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凤池哪顾得上他。
眼前的二进院子称得上朴素,连石头院墙都没有,只用竹篱围了一圈,只有第二进靠山,砌了一圈墙。
前院里竟有人。
此人大概是个仆妇,正背对着他们,躬身不知道在干嘛,一动一动的。
秦松爬起来一看,倒抽一口气,下意识地往师父身后躲。
他苦着脸小声道:“妈呀,这是人还是鬼?”
秦凤池心中也没有答案。他观这仆妇的背影,很像老娘娘身边的大宫女秀芝。如果不是前面发现寺庙出了事,再看眼前这幅画面,全无异样。
可是此时再看,心里不由发毛。
老娘娘就跟宫里大部分女子一样,很早就开始信佛,但是从皇爷大婚开府之时,她才正式持戒,来了东林寺。其实大家都清楚,不管老娘娘是不是笃信佛道,来此清修,譬如冷宫。但是为了皇爷的人生顺遂,老娘娘还是毫无怨言地来了,一待十几年。
故而,这院子里的人,和老娘娘一样,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一整座寺庙的僧侣都消失无踪,缘何小院里的一众妇孺会例外呢?
没有道理。
秦凤池神色冰冷,刀尖斜斜垂向地面,浑身蓄势待发。两人一步步走向小院,并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但背对着他们的女子却恍若未闻,仍然躬身不知道在干什么。
“秀姑?”
他轻声唤道,靴子前掌踏上了院子里的地面。
嗡——————
面前忽然响起奇特的嗡鸣,中年仆妇整个人转了过来——没错,就是整个上半身完全扭转过来,露出了一张皮缩骨削的恐怖面容。
这张脸看着他们,在很短的一瞬间,黑色的眼珠子猛地反转,青白一片!下一秒,“她”裂开整张嘴,三四股金色的影子掠成几道金线射向秦凤池师徒。
“让开!”秦凤池厉声喝道,一把将徒弟抛向远处,横刀挡在眼前!只听到“叮叮”数声,那金色影子竟然钉在了他的刀上,他顾不上细瞧,直接内力一震,金影纷纷炸成几小团黑雾,被他震散。
秦凤池扭腰一跃,利用刀尖在地上轻点,人便在刹那间跃出几丈之外。
“她”的脸这时已裂开两半,令人不敢细观,上半身似乎断开,缓缓地折向地面,扑簌倒地。
秦松已经完全吓傻了,瘫在另一边的篱笆旁站都站不起来,光看了一眼就偏头吐了出来。
“待着别动!”秦凤池喘着粗气,支刀站起。
他反手横刀看了看,刀上并没有他以为的小洞,十分光滑坚硬,但上面似乎挂了一些不明的液体,似黑似红,相当粘稠。
“……虫子?”秦凤池感到有点恶心,从怀里掏了帕子把刀擦净,丢在了地上。
地上秀姑的尸体已经完全不动了,他走过去忍着不适细细查看,发现从尸体的耳朵眼睛和鼻子都钻出了许多的黑色小蜘蛛,但是这些蜘蛛却似自有纪律一般,排成长列,绕开了秦凤池匆匆爬向另一边的竹篱。
他还观察到,这些蜘蛛刚钻出来的时候,尸体的脑袋甚至还动了一下,便不敢冒然去动这些虫子,只得眼睁睁看这些虫子消失在竹篱外。
秦凤池若有所思地站起来,又看了看堂屋后头的那一进院子。刚才的一幕令他想起了滇省的一些教派,那些教派并不信仰人或是神明,而是虫子。
从他们跨进山门开始,已经能确定,东林寺出事至多在这三五天之内,但是秀姑尸身的状态却不像只死了几天,如此损毁的状态,却能有自主行动,绝不是单纯的生了虫子能够解释。
这已经是巫蛊之术了。
秦凤池沉吟着,走到徒弟跟前,踢踢他:“起来,我们到后头看看。”
小徒弟狼狈地擦了嘴,软手软脚地爬起来,浑身哆嗦。这么一看就跟被暴雨打湿的小动物一样,可怜兮兮。他真得不怕死啊!他也不怕见血,更不怕杀人!但是——但是这个真得不是什么僵尸吗?他他只能杀人,不能杀鬼呜……
“瞧你那点儿出息,”某师父还满怀恶意地嘲笑他,“我就不该推开你,倒让你好好给秀姑姑磕个头见个礼呢。”
秦松一听,眼前发黑,吓得差点跪下去。
“没用的东西,”他师父冷哼,边走边数落他:“我养你作甚?不如养只蝈蝈咯。”
秦松木然想:上回不是说鹩哥吗?
