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三哑口无言。
申时正,福宁殿仍然一片安静,连蝉鸣都听不见。没过一会儿,转角过去的西配房隐约亮起了灯,两个守在门口的小内侍原本靠着墙打瞌睡,一听到屋里传出的咳嗽声就突然惊醒。
“爷爷起了?”其中一个小内侍凑在门前,压着嗓门问。
屋里静了半晌,而后传出个沙哑的声儿:“备桶水,我冲个澡。”
“哎!爷爷稍候着,小子这就去!”小内侍冲同伴使个眼色,自个儿就颠颠儿地往小厨房去了。
另外那小内侍是个新进的,慌得很,也没问就直接推开了门。好歹他还记着要躬身低头,便同手同脚地跨进屋子里了。
西配房住的是掌印大太监,吴炳胜。
这位可了不得。
这吴大监是新泰帝自小的伴当,人极聪明厚道,深得新泰帝的信赖,并且还是内书堂学出来的,倘若不是宦官,学问也足以去搏一个出身了。他的同窗说出来,都着实吓人,基本上整个永庆朝的大太监,都是他们那一届内书堂的学生,其中就有两位宣徽使。
所以无论在前朝还是后宫,吴大监声望都不错。新泰帝特地赐了靠近内皇城的宅子给他,他也几乎没去住过,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皇帝的寝殿西配房歇息。
对于厚福这样的小内侍而言,吴炳胜如同电光神话,可望而不可即。
“爷、爷爷,小子来伺候您换衣服!”厚福紧张到结巴,还没看清人在哪儿,头就磕下去了。
吴炳胜坐在炕边,无语地看着那小内侍冲着他右手边设的佛堂磕头。
……也行罢,给菩萨磕头也没毛病。
他想着今日逢大朝,皇爷定要早起,自家也没工夫操心这小内侍的诸多毛病。待他回头跟徒弟打个招呼,水磨工夫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但规矩必须要尽快立稳当,否则这小玩意儿不知道哪天就丢了命。
吴炳胜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琐事,感觉徒弟这工作没做到位。这类小内官,在他们跟前,甚至在皇爷跟前犯了错,那都不至于丢了命,但要安排去了各宫,宫里那些老姑姑们可就没这么宽和了。
热水一桶桶地送来,倒进了大浴桶里。
厚福哆嗦着拿着布巾给吴炳胜擦背,没一会儿浑身都汗透了。
吴炳胜叹口气:“你这孩子,我教你个乖,在各位大人娘娘面前,万不能体有不洁不雅,衣服时时要换。带衣服了吗?”
厚福脸刷的就白了,懦懦道:“回爷爷,带了。”
吴炳胜点头:“行了,你去换衣服吧,我赶时间,不必你伺候。”
厚福心里拔凉的,但也不敢耽搁,磕了头就哭丧着脸出去了。
吴炳胜摇摇头,随便擦了擦就换上衣服,凡大朝他都要换上皇爷亲赐的斗牛服,红色的纱罗纻丝夏季穿多少有些闷热,但这身衣服代表是荣誉,再热也得穿,还要珍惜地穿。
福宁殿偏殿值夜的宫女们正换过一班,带班互相交接,刚换过,吴炳胜就准时过来了。
“爷爷您来得早!”女带班们带着宫女给他行过礼,便各自行事。
吴炳胜看了看值夜的记录,轻手轻脚地走到寝殿外,柔而又柔地喊道:“皇爷?咱该起了。”
“进来吧。”
吴炳胜得到回应,就朝后一摆手,宫女们捧着一系列洗漱用品,跟在他后头鱼贯而入。
福宁殿占地不小,但新泰帝真正睡觉的寝殿却很小,进来的人稍微一多,便有些转不开。宫女们各司其事,有开窗通风的,有摆放洗漱盆具的,有点燃熏香以备皇帝入恭的,还有穿鞋递茶的,不一而足。
吴炳胜伺候着新泰帝漱了口,才扶他起来去更衣。
“秦凤池可回了?”新泰帝问道。
吴炳胜点头:“臣昨晚候着秦大人师徒回来的消息才睡的。”
新泰帝温和地拍拍他:“辛苦大监。”
吴炳胜自不敢居功。
他虽然和秦凤池有些香火情,但最主要还是因为皇爷。因为皇爷的格外看重,他自然也要把这秦凤池搁在眼里,放在心里。
吴炳胜心想,这事说在前朝,谁敢信呢?皇爷对亲儿子们的关注,竟比不过对一个年轻的臣子。
新泰帝是个勤恳爱民的皇帝,大朝小朝从不会请假迟到或者早退。等到他和吴炳胜都去朝上了,福宁殿上下便都松了口气,才开始属于下房的早晨。
酉时一刻,仪鸾卫和鹰羽卫的人已经会合在校场开始晨练了。
这事说来有趣,分明一起训练,进而选拔进两卫,但仪鸾卫和鹰羽卫天生就互相过不去。仪鸾卫瞧不上鹰羽卫从事的藏头露尾的行当,鹰羽卫也看不惯仪鸾卫的花花架子孔雀屁股,再加上后期仪鸾卫进来不少勋贵子弟,就更加从阶级上势不两立。
