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惘[古代架空]——BY:麦客

作者:麦客  录入:09-13

  配露芽的是白瓷具,碧绿水色盈了浅浅一茶碗,香远回甘。
  谢致虚走出里间,在奉知常身边坐下。
  “嘶!——”
  “嗷嗷对不起,天哪……”
  黑不溜秋的小五与椅凳融为一体,差点被谢致虚坐扁,愤怒地吐着信子溜回奉知常袖子底下。奉知常撩起眼皮看着谢致虚,意思是有屁快放。
  “在苏州带我走的人是我二叔,刚刚你也见到了,我回江陵后就住在他家里。呃……我们家情况有点复杂,有人一直在监视我二叔,他遇见我后,为了不让人发现,立刻带我出了城,我没来得及告诉你们……”
  奉知常垂眸吹了口茶雾,白皙的额角青筋隐现,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谢致虚脑筋转得飞快:“我就是想回来看看,两年前事发突然,我走得急,连家里后来成了什么样都不知道。我没想要做什么。”
  ——你家是怎么回事?
  两年前先生把谢致虚带回邛山,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的身世,山庄里外除了一个人精三师兄,几乎没人知道他身负的恩怨。这时突然要他讲述,谢致虚反而不知从何说起,想来想去,最好长话短说:
  “我家原来是在郊山上的归壹庄,我爹是庄主谢温,十年前收留了一个落魄江湖客,因他精明能干,逐渐在庄里拥有了极重要的地位,有一天野心暴露,害死了我爹娘,改建归壹庄为白马堡。那个人叫侯待昭,如今白马堡的堡主。”
  ——野心暴露?
  谢致虚道:“我娘一直怀疑他结党营私,可惜我爹不相信。”
  ——听起来你娘是个聪明的女人。
  奉知常放下茶碗,和谢致虚对视。
  ——你想杀了侯待昭给你爹娘报仇?
  “我……”谢致虚一时语塞,“我没有。报仇……这是我二叔的想法。”
  ——那你想做什么呢?
  谢致虚愣愣看着奉知常,反问:“你觉得我能做什么?”
  奉知常皱眉。
  谢致虚说:“我如今连我二叔的混混儿子都打不过,又能做什么?”
  他语气中藏着浓稠的情绪,奉知常突然收回视线,仿佛不愿深究。两人沉默对坐,良久,奉知常才又说:
  ——你就算什么也不做,留在江陵,迟早会被你二叔利用。
  这个问题谢致虚不是没想过,徐晦要报复侯待昭,有了他就算出师有名,能召集来仍愿对谢温庄主效忠的遗部。他就算什么也不做,也是一面旗帜。
  奉知常两眼一眯,流露出一贯的精明,谢致虚的心思在他面前暴露无遗。
  ——究竟是你二叔利用你做旗帜,还是你利用他做刀。
  谢致虚手心冒出一层汗,听见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
  有人在外面敲门,是武理的声音:“小师弟,你还活着吗?有人找。”
  谢致虚几乎是落荒而逃,打开门,走廊里站着武理和徐涛。
  “哟,”武理说,“让三哥看看,掉了几根寒毛啊?”
  谢致虚忍无可忍翻了个白眼,武理什么时候这么嘴贱过,想也知道是说给徐涛听的。
  徐涛果然变得警惕:“三哥?”
  “三师兄。”谢致虚纠正,回身关上门,跟着徐涛到走廊尽头避开过往客人。
  “老头让我来找你,”徐涛说,“你是不打算回去,就住客栈吗?”
  谢致虚一犹豫,徐涛就懂了:“你和那两人感情这么好?”
  谢致虚无奈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人家特意来找我……”
  徐涛打断他:“其实不回去也挺好。”
  谢致虚一下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老头想利用你,你不知道吗?”徐涛说,“他对抗侯待昭,倒台的一方肯定会被诛连亲友。其实我早不想干了,你师兄是不是想带你回去,带上我一起吧。”
  谢致虚听傻了。
  徐涛看着他,笑了一下:“你不敢?其实我也不敢,老头会杀了我的。好吧,确定住在客栈吗?那我就回去了。”
  他走下楼梯,没几步,又回头对谢致虚说:“老头要找你做什么事,告诉我一声,我陪你一起商量。”
  两年的时间,到底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
  徐涛前脚刚走没多久,又有人来客栈找谢致虚。是徐家的下人,谢致虚经常在前厅看见他。
  下人请他到客栈外马车里一叙,徐晦在里面等着。
  由此可见徐家人在城中的耳目也不输侯待昭,谢致虚才到遇仙正店没多久,一个二个就全都找过来了。
  马车四围蒙着靛帘,朴素得看不出一点家徽标志。
  徐晦坐在车里闭目养神,听见撩帘的动静,眼睛睁开一条缝。
  “少爷,”他又这样称呼谢致虚,“你就打算住在客栈不回家了吗?”
