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惘[古代架空]——BY:麦客

作者:麦客  录入:09-13

  夫人陷入沉默,直到王随渠应召推门进来的前一刻,才用极冷酷又难以克制委屈的声音说:“是,是我不爱吃。你不仅喜欢樱桃,还喜欢种樱桃的人!”
  郎君皱眉:“你又发什么疯。”
  王随渠嬉皮笑脸地进来,还没来得及问好,正赶上夫人拔高音调回敬了一句:“你以为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你以前那些风流韵事?堡里所有人都在看我的笑话,我为什么不能发疯?你知道我每次出门看见在我家门口耀武扬威的那副盔甲,心里多想将他碎尸万段!”
  王随渠原地转身,捂上耳朵,准备退避。
  “站着。”郎君喝道,不见斥责,也没有愤怒,平静得令王随渠心中顿生警惕。
  王随渠不怕原来的庄主谢温,却十分畏惧新任堡主。谢温的喜怒都写在脸上,新堡主的城府却比大海更深沉。谢温看了十几年也没看明白。
  “徐家的小子带了鱼饵最新动向。”王随渠汇报情况,发现夫人并没有回避。
  他知道夫人是府尹的千金,新堡主刚上任便向府尹投诚,换来一个安抚使的官职并一位美娇娘。堡主和府尹间消息往来常常要依靠夫人,仿佛这不是一场嫁娶,而是两方结盟。
  堡主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王随渠于是道:“徐晦想让鱼饵在遇仙大会上露面。”
  堡主沉吟片刻。
  王随渠道:“您邀请的客人中不乏谢温当年故交,如果让鱼饵暴露,肯定会引起麻烦。”
  “把人处理了。”堡主说。
  王随渠退出书房,青年恭恭敬敬在院里等候着。
  “把鱼饵处理了。”王随渠依样对青年吩咐。
  天色擦黑。
  一道人影轻盈飞出山道碑亭,惠风吹绿秧田,夜色凉爽,迎风飞翔的感觉令人身心舒畅。
  那道人影正是徐涛,两年的时间,他不仅初步掌握了徐家重剑的武技技巧,甚至学会了飞跃山林的轻功。
  只要身边没人,他就忍不住想飞。飞翔在众林之巅,拥有睥睨天下的豪气,仿佛自己已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父亲总说秦择木是个眼皮子浅的家伙,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利益就替人卖命。其实徐涛很能理解小叔。谁都有自己朝思暮想也要实现的心愿。他的心愿就是做一个打遍街头无敌手的街霸,老爹没有办法,堡主有。
  徐涛走进家门,守门僮子告诉他少爷回来了。
  徐涛给了他脑门一下:“少爷回没回来少爷自己不知道?用得着你说?”
  门僮说,是那个姓谢的少爷。
  姓谢的少爷是所有人的少爷,姓徐的即使在自己家也是个衣来伸手的少爷,走出家门还是只有做那人的跟班。
  不必再做别人的跟班,这也是徐涛朝思暮想的心愿。
  “什么时候回来的?”徐涛警惕起来。
  门僮想也没想:“就刚才,后脚刚进门,少爷您就回来了。”
  他不是跑去住客栈了吗?怎么会突然回来?徐涛狐疑地走进院子,暮色四合,郊田灯火稀疏,光线昏暗里,谢致虚坐在院前台阶上低头擦拭清净天的剑身。
  他有没有发现自己是从山上下来的?徐涛忽然有些紧张。
  “回来了?”
  谢致虚闻声抬头,似乎有些闷闷不乐,鼻腔里嗯了一声。
  “怎么了?”徐涛坐到他身边,“这么晚回这边过夜,把你师兄晾在客栈?”
  谢致虚没吭声,铮然收剑回鞘。
  徐涛便了然一笑。他太了解谢致虚了,毕竟是穿一个裤衩长大的。这人从前和庄里置气也会到他家过夜。
  “我说的没错吧,除了我没人能理解你,回到江陵你还能依靠谁呢。”徐涛游刃有余道,哥儿俩好地拍拍谢致虚手臂。
  谢致虚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古怪。但徐涛没注意到,他正捉摸着城里有什么合适的去处。
  “去逛逛佛殿街夜景吗?晚上宝庆寺有灯会。散散心吧,你不是很久没去过了?”
  谢致虚思索片刻,欣然答应,并让徐涛稍等,他要给客栈回一封信。
  徐涛谨慎道:“什么信?”
