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汀虽与梁家并无血缘关系,却得以学习梁家武技,代表梁家出战,及冠之年在宗祠取了兰洲为字,是给他而不是给早早就退场的亲生子,陈融与他、老太爷与他、甚至秋夫人与他建立的缘分都是因他这个人。
“鱼目与珠,究竟谁是鱼目谁是珠,”武理欣然起身,比武结束,将要退场了,“可见这个答案在每个人心中都是不同的。”
柳柳玩性大发请了假去逛街,谢致虚推着奉知常慢慢走下观众台,苏州城最后的热闹结束,他们将要回到阔别已久的邛山山庄。
街上今日人流分外拥挤,估计都是从比武场散出来的。
谢致虚之前在勾栏院外见到的糖画摊子依然在,他想起上次想送没送出去的莲花糖画,决定这次再买一个。
奉知常却仿佛对糖画失去了兴趣,轮椅停在一家卖砚台宣纸的店铺前,示意谢致虚动作快点。那眼神不依靠同根生谢致虚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多大人了还吃糖画?
谢致虚:“…………”
你又知道我是给自己买的了?!
武理陪他一起过去,浇画的仍是原来那个糖人刘,连台词都一模一样:“蝴蝶飞龙花草走兽,只要您说得出来就没我糖人刘画不出来的!”
“一朵水芙蓉,谢谢。”
谢致虚交了钱,糖人刘舀出一勺棕红糖汁。
“又是水芙蓉。”武理撇嘴。
“又?”
“你没发现吗?苏州城里遍地都是水芙蓉,江南水乡嘛,接天连日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虽写的是西湖,却是整个南方的缩影。”
“这位客官说对喽!”糖人刘用一种客官真是好眼光的语气应和,“莲花是水乡的标识,一见莲花就能联想到南方的小桥流水,是我们这儿独一份的特色,您在别处都寻不着!”
煨着小火的糖汁香气清甜诱人,吸引来客人驻足:“您这糖汁闻起来倒是不腻人。”
谢致虚侧头一看,吓了一跳,竟然是湖中岛二小姐的那位病秧子丈夫,秋家姑爷。原来秋家也来看了今日的比武。
“您来一份儿吗,这糖汁秘方苏州城可就我老刘有!”
姑爷却摇摇头:“孩子吃的玩意儿。”
糖人刘道:“嘿,这不就有两个吃糖画的大人么!”
谢致虚再次中箭,嘴角一抽。
姑爷笑道:“身体不好,内人不让吃街边小食。”
“哟,家管严呐?您独个儿上街的罢?悄悄来一份儿没人知道。”
姑爷只是笑,笑完轻轻叹了口气:“算了,这种成全自己为难别人的事太损阴德,从今往后都不再做了。”
姑爷转身汇入茫茫人海中,萍水相逢的缘分再难寻觅。
谢致虚举着糖莲花回到宣纸店,奉知常刚跟老板结算完几方砚台,纸包了丢给他拎着,看见他手里的莲花,仿佛产生了什么联想,眼睛一眯,隔着一臂之远绕路而行。
谢致虚抱着砚台追上去,他现在已经熟练掌握同根生的交流技巧,不停冒出念头骚扰奉知常。
‘师兄师兄师兄吃糖吗吃糖吗吃糖吗’
奉知常的轮椅越转越快。
某个巷口,仿佛灵光一现,今生最后一次交汇出现在奉知常与秋夫人眼前。秋夫人与他们来的方向相同,都是看过比武后离场,谢致虚不由自主放慢脚步。小禾并不觉得芸芸众生中出现一个轮椅残疾有何不同,依旧与秋夫人说着小话。
谢致虚看着奉知常目不斜视推动轮椅,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仿佛冥冥中的缘分终于有了结局。划破青空的第一声啼哭,此后沉默是金的二十年人生,梁家孤寂的后院,湖岛铭心刻骨的山洞,都在此刻分崩离析,归入虚无。
过去既已过去,今后便是崭新的生活。
“小五!小五?快出来帮我切肉喂老四啊!”
“嘶——”
“没说你啊乖,我叫我师弟呢。”
东厢门推开,窗台边剪黄叶小树的奉知常眉头微皱,目光如电。柳柳倚在门边笑着对武理说:“你吵到我二哥搞艺术了。”
武理怀里抱着新买的大块卤牛肉,前脚刚跨进园子:“你五哥呢?”
柳柳也疑惑:“不知道啊,我回来都没见着他。”说完语气一变,冷酷得一听就是奉知常:“躲在什么地方吃糖画去了吧。”
“躲?他为什么要躲?本来就是买给你的啊。”武理说,一边偏头躲过房里以暗器手法点射而来的剪子。
吃什么糖画要这么久?吃座糖山都够了吧?
