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知常后衣领一鼓,小五趴在他背上探出脑袋,仿佛遇见同类一般与那人相对吐舌。
张师颤颤巍巍、不是很自信地说:“现在是蛇毒占上风,蛇将食蟾蜍,片刻后就是蝍蛆居上,我的意见是,或许可以此时除掉蝍蛆,待蛇毒侵蚀蟾蜍后,再除去蛇,也许毒便解了。”
“也许?!”高亮节克制住嗓音,“也许你就要害死五个人!”
张师:“……混毒也不是无解,只是比寻常之毒多上了一把锁,如果解毒顺序不对,就会触发死亡,便如上次高局主一般……我觉得这次顺序应该没问题。”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细若蚊嘤,湮灭在高亮节凶狠的瞪视下。
铺上那人眼球倒还没转化成蛇瞳,滴溜溜打转,闪着不怀好意的冷光。奉知常撑开他眼皮,翻看眼睑与眼白。徐涛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一旁,对奉知常很感兴趣似的,盯着他动作。
“你是医师吗?”徐涛问。
“……”
“喂,跟你说话呢。”
“……”
徐涛耐心渐失,伸手要推奉知常,被谢致虚一把抓住。
“正看病呢,你捣什么乱。”谢致虚有些严厉地责备。
徐涛看着谢致虚,好像在确认什么,最后点点头:“好,我明白了。”转身回了徐晦身边,抱胸无聊地站着,面色很冷。
明白什么了?谢致虚感到十分莫名其妙。
小五冲他晃了晃脑袋,眯起竖瞳嘲笑。谢致虚面无表情将它摁进奉知常后脖子里。
奉知常头也不回,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将轮椅推到另一人身边。五人挨个看完后,高亮节急切问:“还有救吗?”
张师也问:“阁下对解毒顺序有何看法?”
奉知常冷冷嗤了一声。
谢致虚:“没有顺序,只能同时去除,否则一旦破坏平衡只会加速毒发。”
几人都变得十分疑惑,张师显然不懂如何能同时解毒,高亮节则拿不准该听谁的,而徐晦与徐涛看上去则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谢致虚会懂得医理。
“同时去能怎么去呢?”张师问。
谢致虚回答:“毒未入全身时,可放血流出……现在恐怕来不及了。”
“是啊,”张师说,“所以根本没办法同时解除嘛!”
——学识不与年岁长,夏虫不可相语冰。
谢致虚:“……”
奉老爷,请您说话稍微客气点好嘛?
奉知常看他一眼。
——小柳比你好用多了。
谢致虚:“………………”
我不干了!
高亮节殷切地将他二人看着,谢致虚直白道:“用经脉逆行之法,将毒性倒逼而出。”
说话艺术没有得到发挥,奉知常无聊地理理袍袖。
高亮节与张师相对困惑,都对经脉逆行一无所知,只有徐晦有所了解:“原来如此,可经脉逆行乃是一种武学修炼办法,也能用在医学上?”
——问武理。
“三师兄?”谢致虚唤道,环顾室内,见武理正站在铺上一人跟前,盯着他的脸,蓦然被叫,回过神来。
“嗯嗯?怎么?……哦,内力逆走经脉,顺凡逆仙,可使功力大增,逼出体内浊气余毒。理论上可行,具体实践似乎少有记载,我得回去研究研究。”
武理的模样有些古怪,谢致虚也去瞧那病人的长相,却是个不认识的。
另一边高亮节得了承诺,心中有底,终于放松下来与徐晦交谈。
“你认识他?”谢致虚问武理,武理摇摇头。
“非要说他们共同去过什么地方,那只能是镖局了。大杨,”高亮节指着武理看的那人对徐晦说,“前日刚从外地回来,一到镖局就发病了。”
“有一起吃过饭、喝过酒?或者做过什么事吗?”
高亮节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真没有!…………他们业务互相都没有交叉,再说我大哥早就不接镖了,能有什——哦,对了,一定要说的话,没有共同做过的事,但有共同不做的事。”
“前几天你们白马堡不是来人请我们做安保,要在遇仙店开什么会么。我大哥当场就把人赶出去了,唔,这倒没什么,你也知道,白马堡的业务只要不是你亲自跑,我大哥是一概不接的。镖局明确支持我大哥的几个人都在这间屋子里了。”
不接白马堡业务?为什么?