秦凤池一贯懒得理会这些内斗,要是闹大了,才会各打八十板子,扔进校场狠狠操练,练去半条命,人也就老实了。
“歇————”校尉官在旁喊间歇。
一群年轻人立刻都瘫了下去,头挨着脚,谁也没力气嫌弃谁。校场一时之间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喘气声,连抱怨都且没劲。
秦凤池就在校场外树荫底下,歪靠在一把圈椅里,神色漠然地看着手下这些人躺尸。
他是瞧不上这些人的。
目前场院里的这些人,都不是和他一起长大的那群人了。他们当初那群人,在皇爷登基的十年间,慢慢地消失在了场院里,新的代替了老的,更多的人充实了场院,渐渐就没人记得那些面孔了。
但唯有他知道,鹰羽卫最早应该是个什么样儿。
就像吴炳胜有同窗,他也有。
他只大概知道,有几个进了九府衙门,还有几个去了各地驻军,剩下一些人分散去了海外各藩属国,只是这些人都改头换面,即便是面对面,他恐怕都认不出来。
去岁,他在皇爷的默许下终于得以查了密卷,发现这些同伴中数年下来已经死了八人。此八人,是最少经过十年的训练,从皇爷登基之前就开始豢养的鹰羽卫探子。若说本领,与他也可说是各有千秋。
可又能如何?
秦凤池从来也想不通为何当初留下的是他。
既然想不通,便也罢了。毕竟比起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去其它地方,他还是不想那么辛苦的。占了便宜千万别卖乖,这种道理不懂的是傻子。
“从现在开始,每半旬合训一次,”秦凤池开口,“鹰羽卫每月内试,排名靠后者,笞二十,加练三天,年底前给我一个三十人的名单。”
校尉官恭敬应了:“是,这事交给属下。”
一听就知道要名单是要年前巡哨了。
仪鸾卫的人员和工作都简单透明,高度一致,鹰羽卫则不一样。他们鹰羽卫每半年有一次小范围巡哨,到每年的年底,各地封衙之前,还有一次大范围的巡哨。
这工作便是鹰羽卫存在的理由。
校尉官又道:“大人,时辰差不多了。”
秦凤池一想到要去见新泰帝,心情顿时不美。
他磨磨蹭蹭站起来,掸掸衣服,又扶扶帽子,问校尉官:“我瞧着怎么样?”
校尉官心底偷笑,表面一本正经地打量:“大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无可挑剔。”
“瞎说。”秦凤池故意斥道,嘴角却不动声色地勾起,。
他心想,说得不错,本使就是如此。
好词。
校尉官一脸坦然,没觉得自己馋颜媚上。
您瞧这青年人,身材高挑,气质挺拔;再瞧他乌发雪肤,清凌凌的眉目;您再通身儿地看一看他,这么一身大红的通袖曳撒,乌黑的腰封束起一把劲瘦好腰,金线蟒纹勾勒出了权柄富贵!
赞一声龙章凤姿,何过之有呢?
要他说,这整个朝堂,比得过他们都指挥使这样貌的,实在没有。也难怪皇爷那样公正无私的人,也偏爱他们都指挥使,看着就赏心悦目嘛!
当然了,大人虽美,也如洋金花,剧毒。
秦凤池带着秦松去了后宫,他本有特令,可以不经通传直接面见皇帝,不过这特权他从没用过,一直老老实实地走程序。
新泰帝等他二人叩见行礼,就吩咐人搬了椅子。
秦松还是头一次面圣得到赐座的,激动得小脸通红,坐下去就跟椅子上长了钉子似的,拼命忍着不动。
秦凤池不管他,认认真真地汇报自己这趟人情之旅。
新泰帝模样很微妙,乍一看不过二十七八,偏偏眼角略有几丝纹路,于是显出了些年纪。但总体来说,是个气质端华长相清俊的男子。
他单手撑头,神态极专注地倾听秦凤池说话,脸上时不时露出沉思的表情。
这是一位让人不易生出威慑之感的帝王。
第25章 君心难测
“……陈氏十三房都已清查,家产查封,何氏长房何奉贤书房还发现与倭国往来信笺。另外此二人与天津府驻军统领许昌顺钱权交易也正在核查。”
新泰帝听得入神,见秦凤池静默许久,就道:“言之,你觉得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秦凤池垂眸,拱手道:“臣不敢妄言,但按刑律,陈大年这一支要从严处理,其余若无参与私盐交易,也可赎刑。至于何家,既有勾结倭寇嫌疑,必要从重从严。”
他顿了顿:“地方驻军贪腐归属他部,臣就不多言了。”
新泰帝不置可否,手里的折扇合拢,在桌上敲了敲。
他很自然地转开了话题,问:“你帮了九府衙门的大忙,成章可许诺你好处了不曾?”