谢致虚人呢?
暗巷里,捂在手掌下的挣扎呜咽逐渐变弱,嗓音沙哑掺着粗重的呼吸——
“少爷……小少爷……终于找到你了。”
糖做的莲花掉在巷口四分五裂。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就到此为止了,自己一路写过来还是很有感触,希望大家能喜欢这个故事,休整几天,再开启新的旅程。
第43章
荥经县东四十里,有一座山,山在群峰之间,名为邛崃,亦称邛山。
山峻阻,凝冰夏结,冬则剧寒。峡谷中却有一温暖山谷,春花烂漫溪流潺潺,其间有隐士建山庄于此。
峡谷九峰环抱,左岸四道右岸五道,锯齿状山脊交汇于一点,正是那处隐士山庄。
九峰九锁人称九折阪,锁中山庄主人自名九折子。
九折子便是那位养着五个废物徒弟、隐居于邛山之中悠然自得的博学名士。
因他性情亲和与人为善,山庄徒弟仆从皆同一家人,和乐融融如同世外桃源,令人居之乐不思蜀忘却俗世烦忧。
山中雪水顺势流入谷底,引入山庄,如通幽之径,携水岸姹紫嫣红草盛花茂一路将春景送入庄园。
谷底的春,徐风微凉,夹杂奇峰峻岭间冰雪的气息,穿过檐下风铎,叮铃叮铃,和着走廊里白衣青年轻快的步伐。
少女们正在廊下晨光里赏一副画,漫纸渐次的妃色,桃林间三个人物活灵活现。
白衣青年走过去:“哟,这是什么?”
“哎呀,三哥来了。”
“快看,这是柳柳儿带回来的合像,这两人是二哥和五哥,你们看像不像?”
武理言语中泛着酸意:“这就是那副先生宝贝得不行,连我也没看到的合像?今日他怎么舍得拿出来?”
少女们给他使眼色:“柳柳儿管先生要呢,喏,二哥这不亲自来拿了吗。”
园里爬满苔痕的青石垒砌一方小池塘,滴滴答答的惊鹿边上停着一辆轮椅,木质厚重,扶手上滑落一截竹青衣袖,衬着同色石苔像是锦绣浅淡的边纹。
自从庄里的二哥终于不再穿那身老气横秋的灰袍子,人缘似乎也随之好起来,女孩们都乐意亲近俊美秀雅的年轻公子,就算性格冷淡一点,那也成了别样的一种情趣。
武理踱步过去,袖手站在轮椅旁,奉知常垂眸正手指灵活地用草叶编着什么小玩意儿。
“你倒是日子舒坦了,竟有这等闲心。”
武理说:“小五呢,你就没想过小五怎么办?”
浅青色衣袖一鼓,黑鳞蛇冒出脑袋,蛇瞳盯着武理吐信子。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小五。”武理不满。
草叶在奉知常指尖变换作一只翠绿的鹤,他一手揽着广袖。将翠鹤送入小池水面,漂过滴答的惊鹿,漂过紫皮白芯的藤果,那些停在藤蔓间连惊鹿风铎也不曾理会的鸟雀全被这一只草做的鹤惊得四散飞走。
武理鼓掌:“好手段,你这人莫不是浑身都是毒?连鸟都怕你。”
又说:“不过这山慈菇种在池塘边倒是比你还毒,鸟雀没有见识,误食药果岂不是一命呜呼。”
奉知常眉间情绪疏淡,手放在木轮上似乎懒得听武理聒噪,随时准备离开。
廊下的房门打开了。少女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停止,有脚步声从木廊走进园里的石子小径。
武理回头看见来人,让到一旁。
“奉先生。”来人说。
奉知常放在木轮上的手顿了顿。
“今日唐某是特来山庄致歉的,劣徒唐海峰在苏州对奉先生多有冲撞,以下犯上大为不敬,唐某替他向先生赔罪,待门中弟子寻回唐海峰,宗门刑律堂自会严惩不贷。”
武理:“唐海峰跑了?”
“师侄还需慎言,”来人慢条斯理道,“只是暂时失去联系,毕竟出门在外,总有许多意料之外的状况。”
武理:“我可是听说昨日贵宗大闹了一场,梁家从苏州千里迢迢上门要人,说是令徒唐海峰在湖岛山洞里差点害了他家大公子的性命。”
来人笑道:“师侄耳目灵通,普天之下岂有你不知道的八卦?不过智者千虑,言多必失,此事尚未查清楚,如何能下定论?数日前奉先生不也身陷命案,清者自清的道理,想必二位再有体会不过。”
脚步声不疾不徐,渐行远去。
武理冷哼一声:“老东西……”
少女从走廊里跑过来:“先生让你们收拾行囊。”
“怎么?”