可是他一想起师父嘴里的蝈蝈,再联想刚才看到的黑压压的虫群,又有种欲呕的冲动。为啥啊!师父为啥非要把他和虫子比?!
非要在这种时候吗?
秦凤池倒也不是真得无聊,非得这会儿刺激徒弟。
他是估摸着里头兴许还有几个像这样的,若不提前打招呼,到时候他顾不上秦松,秦松再一害怕直接瘫了,那不等于送人头?刚才如果他反应不及时,可想而知那几只虫子会直扑他的脸面,一个不好,他就跟秀姑一样了。
第二进院子很安静,正屋房门大敞,左右厢房垂挂着蓝色布帘,但是厢房的窗户都打开着,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布置。
“……老娘娘在呢。”秦松的胆儿已经完全吓破了,细着嗓子指向左边的厢房窗户。
从窗户外可以看到,屋内正对着他们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幅无尽意菩萨像,下设香案,地上铺着蒲团,一个白发素服的老妇背对他们跪坐在蒲团上,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
但是秦凤池注意到,香案上的香果已经腐烂,有飞蝇环绕,香也早就燃尽,这些细节都让屋里的情形愈发诡异。
他用极轻的声音命令徒弟:“找块布,把你的口鼻遮住。”说完自己也掏出一条蒙脸的黑布,严严实实把鼻子嘴巴挡住。万一迎面挡不及虫子,也可稍作阻拦。
秦松忙不迭闭上嘴把脸蒙上。
两人站在外头并没有擅动。其实他们已经心里有数,对比外头那惨烈的场景,老娘娘估摸也已经死掉,屋里的人之所以还能动,是虫子作祟。
秦松看看师父,脑子里疯狂闪过很多念头。
譬如,太后娘娘的娘家姓白,这个姓氏本就不寻常。
因为太后的祖上,是云贵土司。
作者有话要说:秦松嘀咕:师父拖我仿佛拖猪。
秦凤池冷笑:猪能吃你能吗?别侮辱猪。
秦松:在外面我仗着师父耀武扬威,在师父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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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及,秦大人的手帕真得很多,掏出了一条又一条
小秦大人的手帕和师父一样多
第36章 流血流泪
秦凤池回忆刚才进前院的场景, 之前他和秦松就站在院子外说话,发出了各种动静,可是秀姑的尸体没有任何反应, 似乎是从他踏进院子的那一刻, 尸体,或者说虫子, 才突然有所感应。
那么从目前来看, 他们站在厢房外头,还不会影响到屋子里的虫子。
他想着想着,头有点疼。
也许他们应该直接退出去, 万一惊动了虫子,导致老娘娘的尸体像秀姑一样被损毁,日后只怕更不好跟皇爷交代。但是……若就这么走了,老娘娘的尸身是会一直受虫子控制保持原样, 还是会很快腐败?若是腐败,那些虫子岂不是到处乱飞?
秦松拽了拽他的衣袖, 他蹙眉回头,就看到徒弟“太后”的嘴型。他眉头一跳, 大掌一把捏住徒弟的小脸, 威胁地晃了晃。
瞎说什么胡话, 还要不要命了?
秦凤池左思右想, 拿不定主意。不仅是考虑到新泰帝, 老娘娘本来对他就不错,如果有选择, 他还是想要尽量保住老娘娘尸身完整。
“师父,要不咱们先去通知禁卫军?”秦松难得看到自家师父这样举棋不定,提议道, “先派人看住院子,走马驿加急禀告皇爷,再让哨子找找懂行的人?”
他这番话倒有条有理,秦凤池听罢考虑片刻,觉得可行。
“就这么办吧,”他赞赏地看了徒弟一眼,“没想到蝈蝈也有脑子。”
“……”师父这嘴,不如不夸。
既然有了决断,两人也不打算在此逗留。秦松战战兢兢的,恨不能踮着脚走路,秦凤池鄙视瞥他,转身之前,又看了看老娘娘的背影。
就这一眼,让他一下定住。
他目力极佳,匆匆看过去,便看到了蒲团旁爬来的一只灰色的小老鼠。那老鼠约摸婴儿拳头大小,毛发下还透出鲜嫩的肉粉,显然还是只幼崽。
秦凤池瞳孔猛缩,下意识地抓住徒弟的肩膀。
来不及了!
只见那小老鼠懵懂地嘬了一下老妇人的衣角——仅这一下——
嗡————————
尖锐到刺耳的嗡鸣声炸开,接下来这一幕很多年后仍然是秦松的噩梦。
老娘娘融化了!
不对!或者说,她的皮坍塌了,连着衣服一起,从下往上,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完全瘫平在了地上!
