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是三十六年的春天,皇爷刚大婚开府,娶的是皇后的亲侄女。他当时私底下高兴地哭过一场,总觉得自家主人这是熬出了头,若不是想为儿子培养帮手,看重皇爷,皇后哪儿舍得把唯一的亲侄女嫁给皇爷?
但是皇爷一开府,新婚第二日,就吩咐他,自己放了些孩子在济民所养着,要他每月固定时日送去粮米,等几年就带这些孩子回府。
吴炳胜记得,自己第一个接回来的,就是秦凤池。如今威风赫赫的秦都指挥使,当年才不过五岁大,被济民所的妇人养得极好,长得玉雪可爱,性子也不怕生。
一开始吴炳胜是有些怀疑的,但后续府里养了好些孩子,也没见皇爷对秦凤池另眼相看,就没再多想。
事实证明,他这是想少了啊。
新泰帝今日兴致极高,笑半天,指了指秦凤池:“你这小子,还不说实话,当我看不出来吗?”
秦凤池目光平视新泰帝,坦然道:“臣岂敢欺骗皇爷?说的尽是实话。”
“哦?是这样吗?”新泰帝似笑非笑道:“你这嘴硬的毛病,看来也还是和小时候一个样儿。”
秦松吃惊地来回看着他俩,心道,皇爷好似真得很看重师父啊,念他就跟念叨自家晚辈一样。师父莫非是宫里头长大的吗?
新泰帝察觉这小徒弟的视线,对他笑道:“你怕不知道,你这个师父,说话不尽不实。他啊,自小有个习惯,要是喜欢一件物事,那必然要藏得严严实实,一下也不给别人瞧,宁愿自己不玩也不看。”
他叹道:“大皇子小时候但凡得了新玩具,都要和周围人炫耀一圈才罢休,我那时还奇怪他怎么和你表现不一样……”
秦松听得十分震惊。他自然不敢擅自和官家搭话,只是暗地为官家语气里的亲昵感到心惊肉跳。
皇爷竟然把师父和大皇子殿下相提并论?
他偷偷去看自己师父,但可惜的是,他没能从师父那张脸上看到一丝情绪。
秦凤池说不上有什么感触,非要说,可能心底有一点惊慌吧。
皇爷就是这样的人,看出来就算了,还非得让人自己主动承认。可事关褚楼,他要承认什么?褚楼是一个人,又不是他以前偷偷藏起来的物件,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可说不可说的?
他感到有些无奈,又不太愿意低头,就干脆转移话题道:“皇爷,您要是对那褚云开感兴趣,直接招他进宫便是,何必拿臣取笑?臣修整两日还要南下替您办事,您就绕过臣罢。”
一提南下,新泰帝兴致果然就淡了下来。
“是要抓紧时间,”他看向书案一侧高摞的明黄奏章,喃喃道,“没几日了就要下月了吧?”
秦凤池点头:“马车队估摸着已经到了,臣路上赶赶,不会耽搁大日子。”
新泰帝笑了笑:“朕知道你心中有数,不过两三日修整还是要的。你们两人这眼皮子都乌青了,要让老娘娘见了,得吓一跳。”
秦凤池抿嘴,也跟着他的描述,想到了那位老太太,心里难得有些发软。
“臣今明两日把司里的琐碎安排好,后日大早便出发。”他认真道,“老娘娘性子急,可不敢让她老人家久等。”
新泰帝听了,神情变得十分柔和。
两人从勤政殿告退出来,又和吴炳胜打了个招呼,就返回了近卫司衙门。
吴炳胜目送这对年轻的师徒消失在宫墙外,这才命人打开大殿的朱门,走了进去。
“皇爷?”
新泰帝此时仿佛又恢复了平和的心情,眼神同样落在了外头,久久没有收回。
“大监,”他低声问道,“你说,我这线儿,是该松些,还是该紧些呢?”
吴炳胜眨眨眼,小心道:“依着臣看呐,皇爷您心里早有数了,很不必臣多嘴。”
新泰帝便往后靠了靠,歪在迎枕上,徐徐出了口气。这一下就跟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让一旁的吴炳胜看着有些心慌。
“下决定自然是容易的,”新泰帝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只是我也担心自己会后悔,难免犹豫,这不好……该当断则断。”
吴大监欲言又止,最后也没敢吭声。
他真是内心海啸滔天,偏偏也没个准数。
皇爷话里话外的,倒也从不对他避讳,但……但说不通啊?要秦凤池真有个了不得的身份,如今也该正大光明地亮出来了,何苦放他在鹰羽卫?