  “告知一声,我不回去住了,免得他们等我。”谢致虚回答。
  这个可以有,徐涛松了口气,看着下人将信揣进怀里,纵马往城里去。
  谢致虚走在他前面,露出毫无防备的脊背。徐涛勉励克制住自己怜悯的眼神,不让谢致虚察觉到他送出去的那封信将自己真正推进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江陵的夜集市没有苏州熙攘,但毕竟是谢致虚从小看惯的景致。他和徐涛并肩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像小时候背着爹娘溜出来偷闲贪玩。
  “你小时候叫我爹什么,还记得吗?”谢致虚随口问。
  “大伯啊,这个忘不了。后来改口叫庄主,你爹还经常纠正我。”
  “为什么改口了?”
  “老头不让,觉得有失尊卑。”
  “山庄都是一家人,原来还分尊卑吗。”
  “嗐,那是你大少爷不知民情。要不怎么你和我们玩儿,大家都说是我们把你带坏了。庄主虽然允我叫他大伯,也没说要把你们谢氏基剑传给我。”
  徐涛开了个玩笑,自己哈哈笑起来。
  笑完才发现谢致虚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好笑吗?”徐涛心情似乎很好。
  谢致虚摇摇头。
  他们已经到了宝庆寺外,前朝建筑标志性的飞檐四角挂着金纸灯笼,通红明亮,前院佛寺灯火璀璨,后院陵寝没入黑夜。
  “进去吧。”徐涛说。


第55章
  佛说施灯功德,彼善男信女,於临终前更复得见四种光明,见日轮,见净月,见诸天众,见如来坐菩提。
  大观浮屠的陵寝前,佛殿长灯经年不休,每到夜晚便成为临终者引路的光明。
  谢致虚在佛殿前站了站,听众僧念晚功课,弥勒大慈悲像在明光中熠熠生辉。
  “我们到后院去。”徐涛催促他。
  后院沉睡在一片黑夜中,与前殿的华彩仿佛分割出两个世界。更是连一个游人也没有,显圣门已经关闭了。
  “翻墙进去!”徐涛兴奋地说。
  谢致虚搞不懂他想干什么:“后面是陵寝,你进去做什么?”
  “你以前说过想进去看看,忘了吗?”徐涛提醒他,“整个江陵府,要说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没去过的,那就是这儿了。你想留下遗憾吗?”
  他们两人从前都是少爷做派,天不怕地不怕,好奇心异常旺盛。没想到徐涛到现在还保留了这种冲动,然而谢致虚已不是从前的大少爷了。
  “算了吧,人家明令禁止入内——喂……”
  徐涛已翻身骑上院墙,对他比了个噤声手势,环顾神道周围无人,招呼谢致虚也赶紧上来。
  距离神道两百步外有一间小庙,窗下亮着豆大灯光,是守陵人的寝居。他俩翻墙进来,连夜里栖树的枭鸟都没有惊动。
  神道两旁镇守着石兽,往里走,是南平王朝的文臣武将,文臣执笏,武将仗剑,任凭陵寝之外已是几番改朝换代,这些石雕仍天长地久地守护着皇帝安息。
  临近了才越发觉得浮屠之巍峨高大,两人绕着底层转了一圈,没找到入口。
  “算了吧,”谢致虚说,“这是给人家安眠的地方,就没想过要外人进。”
  徐涛不说话,手掌贴着砖面摸来摸去。
  “找到了。”
  他抠着缝隙夹出一块砖石,露出一道幽深的小口,继而伸手进去,哗啦拽出一条铁链。
  谢致虚在旁看着他操作,心中惊讶非常。陵寝是宝庆寺的秘地,从来没人可以如此了解这座佛塔。
  那根铁链接着又牵出一块踏板,微妙的机括声沿着底端一路传到塔顶。往上看,踏板攀着高塔,螺旋状蜿蜒进浓酽的夜色里。
  “走。”徐涛一脚踩上踏板,示意谢致虚跟上。
  越往高处走风越大,谢致虚怀疑自己随时有可能被吹下塔落得和高风亮一样的下场,但看前面的徐涛,背影稳稳当当,果然是内功心法大为精进。
  大观塔原来在整个江陵府的中心位置,俯瞰城市,唯有脚下一亩三分地全无灯火,仿佛一颗黑乎乎的心脏。
  走到塔顶,一共三百六十级台阶,象征日月轮回。塔顶开了四扇方窗,徐涛带他翻进窗户。
  月华皎洁如银流水,挥洒在生漆地板上,照得四围书架文册一片敞亮。
  谢致虚翻看几本,都是前朝有关修仙炼丹长生不老的记录。
  除却这些书籍,就只剩下中央神龛里供奉的小瓷坛。
  全江陵府的百姓都知道,大观塔里供奉着南平皇帝的舍利子。这位与众不同的皇帝,生前的极致追求就是升天成仙,要求臣子将自己的尸体火化,使灵魂脱离□□凡胎,升入喜乐天。
  徐涛告诉他,这个皇帝除了一心求仙,还有一个臭名留传史册,那就是偏听偏信,蒙蔽耳目。
  “任人唯亲、信臣弄权都不足以形容皇帝昏聩的程度。传闻有一年严冬,皇帝的宠臣作诗,将冬日绽放的白梅认作梨花,引得朝堂内外尽皆耻笑,皇帝便连夜用火盆将皇都置于碳烤之上,一夜之间气温回升,宛如骤然入春,那冬日白梅生在春天,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梨花。其偏信若此,死后便得了一个‘章’字作为谥号,章同障,说他一叶障目不见大观。”
  大观塔巍峨九层,塔顶的皇帝却障在一方小小瓷坛中不见天日。
  谢致虚不禁十分唏嘘,问徐涛:“你小子什么时候还了解过南平皇帝的典故?”