在谢致虚印象中,威护镖局从前与归壹庄关系并不密切,他甚至都不认识局主高风亮。
高亮节自己把自己说起疑了:“徐副,你的意思是侯堡主……”
徐晦竖起一根手指靠在唇边。
武理喃喃道:“难怪。”
“怎么?”谢致虚问他。
“唔……”武理小声凑近他耳边,“那人是我和老二跟车来江陵的领队,之前和他聊天,言语间对江陵府侯姓安抚使非常不满来着。”
及至离开病房,谢致虚依然随师兄回遇仙店客栈,徐涛又来招惹奉知常:
“你是哑巴吗?”
奉知常撩起眼皮。
“你到底能不能解毒?进门之后一言不发,装什么高深?”
敌意来得莫名其妙,谢致虚道:“你才是怎么回事?以前没这么不会说话吧?”
徐涛立刻转而瞪着谢致虚:“你进门之后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吗?我看你离轮椅的距离就没有超过一指。”
——哪来的黄毛小子。
谢致虚无语。‘不是黄毛小子,人家年纪跟你跟我差不多好嘛。’
他抓着徐涛的手将他拖到厢房檐角下:“怎么了?今天有点不对劲啊。”
徐涛剜了他一眼,有点阴阳怪气道:“我说你怎么两年没想过回来,有这么关心你千里迢迢跑来江陵的师兄,你的新生活一定很愉快吧。是不是乐不思蜀?我、张三、李四、王五对你而言都是过去了。”
谢致虚额上直冒黑线:“你怎么说得跟争风吃醋一样。你和他们能一样吗?他们是我师兄,兄长!哥哥!懂吗?你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兄弟。”
他也没有完全说实话。奉知常对他而言比起兄长,更像是同病相怜的两个人,都经历过惊变,对生活有相似的理解。
徐涛说:“我不跟你说这些,你最好给我记住,正因为我和你一起长大,我们共同经历过的事,别人都无法感同身受。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人能懂你。”
一时无言。
“有件事我想通了——”徐涛往门口徐晦的方向张望,确定没人能听见他们的对话:“我知道老头找你回来是想做什么了。”
谢致虚:“!!!”
“你还记得刚才高亮节说的话吗?”徐涛神神秘秘道,“高风亮和他麾下五个心腹从来不接侯待昭的生意。侯待昭要包下遇仙正店开会,请他们做安保,被拒绝了。”
遇仙正店就是奉知常和武理住的客栈,前店是酒楼,确有承办大型聚会的条件。但他并没看出最近有人包楼的迹象。
谢致虚心中隐约猜到了:“侯待昭要干什么?”
分开的时候,徐晦并没有试图劝服谢致虚回到徐家居住,只是叮嘱他少在外露面,以免被侯待昭发现。
回客栈的路上武理啧啧称奇,觉得谢致虚家恩怨也是盘根错节,令人叹为观止。奉知常则显得沉默,他虽然一贯如此,但谢致虚已预感到山雨欲来。
——侯待昭要召开武林大会,证明自己的号召力。徐晦则要你在会上露面,揭穿他忘恩负义的小人嘴脸。徐晦做不了你的刀,你才是彻彻底底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人。
果然,谢致虚将奉知常送回房间,将来离开时,奉知常开了口。
——什么时候走?
谢致虚感到有些荒谬。
什么时候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这些话他前不久才原样对奉知常说过。现在翻过来听一遍,终于明白当时奉知常心中恐怕也是觉得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为什么觉得这场闹剧里我只有输的份?”谢致虚转身,看着奉知常的眼睛反问他。
奉知常皱起眉。
——你又能做什么?
“你都能做到的事,我为什么不能?难道只有你能解开心结改头换面地生活,我就要自欺欺人地过下去?”
谢致虚说完就住了嘴,察觉到自己情绪有些不正常。徐涛的话还是对他产生了影响。
奉知常静静看着他,仿佛没有觉得受了冒犯,但他说:
——骗子。
谢致虚骗了他,在孤岛山洞里同他说的那些,生命短暂如萍梗当及时行乐,不过是高高在上的,以旁观者的角度不痛不痒说的大道理罢了。
武理从隔壁循声找过来,将对峙的两人望来望去:“怎么了?干什么呢这是?”