第26章 藏国旧事
说着是掌管整个近卫司,可这地位得吃多少苦头才得来!鹰羽卫是官家的耳目,是杀人的尖刀,是吊颈的绳索!事儿做下越多,积怨也就攒下越多;秘密知晓得越多,危险必然就越多,谁知道哪一日就会遭到反噬?
历朝历代,鹰羽卫这样的机构,全没有得个好下场的。
所以吴炳胜想不通啊。只能说,皇爷看重秦凤池,必然有别的缘由。
近卫司衙门。
“师父,”秦松又活泛起来,跟在秦凤池身后,“赵义清已经不在九府衙门里头了!”
“嗯?”
秦凤池脚步一顿,转头看他。
秦松见师父感兴趣,更加来劲,小声道:“我听说,赵统带回来就歇了一天半,跟天使前后脚出城,带着人从官道往西边儿去了。”
西边……
秦凤池琢磨了一下,是藏国?不然就是马喇国。
西边紧挨着长历的是一大片广阔的高原,三面被高山环绕,遍布湖泊、山谷,地形十分复杂。它们分属于马喇国和藏国,都信仰黄教。
原本这两国地广人稀,百姓基本都是虔诚的信徒,国主同时也是圣主,教权与政权合二为一,故而上下十分团结,很少有争斗。但近几年,听闻马喇国前任圣主坐化,新一任圣主却没能及时找到,上层贵族蠢蠢欲动,国家变得动荡不安。
难道赵义清是为着这事?
说起来,马喇国与藏国全民信教,再加上擅长畜牧,教民都较为富庶,所以安分守己,是个相当不错的邻居。只是这两国毕竟紧邻长历,边境线漫长,一旦发生动乱防不胜防,所以朝廷一直都在边境驻军屯田,以备不患。
秦凤池好几年前曾带人去过一次藏国,那里如今还是大贵族领主掌权,一个地区有将近一半的人口都是奴隶。除了黄教,藏国还有三大教,其中有从天竺传来的娑摩教,又渐渐分化为新教和旧教,教义诡秘,多有人祭的内容。
那次便是有长历的商队前往藏国交易马匹和牦牛,过了快两个月仍未回来。
商行觉得不对,直到派去接应的人也一去不回,这才慌忙往官衙报了案。结果官衙一查卷宗,发现过去一年各地报了类似的案子有五六宗,只是好几宗是边民,时间也比较散,所以没能引起注意。
由于涉及到别国,人数也比较多,官衙就上报了九府衙门。不凑巧,赵义清带走了大部分人马在江南道搜捕倭人,新泰帝直接将这事交给了秦凤池。
秦凤池带着手下人乔装成商队入藏区,在洮州与藏国边境发现了假冒商队拐卖人口的藏国人,他们把人抓来拷问,才知道是这些人都是大领主宇吉松领地内的平民。
宇吉松信奉娑摩教,要在元日准备人祭仪式。这种仪式必须要血统干净的男女,因此宇吉松空有几千奴隶,也供应不上祭物,就让平民准备。
可想而知,假若领地内的平民不能按时交上祭品,那么宇吉松就有理由直接抓平民祭祀。
秦松听师父大概这么一讲,心里直痒痒,恨不得自己当时也在队伍里,跟着一起经历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可惜他那会儿年纪太小了,这种外出公干不可能带他。
“师父,你说的人祭是什么?”
秦凤池听他问,脑海里不由回忆起他们到藏民居所见到的残酷场景。
这个娑摩教确实邪性,它的本教其实也是劝人向善,但后期随着教派不断发展壮大,经过了人为的扭曲,形成了诸多支教,有些支教供奉的神明堪称邪神,索要祭品已不再是本教中的五谷酥油牛油灯之类的,而是以活人为祭。
宇吉松信奉的就是一位邪神,神明索要人骨、人心、人眼、人肾,还有乳、肾囊、阳锋,还要以人油做灯,人皮做幡,凑足十组祭品才能完成祭典。
常言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秦凤池见过不少恶人,往往都有难言之隐,悲苦之处,但这也掩盖不了他们为得到解脱而做下的可恨之事。在他看来,此世上大多数可怜人都不值得同情。
这些平民因为领主的信仰而危及到性命,自然是可悲的,但他们为了活命,便干脆铤而走险,将与他们来往多年的商队绑架,不顾昔日故友的哀求,杀掉了他们,还令他们尸首不全。
秦松听得毛骨悚然,不由屏住呼吸:“那,商队的人都被杀掉了吗?”