  徐涛没有回答,反问:“你知道整个江陵府,千家万户众目睽睽,哪里能找到一处绝无人偷窥的地方?”
  “……”
  “那必然就是此处,在这佛塔陵寝之内。江陵地界人人抬头都能望见高塔,却反而不再给予更多关注。”
  徐涛在谢致虚的注视中走到神龛边上,伸手揭开了瓷坛封盖。
  谢致虚:“!!!”
  其中并没有舍利,而是一坛骨灰,徐涛将手探了进去。
  “喂!”谢致虚大惊,“你好奇过头了吧!”话没说完,便极有先见之明地拔出清净天,果然下一瞬徐涛猝然回手,像他甩来某样东西。
  清净天抖开一道剑气,将那黑影击散,化作灰飞扬尘。
  他原以为徐涛是在骨灰坛中藏了什么暗器,要猝然发难,没想到真是向他抛了一把骨灰,顿时不及防备呛咳起来。
  徐涛在飞尘之后掩住口鼻,静静看着他拔出清净天:“谢景回。”
  谢致虚吃了满嘴难以言喻的尘埃,十分愤怒:“你到底想干嘛!”
  “你竟然朝我挥剑,”徐涛平静地点点头,“你果然已经猜到了,你是不是看见我从山上下来?”
  谢致虚也冷静下来,月光在剑身上一闪,摆开防御的架势。
  “我不知道,”谢致虚说,“你上山可能是去找二叔,也可能是去找婉媛。”
  “我爹有事去了外地,明日清早才回来,家里没人告诉你吗。”
  徐涛根本不信谢致虚的话。清净天的剑芒扫到他脸上,徐涛叹了口气:“你紧张什么,以你的身手,我一旦失去偷袭的机会,难道还能拿你怎么办?”
  谢致虚不说话,舌头在口腔内舔了一圈,尝到一点不说也知道是什么的小颗粒,顿时一阵反胃。
  “皇帝骨灰的滋味怎么样?”徐涛突然问。
  一阵耳鸣。
  “你说什么……”
  徐涛定定观察他的反应。
  谢致虚一张嘴,像有一堆骨灰卡在喉咙,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再看徐涛一脸了然于胸的模样,心中顿知不妙。
  “快要连我是谁都看不清了吧,”徐涛的声音时远时近听不真切,“皇帝生前昏庸,死了也要为祸人间,就让你也尝尝一叶障目五感俱失的滋味如何……”
  长夜骤然降临。
  徐涛站在原地,看谢致虚握剑乱砍,一时还近不得他身。
  “啧,真麻烦,”徐涛自言自语,“不过你听不见看不见闻不到摸不着,连话也不能说,留你在这塔里,想必也跑不了。”
  他翻身上窗,小心踩实脚下的踏板,待自己下到地面就要将踏板收回塔内。
  窄小的窗口里,童年好友宛如陷入癫狂,刀剑无知无觉地砍在书架上,神龛被削去一半。
  徐涛知道他这是防备自己趁虚偷袭。
  “堡主要我处理了你,但我不想杀人,”他说,虽然里面的人并不能听见,“你就待在这里,等到堡主的遇仙大会圆满结束,如果那时你还活着,我自会放你出来。”
  “再见了,我的好兄弟。”
  侯待昭刚加入归壹庄不久,献过一计酷刑。将人关在四面以棉布封死、半点不透光线声音的黑屋之中,不知日月替换光阴轮转,数日后放出必定状若疯癫,为解脱折磨有问必答。
  谢致虚在失去五感的一刹那,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真有你的,侯待昭。
  即使他确实已不再了解徐涛,也不会傻到认为凭徐涛自己能知晓陵寝佛塔机关、知道皇帝骨灰的用处。他从城中赶回徐家,正瞧见徐涛从山上下来,可能是去找二叔小叔婉媛,也可能是领了新堡主派的任务。
  徐涛真是从侯待昭处学了不少手段。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在挥剑中耗尽体力,不得已停下动作,心道没办法了,要杀要剐都随便好了。
  然而实际上也不知道徐涛还在不在,甚至不知道清净天有没有握在手中,自己究竟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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