  别了,谢致虚心道,您这个态度,应该是我跪下来叫您老爷。
  “嗯,二叔刚不是让小涛来过了吗?我已经同他说清楚了。”
  徐晦眉心一皱:“小涛来过了?”
  听语气像是完全不知道。
  谢致虚奇怪道:“来过了啊,也问了一样的问题。我以为他已经回去告诉您了。”
  徐晦思索片刻,问:“他还同你说了什么?”
  说了跟你混没好下场。
  “就问了这件事,没别的了。”
  谢致虚在遇仙正店开了间房,和奉知常同一楼层,上楼去,武理正在奉知常房间里蹭茶喝。
  “水不如茶,茶不如酒,江陵银瓶是出了名的佳酿,你叫小五去买点回来,他那么孝敬你,二话都不会有。”
  武理的声音传出来。
  谢致虚在门外咳嗽一声。
  奉知常眼风闲闲扫过来,含着一派心照不宣的默契。
  ——那两父子是怎么回事?
  同根生可比耳目监视好用多了,谢致虚见了什么听了什么心中在想什么没有能瞒过奉知常的。只不知道有无距离限制,是不是两人离得远了便不能发挥效用。
  ‘也没怎么,不过是做老子的富贵险中求,做儿子的却贪生怕死。’
  谢致虚在心中回答他。
  武理将他二人来回看了一遍,怀疑道:“你俩在用眼神交流什么吗?”
  “呵呵。”谢致虚回答。
  他坐过去,问:“你们来江陵有什么要做的吗?”
  武理道:“只有一件事,照应你。你如果不惹事,我们就很闲。”
  ——挑个时间去那什么镖局看看。
  奉知常理理衣袖,他换上竹青衣衫,显得气质很清新,大别于从前老成的死灰色。以前瞧他很阴沉,现在瞧他很赏心悦目,导致谢致虚总要多看上几眼。
  换个衣服连性格都变了,竟然会主动提出上门帮忙。
  “二师兄要去威护镖局看看,之前答应了人家帮忙解毒来着。”谢致虚说。
  武理惊了:“那不是你应承的么?老二什么时候说了?”
  “在你没听见的时候。”谢致虚微笑回答。
  谢致虚的房间就在奉知常隔壁,他住进去的时候,两个师兄都没有意见,武理甚至很欣慰,表示他没有辜负邛山两年的关怀。
  奇了怪了,谢致虚洗完澡,躺在榻上愤愤地想,我是什么香饽饽吗?住在哪里这种小事有必要上升到立场问题?
  季春与初夏交替之际,逐渐升温,白日奔波出一身汗,洗完凉快不少,倒在榻上动都懒得动。
  白昼变得漫长,斜阳劲头十足地照进室内,柚木地板挥发出一股温热的气味。
  哐啷一阵响动,动静还不小,像是什么重物落地,有水流哗啦泼洒。
  像是从隔壁奉知常房间里传来的。
  谢致虚一个猛子坐起来,隔壁没有声响了,他走到窗边喊了声二师兄,没人理他。
  他顿时有点担心,去敲门,房里又传来一阵湿淋淋的水声。
  “师兄?”
  武理也推门出来:“怎么了?”
  “好像……”谢致虚也不清楚,只好说,“我进去看看。”
  屏风展开,挡住了窥向里间的视线,日光在绣屏上映出一道轮椅背影,水迹顺着地板缝隙汩汩流出,座屏上搭着青色衣衫。
  谢致虚立时明白了。奉知常打翻了澡桶。
  他赶紧绕进里间——木桶倾倒,半桶水洒了一地,聚成一滩,不知有没有渗到楼下,奉知常合里衣坐在轮椅上,椅边斜靠着半条腿——半条木腿。
  ——滚出去!
  奉知常脸色发白,用称得上恶狠的眼神瞪着谢致虚。
  谢致虚此时心中想的却是,难怪奉知常走哪儿都离不开柳柳,他卸了木腿,半边残疾,坐在轮椅上起都起不来。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谢致虚问,仿佛根本没听见奉知常叫他滚。
  同根生让他们之间无法互相隐瞒,如果奉知常真不想让他进来,在他叩门时就不会一声不吭。
  奉知常嘴唇抿得死紧。
  谢致虚取下衣衫给他披好,推他到外间休息,自己去叫来店小二收拾换水。
  脱衣服的时候,奉知常显得很坦然,谢致虚搭着他一侧肩膀将他扶进水桶,掌心下的躯体很瘦,皮肤贴着肋骨,微凉。
  奉知常用澡巾熟稔地擦拭身体,谢致虚在旁守了一会儿,便退出去,转眼看见座屏旁那条线条肖似人退的木腿也有些浸湿,就多嘴问了奉知常一句要不要帮他将木腿擦干。
  ——滚!
