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荐异沉吟片刻,似在思索。
武理还准备再说几句,吕惠突然长指一捞,快如闪电,众人都没看清他的动作,那块铜牌就从桌上消失了。
下一刻静思房门被叩响,下人端着茶盘进来。
钱荐异不动声色看了吕惠一眼,等到下人退出室内,才端起茶喝了一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客人们自便。
“你们想要什么机会?”钱荐异说,“三问书院现在能提供的帮助也十分有限了。”
客人们对视一眼。
钱荐异说:“你们是从学堂过来的吧,那边吵得沸沸扬扬,已经连续好几天了……”他停顿几许,似在琢磨合适的语言,才说,“范章二卿被贬出高堂,今年发解试,国子监不再给书院提供应试名额。不仅你们皇人岭,三问书院在天子脚下也遇到了打压,更早之前……”他看了奉知常与谢致虚一眼,“奉先生和小谢公子也遭遇了一样的事。”
苏州梁家绑架案的背后主使很可能是侯待昭,这只是奉知常的猜测,毕竟时隔多年,留下的线索太少了。然而钱荐异此言,竟是十分肯定。
奉知常与谢致虚交换眼神,两人心中顿时明了。不论是十三年前奉知常遭遇的惨案,还是两年前谢致虚的家破人亡,都是王赣与侯待昭谋划多年的局中一环。
他们所谋求的不是梁家也不是归壹庄,而是整个武林。
客人们也全然没料到,他们来求人,人家却也陷入了一样的困境。武理和吕惠本以为借助三问书院之力,能得到将铜牌面呈天子的机会,然而能提供机会的范章二位大人已经倒台。一时没有一个人开口。
茶雾渐凉,一筹莫展。
谢致虚垂眸盯着手中的茶杯,心中动了个念头。奉知常立刻有所感知,抬眼瞥向他,看见谢致虚朝自己眨了眨眼,藏着坏主意。
那厢,钱荐异却突然想起来:“过两天是每年各地解送武艺超群艺人入京在圣前表演的日子,适逢河北帅府李荣桓将军返京述职,圣上特意有隆重安排犒赏将军,将有大排场,人流过密鱼龙混杂,或许是一个机会。”
第104章
“吃快点,马上要交班了,不要等执事来催。”
第二班看守靠着树根蹲下,端着简易晚餐。即使用餐时候,也面朝树林深处,不远方林冠线之上冒出一片琉璃青瓦,那是他们监试的目标,要求是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走。
看守们身着统一玄黑制式武袍,像是出身同一家族的门徒。其中一位啐道:“怕他个鸟,那姓徐的就是个狐假虎威的软蛋,连自己老子都坑,徐副现下不知生死,都是他儿子出卖的——”
立刻有人打断他:“住口!执事和堡主的安排由不得你质疑!”
那人瑟缩了一下,但还是梗着脖子说:“堡主任用这等不孝之人,我心中就是不服!”
“嘘!”
前方灌丛摇动,钻出来一个人,也是一身黑色武袍,只是脖子处遮着高领,脸色青白,气血不足的模样。
吃饭的看守们互相使了个眼神,收敛声色。
来人正是白马堡的徐涛,他将看守们打量一圈,神色阴沉,看不出来心中在想什么。“晚班打起精神,在那帮尼姑向堡主投诚之前,即使一只蚊子也不能飞出鹤衣斋。”
徐涛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沙哑难听,他隔着高领摸摸喉咙,似乎说话让他感到不适。
看守们没有回答,各自扒饭。徐涛盯了他们一阵,没有计较,自己走到一旁秃露的板状树根坐下。他的圆脸瘦了很多,露出下颌棱角,五官因灰败的死气而显得阴诡。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从前做徐家小少爷时那点藏在骄矜之下的小心思,全被捂得发霉发臭,什么时候将皮囊完全腐蚀,什么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徐涛背靠树干,阴鸷的眼神紧盯瓦顶方向的动静。
某处树冠轻微松动。
然而很快归于沉寂,成群的飞鸟从树冠里振翅飞走。林间仍风平浪静,仿佛无事发生。
徐涛的脊背却蓦地离开树干,警惕起来。
“有人逃跑!”
看守们被突如其来的沙哑声音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徐涛已经朝着一个方向离弦疾追。
鹤衣斋的百来个尼姑,平日吃斋念佛不问世事,手不沾血不见刀兵,到底有什么值得侯待昭亲至招揽的?徐涛奔过树林,枝叶掩映后的影子如暮日尾声,飞速晃过,轻盈不沾片叶。
“穿林海!”徐涛咬牙切齿。
若说有什么值得侯待昭重视的,唯有尼姑们在深山老林生活练就的独门轻功。鹤衣斋背靠悬崖,白马堡最初也没想到在悬崖下也要派人看守,直到昨天夜里崖壁上突然出现岩羊一般行走峭壁如履平地的数道身姿。
穿林海,崖生花,并有像雀鸟一样落在枝头却轻盈得不为任何人所发现的鹊踏枝。
“包抄!”
