手提不动。单从这一点就能看出,徐涛确然没把心思放在习武上。
清净天是柄细剑,与重剑互砍铁定落于下风。然而……徐涛哇哇乱叫着拖起八道尺侧面画了个弧向谢致虚劈来。
谢致虚一步上前欺近徐涛,剑身架在八道尺把柄位置,顺着徐涛力道将弧线画满,轻而又巧地化去剑势。
比武比武,比的是武,又不是兵器。
虽然他已落到一天之内只能挥出三剑的地步,但三剑之内,必定解决徐涛。
八道尺没有落地,反手又抡回来,谢致虚后仰下桥,重剑贴面挥过,锋刃断了几根鬓发。
腰杆后折双手撑地,飞起两脚踢在重剑上,明显感到将徐涛踹得倒退。
迅速翻身起来,徐涛果然提剑冲来,清净天与八道尺第一次正面碰撞,利器之后,徐涛飞快朝谢致虚挤挤眼睛。
战术动作——不要让我输得太难看。
他俩在过去十多年的打架中已经配合出默契。
每次徐涛和人争勇斗狠落了下乘,谢致虚都能熟练扮演从天而降的另一个仇家,两人我跑你追迅速逃离现场。
谢致虚于是顺从地被八道尺格开,并且哎哟了一声。
“呀呀呀——”徐涛挥剑追上,又要砍。
剑锋破开空气,摩擦出一道嗡鸣。这是灌注了内力的现象。
谢致虚心中一凛——徐涛竟然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拳打脚踢的混混作派了,想要询问,谁知徐涛却似已进入状态,不再边战边交流,只闷头一阵乱挥,宛如抡着千钧重担挥得虎虎生风。
谢致虚一面格挡,一面大吃一惊,没想到徐涛竟是深藏不露,这两年进步不小。当下也不敢轻敌,内力在丹府内苏醒,震力传到手腕挥出一剑,当啷一声两兵相接,双方手臂都震得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