“五哥来信,去了江陵府,先生叫你们跟去照应着。”
东南重镇都会江陵,西控巴蜀北接襄汉,襟带江湖指臂吴粤,是中原沟通岭南的要冲。从巴州到江陵,自三峡西口出,虽路距千里,前朝亦有一日还之的壮词。只是三峡水流湍急,稍有不慎撞上礁石,即船翻人亡。武理争辩许久,最终没能说服奉知常走水路。
“其实我们还有一个选择,”武理坚持道,“你可以尝试和我一起乘坐老四,真的,速度贼快,从天上走甚至用不了一天就能到达,不用不好意思这也是老四实现人生价值的途径。”
“……”
“那你好歹换匹马拉车吧,等牛车走到江陵小五已经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武理最后抗争道,并接过了奉知常扔来的钱袋。
这次出发只有奉知常与武理两个人,柳柳被先生留在家中,不许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跟着趟浑水,武理于是成了奉知常的御用翻译与贴身手下。
好在武理从小有个怪癖——什么难懂学什么。从行为动机看,这是源于他性格深层的不自信,害怕与人比较,因此要学别人不学的;从行为结果看,他因此成为了邛山上下唯一能与老四交流的人,以此类推他也能不依靠同根生而和奉知常交流,因奉知常也属于常人很难理解的类型。
任何人与奉知常说话都别想得到回音,别说回音连眼神都很少有,非要表达他的反应,可能就是一串省略号,至于省略了什么内容全靠自己想象。
常言道祸从口出沉默是金,可见奉知常除了是个毒学家还是个哲学家。
“可你其实也不是不能说话,只是不想说话,我说得对不对?”
此去江陵路途遥远,他们跟了商队的车,前后左右全是陌生人,武理只能窝在车里逗奉知常:“这和你非要坐轮椅是一个道理——不是不能,是矫情。因为走路是跛的,说话是哑的,干脆就不走也不说,这不是矫情是什么?我看你不止矫情,还很偏激,好端端的日子过成这样纯粹是你自己的性格缺陷所致,啧啧,也就小五看你总觉得可怜,非要拉你一把。”
奉知常靠着油灯翻一本毒理大全,商队行进的马蹄声嘚嘚不止,被车帘辟出一片昏黄静谧的小室。
“我问你,”武理说,“你晓得先生为什么要派小五去找你么?”
哗啦——翻页。
“那是因为小五自己也经历过身世剧变,会体恤你同情你,甚至一心一意帮你解开心结。我又问你,为什么先生先派了小五,又让我跟过去呢?”
哗啦——继续翻页。
武理看着奉知常:“你是怎么看待小五的?是不是觉得他这人真是傻得冒泡又不经人事,根本不懂仇恨的滋味?”
奉知常仿佛不胜其烦,终于放下书。
“这就大错特错了。没有人比小五更懂得一朝云端跌落污泥的痛苦,他刚到邛山时,在一场大火中失去父母双亲,先生为了阻止他回去报仇,将他手脚用皮带绑了困住三天三夜,有一天开门发现人不见了,被看门的老四拎回来,原来他生生用嘴啃断了皮带,满嘴都是鲜血。”
武理说:“要不是他不知怎么的功夫突然失灵,咱们山庄除了先生和老四都是一帮子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谁能困住他?去年及冠先生为他赐字致虚,便是取虚生浪死也未尝不是聪明颖悟的意思,与你的知命守常是一个道理。先生派了他去找你,才想起来这小子心里也藏着事,怕他被你激起什么不该有的妄念,才又叫了我跟着。”
油灯光晕在旅途轻微晃动下摇摆不定,恍如雨打浮萍漂泊无根。
指腹无意识摩挲过毒理大全的封面,烫金字样落在奉知常眼底,情绪浓稠得深不见底。
接近江陵府边界,商队行进的速度放慢下来,在城外驿亭休整。只见过往旅人皆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气势不凡,与外地人所乘的役马对比,简直是武士与病夫的差别。
打听之下,那些高头大马竟确实是原归江陵府驻军圈养的战马。
几天下来武理已同商队头领混熟,端着凉茶并肩蹲在驿亭下看马:“怎么战马放归民用了?”
头领:“还不是因为去年新上任的安抚使,新官上任三把火,东改西改就把骑兵裁了。嘿,一般商队行进到江陵府都会换马租用,同等价钱战马可比普通役马脚程快多了。我建议你们进城后也给你家少爷换匹马,江陵府的便宜不占白不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