随后从地上的人皮和衣服里,如同潮水般涌出大量黑色的虫子,一层叠起一层,而后,这些虫子如同利箭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去!
你见过蝗灾么?
那些巨硕无比的丑陋的虫子,铺天盖地,振翅乱飞,甚至将天空都遮盖住。它们扑向一切可以啃噬的活物或者死物,砸到你身上,像石头一样坚硬,随后便好似要钻进你柔软的皮肤,吸食你的血肉——
秦凤池再料不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他钳住徒弟的肩膀,两人极速后退,不断拿刀挥打扑过来的虫群,可是虫子杀也杀不完,如同流水一般顺着地面、墙面、窗户,爬出来的,飞出来的,无穷无尽。
“走!”秦凤池咬牙,“上墙!从后山走!”
两人同时反身后跃,秦凤池刚在高耸的墙上立住,就看到旁边的徒弟一个腿软,单手挂在了墙上,仰头看着他的小脸变得惨白。
“师父——”秦松绝望地在蒙面下面喊。
虫子已经爬上他的靴子。
“别说话!”秦凤池一把将他捋上来,两人直接从墙上一跃而下。
秦松一落地就滚到地上,双目通红,大叫着甩掉自己的靴子:“师父!师父救我!有虫子!”他看向自己的脚,只见脚背上竟然有只黑色的虫子正在往里钻,不由想伸手去拍打。
“别去拍打!”秦凤池按住他,直接伸手捏住虫子往外一拽,正打算用内力震死,岂料这虫子竟然往他手心猛地一钻,不见了!
秦松倒吸一口气,抓住他的手掌翻过来,就看到一个鼓起的部分正沿着筋络的方向迅速往上钻。
秦凤池眼神冰冷,用另一只手直接点在上臂,往下一捋,毫不迟疑的伸指为爪,狠狠往下一抠——
连皮带肉,将虫子拽了出来!
他全注内劲一握,掌心爆出一团血雾!
“走,尽快离开此处!”他毫不迟疑,捂住不停涌出鲜血的胳膊跃进了深林。秦松抬臂擦了眼泪,跟在了师父后面。
秦凤池带着秦松绕到山腰,穿过防火渠,靠近山路的地方密布荆棘,都是人为设下的路障。
“什么人?!”小校正带人行到山腰岗哨巡查,就听到树林里有脚步声和响动,兵卒们立刻齐举长戟,指向荆棘路障。
下一刻,他吃惊地张大嘴。
半个时辰之前才刚刚上山的两位鹰羽卫的大人,浑身染血,狼狈不堪地钻了出来。
他大惊失色:“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秦凤池也不知道那虫子有何诡异之处,他已点了穴道,血却怎么也止不住。任他多么强悍,血流一路,此时也有些扛不住了。就这一会儿功夫,晕眩感越来越重。
他扶着上臂抬头看这小校,哑声道:“封锁东林山,你等……你等——”话未说完,人就往前跌了下去,不省人事。
“大人!”“师父!”
现场人荒马乱,秦松人小个子矮,一把没撑住突然倒下的师父,也跟着摔倒。
“小心!”那校尉连忙去帮忙,满脸恐慌:“指挥使大人这般,难道是东林寺出了事?”
秦松爬起来抱住师父:“你们按指挥使大人说的,先封锁东林山,但是切莫往上去!准备好大量火把,在山道上挖沟,埋上黑药,假如山上有虫子云涌而至,点燃黑药或可阻拦。”
校尉一头雾水,脸色变得难看:“虫子……什么虫子?不对,老娘娘可有事?”话一出口也知白问。堂堂鹰羽卫都落得如此狼狈下场,甚至让他们封锁整座山,可见东林寺已经出事了。
他脸跟着就白了,两腿一软跪在地上。身后的禁卫军都开始惊慌。老娘娘出事,他们这些看守山门的,怎能逃过追责?搞不好便是人头落地啊!
秦松扶着师父靠向自己,他看了看周围的禁卫军,手有些抖。不行,万一这些人害怕被追究罪责,铤而走险……
“这事内有蹊跷,且牵扯重大,我没时间同你们说明,”他红着眼睛,强行镇定道,“暂时不能告知州府,除非你们想被拿去顶罪。”
校尉这才反应过来,双手伏地,重重磕头:“大人一定要救我们!标下等日夜巡查,绝没有放任何可疑人物上山!”
他后头的兵卒也都丢了长戟,纷纷跪下磕头。
秦松暗暗松了口气,道:“这事不与你们相干,但山上有不知名毒虫作祟,你们一定要按我说的去做。我现在必须送师父下山,只有他人活着,才有你们的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