谢致虚说:“我说过的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对不起。认识你之前我只想着得过且过,见到你这样的人也可以做到这么多事后,我心中也会有不甘心的念头。虽然我成了废物,好歹也有手有脚,四肢健全,我也想为自己找到答案,我难道不配么?…………对不起师兄,我说错话了,你别放在心上。”他听见自己声音有些发抖,不敢去看奉知常的眼睛,转身脚步匆匆下了楼。
武理完全在状况外摸不着头脑,但显然不能找奉知常要解释,追着谢致虚下楼,过了一会儿,满脸困惑地回到房门前,对奉知常说:“他退房了。”
奉知常垂眸坐在桌边,脸色冰冷,一拂袖,桌上的茶具扫落在地,雪似的白瓷四分五裂。
第54章
白马堡堡主正院。
梨雪压枝。
夫人曼步入书房,窗光下,书桌后的人手里端详着一顶进贤冠。
“不过是个老物件,瞧着都磕碜,有什么好看的”夫人走过去,纤纤玉指搭上郎君手臂,轻而柔软地抚上肩膀,“有我好看吗?”
郎君沉稳抬眼,不喜不怒,眸中似有深渊莫测:“你怎么来了?”说话间避开夫人伸向进贤冠的手。
“一顶破冠值得你这么喜爱?”夫人有些生气,美人含嗔,我见犹怜,“你到底是喜欢这顶冠,还是喜欢送你发冠的人!”
郎君的答复无波无澜,像他一贯不将人放在眼里的淡然,惹人生气,却又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你懂得什么,这是一件古物,名为酂侯冠。很合我心意。”
郎君牵着夫人的手引她坐在自己身侧,动作温柔又体贴,似乎含着脉脉情意,诱人心动。他就是这样,看似处处对你好,是个无可挑剔的丈夫,偶尔眼神里流露出真正的心意,却冷淡伤人。
夫人义无反顾又不得甘心地想,我就把年华消磨在了一个心里没有我的男人身上。
“酂侯冠?那是什么?”夫人露出懵懂又天真的表情。
其实她堂堂府尹家千金小姐,从小饱读诗书,哪里不知道酂侯的典故,不过是精明地发现自己的丈夫会在她无知求学时表现出奇特的耐心,偶尔也会很期待似地,等待她提出问题。
虽然那种期待既没有写在脸上,也没有暴露在眼中,但夫人就是有一种直觉,他仿佛总在等着一个人向自己提出问题。
郎君摸摸她的发顶,像学堂里的先生教导启蒙孩童,耐心又关爱地解答:“酂侯是前朝高祖皇帝麾下谋臣,位列开国功勋之首,深得高祖隆宠。然新朝建立,论功行赏之后,功高盖主,仍躲不过帝王猜忌。酂侯为了获得主上信任,将族中子弟全数充军,散尽家财用作军饷,甚至因自己太得民心而故意贪污败坏名声。他做了这一切后,虽然令上大悦,却使自己一生经营毁于一旦。”
“我将这顶发冠置于桌案,就是时刻提醒自己,为君做事,需只求奉献不求回报。伴君如伴虎,行差踏错一步,则终生尽毁矣。”
夫人感到困惑,细声反驳:“可世上哪里有不求回报的差事呀?如果没有好处,又有谁会为别人做事呢?”
郎君笑了一下,那笑中却没有一丝愉悦,平淡如湖面风纹,眨眼间便没了:“权当是为了报当年金殿之上钦点头名的知遇之恩吧。”
眼前这张面容生得如此秀逸俊俏,只是唇边带了一丝弧度,便令夫人心旌荡漾,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柔柔道:“你替今上做成了那么多事,明明可以要更多赏赐,何必委屈自己做区区一个安抚使,还要被统制司的人狐假虎威压去一头,实在憋屈得很。”
一忘形,就逾矩了。郎君脸上的温度倏然便退尽,重新变成一块又冷又硬的顽石,他将手抽出来,客气得像对待陌生人。
“你过来有什么事吗?”
夫人立刻感到热血上头,生怕自己的羞恼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丈夫眼前,下意识抬袖挡了下脸。
“堡主,属下有事禀报。”
有个声音在书房外响起,一个音打三转,怪模怪样惹人生厌。是王随渠。
“他怎么来了?”夫人很不高兴,“成天都有事找你,我看他来书房比我还勤。”
郎君妥帖放下手中的酂侯冠,并不关心夫人的弦外之音。
夫人只好自己接着说:“这人真是没有眼力见。”一边偷偷瞄了眼郎君的脸色。
“明知道你不喜欢吃樱桃,偏要从浙东运回来那么多,我只好将樱桃都赏给下人,或者堆在后厨等着烂掉做肥料。”
郎君的脸色一点变化也没有,但夫人注意到他整理桌案文书的手指停顿了极小的一瞬。
“我什么时候不喜欢樱桃了?”郎君说,说完才仿佛发现这句问话不合自己的作风,又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不是你不爱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