  奉知常又恼怒了。
  ‘好的好的。’谢致虚双手投降,退出外间。
  绣屏上奉知常模糊的身影泡在水桶里,肩背瘦削得可怜。谢致虚盯着发了会儿呆。
  水雾氤氲溢出,空气里弥漫着奉知常常用的省读香的气息,自律又清醒。
  他是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身体残疾,谢致虚心想。
  可是你比我强多了,他在心中默默道,我虽然四肢健全,很多地方却远远不如你。
  水流声响断断续续,奉知常并没有回应谢致虚。
  洗完澡,也是谢致虚抱他出来,奉知常撑着谢致虚的肩膀,水珠浸湿了谢致虚半边衣襟。他们贴得很近,谢致虚能闻到奉知常身上樟脑与杏仁混合的气味,被他皮肤的热气熏染上暖意。
  坐上轮椅,奉知常就不要谢致虚了,自己亲力亲为系上浴袍带子,俯身装上木腿。
  谢致虚这才发现那条木腿似乎比另一条完好的左小腿稍短一截。
  ——还不走。
  奉知常没有看他。
  谢致虚犹豫一瞬,到底没有问出口,退出房门前最后看了眼奉知常披着浴袍素白的背影,在日光与水汽中显得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
  难怪他走路总是瘸的。
  可是以先生的手艺,怎么会做一条根本不合身的木腿?


第53章
  威护镖局与宝庆寺只一墙之隔,墙东是佛殿正街,墙西是威护大道。
  以镖局名讳命名街道,威护镖局在江陵府的地位可见一斑。
  高亮节早早在门口等,领谢致虚三人进镖局。前院人来人往,卸货装车,事务繁忙。
  往厢房走去,高亮节告诉他们,今日一大早徐晦就到了,也是来探望卧病的五个镖师。
  谢致虚有点意外:“其中有徐副堡主的熟人吗?”
  “算是吧,”高亮节回答,“白马堡和我们镖局之间有很多事务往来,大部分都是副堡主负责。”
  厢房门窗关得密不透风,谢致虚注意到窗户上甚至蒙着黑布,开门进去,房内果然一片黑暗,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鼻而来。
  ——是爬虫。
  他听见奉知常说。
  待眼睛适应昏暗光线,房内布局呈现出来——大通铺上面朝下趴着五个人形,四肢大张,躯干扭动。
  “和高局主临死前很像。”
  徐晦的声音从通铺边上传来,徐涛和他站在一起,另外还有一个提着医药箱作大夫打扮的长须老者。
  “二叔。”
  徐晦点头以示回应,对谢致虚连同他的两个师兄出现在这里并不吃惊。徐涛的神色也很淡定,看不出来同他老爹之间发生过不愉快。
  高亮节关上门,又放下门上的青黑帘布,这下真是一丝光线也透不近室内,初夏的气温全被隔绝在外,空气顿时阴凉下来。
  一点豆大黄光亮起,是高亮节点燃了烛灯:“这个病见不得阳光、耐不了高温,几位将就一下。”
  烛灯昏黄的光亮照见通铺上五人扬起的头颅,面色透出一阵诡异的青色。
  “张师,情况如何了?”
  长须大夫声音略有迟疑:“已经扩散全身,再不施为恐怕为时晚矣。”
  灯花哔啵。
  是高亮节端着烛台的手在抖。
  “大哥已经让你试过一次了,落得个什么下场?!”
  没人再说话,张师面露羞愧。
  谢致虚想起奉知常说过,那位高局主便是因解除了蛇毒,使得蟾蜍之毒发作,跳上一墙之隔的佛塔,坠塔身亡。
  这三种毒分开都不难解,难的是解毒的同时要维持三者平衡。看来这位张师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徐晦打破沉默,看向轮椅上的奉知常,目露探究:“阁下有何见解?”
  高亮节如得救命稻草,连忙将通铺上趴着的人形翻过来正面朝上,方便奉知常望闻病情。
  那人一旦被翻过来便显得非常不自在,浑身没有骨头似地扭来扭曲,嘶啦嘶啦地吐舌头,那舌头已不是正常的肉粉色,反而呈现出冷血动物一般泛黑的舌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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