秦凤池一听,撇嘴:“赵统带跑得倒是挺快的。”
新泰帝不由失笑。
这时候才看出来这青年人的脾性。不过他并不太在意,这人的脾气,说来也是他自己纵容出来的。
他不免替赵义清解释一句:“成章前几日刚回来,诸多琐事安排,但也没忘替你们鹰羽卫请功。”
秦凤池干巴巴地哦了一声,面无表情的,看样子不太愿意搭这个话茬。
新泰帝无可奈何,只得放过这话题。
“听说,你在天津府见到了褚将军的幼子?”
秦凤池抬眼,回道:“......褚云开?”
新泰帝眼里带着好奇,饶有兴致:“这孩子的名字倒雅致,不像褚志海的风格。”
秦凤池有些不耐,迅速强压下去,平铺直叙道:“这衙内与陈大年侄子以前同在国子监读书,这趟与臣恰好同船,臣便借他稍作掩护。”
新泰帝又问:“这孩子怎么样呢?我只见过他的长兄,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他的次兄还在考举,将来前途也差不了,就不知这个幺儿如何。”
秦凤池本想随便敷衍过去,嘴巴一张,又迟疑了。
慢着,万一他随口几句,令皇爷对褚楼留下不好的印象,岂不是害了褚楼?
他蹙眉不语,竟显得有些苦恼。
新泰帝旁观,不由微微笑起来,看着他这模样,心下觉得十分有趣。
秦凤池半晌才道:“这个,臣虽与褚云开不熟,不过他这个人倒是年少有为,为人极厚道,有些烂好人……”算了算了,他还是闭嘴吧!
新泰帝忍不住朗声大笑,笑声在殿内回荡。
秦松一直缩在一旁,被皇帝的笑声吓了一跳。虽然不敬,但他心里实在觉得不解。那褚楼横看竖看,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皇爷作什么这样关注,还问来问去……
守在勤政殿外的内侍们也都有些纳罕,唯有吴炳胜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
“爷爷,”一个少监小声问,“咱皇爷咋这么高兴?”
其他几个少监都期待地瞅着吴炳胜,满脸八卦。这不能怪他们,主要是官家平日太好伺候,情绪永远稳定平和。他们这些近身服侍的,自来了勤政殿,无论是高兴还是生气,就从没见官家高声说过话。
老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确实如此。像他们官家这样好脾气的天子,手下的臣子也都各个跟修了禅似的,君臣气氛融洽又和气。
这难得听见官家这样爽朗的笑声,实在稀奇啊!
吴炳胜心里不屑,所以说啊,这就算当下人,那也要用脑子。虽然说这些人都是皇爷登基以后慢慢才上来的,不知道鹰羽卫的来由,但只看这几年,秦凤池来勤政殿多少回了?哪次皇爷见了他不高兴?
他直视前方,淡淡道:“你们以后啊记着,见到秦大人,那是多客气、多殷勤都不为过。”
少监们面面相觑,突然都领悟了些什么。
吴炳胜可懒得管这帮子人怎么想的,他看看远处重檐碧瓦,还有更远处的大宝顶寺,思绪便不由自主地被扯回那一年。
宝顶寺身为皇家寺庙,香火鼎盛,里面的和尚日子十分好过。主持为了感谢先皇,特地提出要在寺院旁边修建济民所,以寺庙收入供养济民所的老幼病残,为先皇祈福。
先皇欣然答应。
当时,他家皇爷还只是先皇诸多儿子中极不起眼的一个,虽然占长,但生母卑微,并不受宠爱。最受宠的是二皇子,正宫所出,和他家皇爷岁数也相近,偏偏迟了一步出生。故而皇爷从小就处境尴尬,衣食住行虽然也富贵,但行止无不小心翼翼,步步留神。
好在皇后是个性子宽和方正的人,不但没有为难他家皇爷,反而留心照顾。如此他家皇爷也磕磕绊绊地长成了。
他记得很清楚,皇爷原先并无争位的念头,毕竟缺了出身,名不正而言不顺。仿佛是从裕泰三十几年开始,皇爷的性子才慢慢有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