秦凤池和他对视片刻,轻声道:“只活了一个,你认识她。”
“我认——”秦松困惑的表情突然凝固了,“是她?!”
秦凤池点点头,抬脚往前走。
一整个商队四十几人,只有领队的小女儿活了下来,但她活下来的原因,也同样出于这些藏国人的私心。
他们押着藏国人去了聚居地,发现一整个聚居地的人都自觉成为了帮凶。
可以想见,过去长历的商人来这里与他们茶马互易,也许会在交易后一起坐在篝火旁喝着黑陶的器皿盛放的青稞酒,会互相用对方的语言半生不熟地交流着家中的收益,儿女的婚事。
长历的商人生活在文明已经开化的国家,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日,这些有信仰的淳朴的边民,会突然变了一副狰狞的面目,杀害他们还不够,还要将他们剥皮割肉,四分五裂,拿去祭司他们的神。
秦凤池带着人找到领队的时候,中年商人已经被剥光绑在石台上,下半身鲜血淋漓。年轻的鹰羽卫都纷纷倒抽气,年纪更小的已经叫血腥气激得反胃欲呕。
但这中年人还活着!
“……我,我女儿——”
秦凤池单膝跪下,俯身凑到他跟前:“谁?”
中年人不断吐出血沫,眼神涣散地看着他:“……我女儿——久娘……”说未说完就剧烈地抽搐起来,下半身的血液顺着石台淌了下来,浸湿了秦凤池的靴子。
秦凤池面色凝重,一手轻轻扶起他的后颈,一手点按了他的穴位。
中年人仿佛缓过了最后一口气,用力抓住秦凤池,嘶声道:“我女儿!久娘!还活着——在——在——”
生命戛然而止。
他永不瞑目。
所有人都沉默了。
秦凤池慢慢站起啦,扫了一眼周围躲在帐篷里的那些人,就把视线定在最远处突然背着他们离开的几个身影上。
“去,”他一字一句道,“跟上他们!”
顺着那几个十几岁的藏国人,他们从一个破破烂烂的帐篷里找到了顾久娘。那女娃娃被绳子拴着,浑身上下不着寸缕,遍布伤痕血迹,虽然没死,但生不如死。
秦凤池脱了披风将人裹住抱出帐篷,劈头就有个少年拿斧头砍来。他让都没让,直接一脚将人踹到几米外。
另外几个皮肤黝黑的少年过来扶起同伴,都用愤怒地眼神看向他,喊道:“那是我们的格姆!你不能带走她!”
秦凤池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孩:“你要杀了他们吗?还是要我帮你?”
过后那些细节秦凤池不打算对秦松说,他们把能找到的残尸和商队的财物,证明身份的腰牌,通关凭证都带回了洮州,和所有绑人杀人的藏国人一起,交到了九府衙门的手上。
秦松怔在原地,久久没能回神。
他第一次见到顾久娘,是在一家暗坊里。所谓暗坊,便是那些挂着红色栀子灯的旅舍,实则用些下等的野妓招揽客人。顾久娘陷入的却不是一般的暗坊,而是一个尼姑庵。
他记得师父隔三差五总要打点些钱米送到南方去,还以为是他师父的姘头。结果那次师父突然带着他去捣了京郊一家庵堂,从那里救出来十几个女子,其中就有顾久娘。故而他当时极为不满,以至于再见到顾久娘,总觉得她极不安分。
好好地,为甚要从家乡跑到京城来?不来也不会遇到危险嘛!
原来……原来她是在家乡待不下去了吗?
秦松想了半天,心里升起强烈的愧疚。他对顾久娘的态度一直很轻蔑,她会看出来吗?如果她误会自己是瞧不起她,暗自伤心如何是好?
他越想越着急,连忙跑步追上秦凤池。
“师父!咱们不回天津府了?”
秦凤池莫名看他一眼:“去嘉兴,回什么天津府!”
秦松急得要死,憋红了脸,踟蹰着晃来晃去。
“你要闲来无事,就滚去练练你的刀法。”秦凤池不耐斥道。
“我……”
秦松为难地抬头:“师父,我、我往日对顾久娘态度实在不好,心里不安。”我还偷偷骂过她,还怨她糟蹋师父的名声,还骂过她癞□□。
秦凤池:“……”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听好了,你不要打扰她,知道吗?”
这小子真的是——皇爷到底图他什么?!
图他蠢?
秦松小脸失落地瞅着他,困惑不解。
秦凤池冷道:“我救她出来,帮她在天津府落脚,就是希望她从此换一种身份,忘却过去好好过日子。她,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你给我记好了,别去招惹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