穿林海身法奇诡,无法追踪,只能扩大包围范围,徐涛立刻吩咐跟上来的众门徒,自己从后腰拔出一架小巧弩机。目标在准心里只留下一串残影。他举着弩机徒劳在林中搜索,突然被身后一道劲风扑到。
一双手第一时间掐住他手腕,试图夺下弩机。
“敌袭!”徐涛在被人将头摁进泥土之前嘶哑大吼,紧接着被一计肘击打碎了下巴,敌人的重量压在他身上,大腿钢铁般卡住他的脖颈,瞬间陷入窒息。
门徒紧追树林中穿梭的影子,离徐涛已有段距离,从两翼逼向猎物。外围负责接应的也反应过来,包围圈逐渐缩小。
压制着徐涛的那人眼见同伴陷入危机,焦急大喊:“真慧!”
对面山坡高地上唰然出现一排严阵以待的弓箭手,引弓待发。躲闪的鬼魅潜影在包围逼近下显露出身形,出现在弓箭手的射程之内——
山林骤然动摇起来。
仿佛远处有洪水滚雷袭来,大地颤动。山坡上的弓箭手东倒西歪,一轮黑日从他们身后升起。
那是一个超出认知的巨人,从天而降的一脚踏陷了山头,一往无前地冲散了围杀圈,山林树海都在巨人身前伏倒开道。
暮云之下黑色风暴席卷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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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房里,佛龛之下香雾缭绕。
蒲团上侯待昭合十跪坐,微垂头颅,侧脸没有情绪。
外界的喧嚷被隔绝,一室阒寂里,老尼低声念诵,转动念珠。远处山头震动,念珠突兀地停顿。
“佛前跪香,尚携刀兵乎?”无明法师闭目冥想,突然问道。
侯待昭一动不动,后腰冰凉的断矛尖贴着皮肉。
“师太早日回心转意,可使鹤衣斋免去不必要的苦难。”
“诸法空相,诸行无常,鹤衣斋建于前朝,避世已有百余年,潜心修行不问世事,施主何必咄咄逼人。”
“外族入侵,家国战乱,同胞流离,这些对师太而言也是无常空相吗?”侯待昭睁开眼睛,“河北帅府两次征兵,却收获寥寥,大江南北的青壮男子都去了哪里?”
侯待昭站起来,抚平衣襟,宽袍广袖被佛香熏出氤氲的暖意,断矛撑住了他的脊背:“乾兴元年统计大小门派约柒万玖仟陆佰贰拾贰处,从武的男弟子有贰拾贰万零陆佰陆拾人,女弟子叁万肆仟零叁拾人。以上这些,连年免除劳役赋税,侵占农田以建庙观宗派,这是多大一笔数字,师太想过吗?”
“朝廷凑不到人马军粮供应河北战线,你们就是最好的贮备。”
房门打开,晚风一瞬吹散了禅室宁静安详的气氛。
侯待昭负手走出禅室,庭院里只有黑衣武士盘坐在廊下,两手交叠膝上,从指骨处延伸出两尺长的钢刃。
“斋里的比丘尼呢?”侯待昭问。
“佛堂,”黑衣武士言简意赅,“念经。”
“今天过后就不必再浪费时间了,”侯待昭说,“不能为我所用者,亦不可为他人所用。”
黑衣武士没有说话,低头握拳,钢刃指骨唰然擦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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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明灯三千,十一面观音金身熠熠生辉,持花手洒下慈悲之露。莲座前,弟子们跪坐蒲团,俯首诵经,首座沉着地敲击木鱼,奇迹般安定着惶惶人心。
跪经末尾,有两个小沙弥尼,看上去还没到能受二部戒的年纪,沉不住气地窃窃私语:
“真慧师姐偷偷溜出去,真觉师姐去找她,两个人到现在还没回来,不会是被抓住了吧?”
“呸,不要胡说,师姐们轻功那么好,怎么会被人发现!”
“可是还没有她们的消息……师姐真能搬来救兵吗?那些武士凶神恶煞的,会不会对我们动手?”
“肃静。”首座的提醒从前面传来。
两个小孩儿立刻各自跪好。
然而不出片刻,外间突然起了骚乱,佛堂外的走廊奔过一连串脚步。小沙弥尼两只手掌贴着地砖,惊叫道:“地震了!”
震感不知从何而起,连此处也有明显的感觉。
“肃静。”首座又命令道。
这一次小沙弥尼没有听话,她透过前门镂空的窗纱看见了不得了的东西——“西山头塌了!”
外面围了她们好几天的门徒似乎在集合往西山头去,脚步匆匆,但佛堂前站岗的六个武士把守门户纹丝不动。
啊!
小沙弥尼捂住嘴,强行咽回惊呼——她看见屋檐上倒吊而下一个人,悄无声息滑倒看守武士的头顶,手里举着刀鞘,壁虎一般贴在门上,和小沙弥尼对视时眨眨眼睛,比出噤声的手势。没有一个人发现。下一刻刀鞘扬起——
看守偏头抠了抠鼻子。
哐!!
一声巨响惊动了佛堂内外所有人。噢天哪……小沙弥尼遗憾遮脸。
倒吊下来的那人一丝犹豫也无,一把薅住看守头发,单手铁钳似地强行固定住脑袋,一下狠打在后脑勺。刚反应过来有偷袭的看守顿时两眼翻白,就地昏倒。
突袭的那人一个后空翻落地,干脆又利落,佛堂里所有女尼都盯着他。
“下午好,”那人轻松地打了个招呼,面色偏白的一张脸年轻而俊秀,充满飞扬的朝气,“我的袄子呢?”
众尼面面相觑。
走廊不同角落同时传来倒地声。接着有脚步声奔来,是个举着一张大黑裘的小少年。他跑到那年轻人身边,黑裘给人裹上去。
“斋里大部分门徒都被四哥引走了,剩下的兄弟们都——”小少年比了个割喉的手势,残忍又天真。
“很好,”裹着黑裘的白脸青年推开佛堂大门,合十恭敬行了居士礼,“诸位快请吧,最好赶在天黑前还能吃上晚饭,我们一行人着急赶过来,已经饿了一整天啦。”
第105章
戌时,是东市瓦子最热闹的时辰。一天的工作结束,观者云集,艺人们集中献上精彩表演,一脚踏进瓦舍,到处都能听到沸腾喝彩的人声。
盖中王是瓦舍里最受欢迎的诨话艺人,每到有他的节目灯台,必定万人空巷气氛哄抬。瓦肆主人赚得盆满钵满,因而尤其优待盖中王,特意辟了宽敞舒适的后台供他休息,外面守着五六个牛高马大的保镖。
这日盖中王下了台,前去休息,保镖守在通往后台的必经之路。
“一切正常。”保镖说。
盖中王于是放松地伸手推门,两扇华丽的虎斑木门中间开了道小缝,闪电般探出一只手逮住盖中王手腕,巨力将他瞬间扯进屋,紧跟着房门关上。
休息室里连地板都使用贵重奢华的白乌木,坚硬得不近人情,盖中王被拖倒,下巴砸在地板上几乎听见自己骨裂的声音。
“!!!”一时痛得发不出声。
偷袭者相当老练,早已准备好布条,强行嵌进盖中王口中,勒到脑后一捆,再将双手反剪,一屁股坐在盖中王背上,压得人动弹不得。
“呜呜呜呜呜!!”
“嘘——”背上的偷袭者似乎是笑着,说,“请您冷静,我们不是坏人。”
盖中王浑身关节被扭曲成一动就钻心疼痛的角度,心说放你娘的狗屁,我的保镖呢?保镖!!
保镖守在外面竟一无所觉,甚至还说一切正常。可见潜入的偷袭者绝非等闲之辈。
除了坐在盖中王背上的那人,屋里还响起另一个脚步声。一轻一重——一轻一重——砰,重的那一只腿砸在盖中王眼前,令他瞳孔骤缩,脖上寒毛顿时就炸了起来。
衣摆之下露出的是一条铁腿!脚底一排竖锋,破开了白乌木坚硬的表面。
盖中王彻底不敢动了。
背上那人满意地再次强调:“真的不是坏人,好好合作的话会给您松绑的。”他把手指放在盖中王脑后,作势要解开捆嘴的布条:“请不要大声叫喊。”
盖中王忙不迭点头,等到布条一松,立刻想抬头看清楚偷袭者的面孔。然而背上那人反应比他更快,几乎瞬间就将他只是飘了飘头毛的脑袋砸回地板:“不准乱瞄。”
那人还是笑着,但有了点警告的意味。
盖中王俊挺的鼻梁差点被砸断,痛苦呻|吟道:“鼻子不可以!毁容了我们就同归于尽吧混蛋!!”
那人一副才反应过来的样子,松了手:“失礼了失礼了。您的鼻子还好吧?因为有要紧事想与您合作,一时心急才出手无度,请谅解。”
说成合作就太过分了,盖中王心道,分明是胁迫啊。
“我只是瓦舍里讨生活的诨话艺人,一没钱二没势,你想合作什么?”
“客气了,”那人说,“寻常艺人需要配备保镖保护吗?盖老板是东京名嘴,您编的趣闻轶事满城大街小巷都在流传,我们这里正好有个本子,想请您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