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是看向褚楼。
对方那一身月白的纱罗外衣,此时全被鲜血浸透。那张脸上血乎刺拉,头发打着绺黏在额头,狼狈凌乱。即便在昏迷中,他也眉头紧锁,仿佛正为什么事而难受,显得十分幼稚,却也令人心疼。
可白柳又忆起这人之前的疯劲,打了个寒颤。
他从没见过如此不要命的人!褚楼如此豁出去,难道就是为了秦大人吗?
褚楼一无所知。
他仿佛沉浸在一个模糊但十分特殊的梦境里,四处大火,皮肤烧灼,找不到出路。
‘我要找一个人。’
褚楼记得很清楚,他一定要找到一个人……虽然他记不得那个人的名字,但是他知道那是一个很好看,很温柔的人。
长得特别好看!
他赤脚走在火炭地上,感觉浑身上下都阵阵疼痛。他低头看看自己烧焦的双脚,苦中作乐地想:‘我也算做了一回男美人鱼?’
秦松晃醒他的时候,他还处在找不到人的绝望中,醒来眼角便滚下一道泪痕。
“你……”秦松愣住了。
“你师父呢?”褚楼抓住他的肩膀,声音粗粝到吓到他自己。
提起师父,秦松垂下头:“小柳说,师父主动跟着那帮人回去万山城了。”
褚楼脑子一炸,立刻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你伤很重,别——”
不用秦松多说,褚楼直接摔下了床。他这才发现自己全身裹得和粽子似的,大腿和后背火辣辣的,又麻又痛。刚才这番动作,他就能感到大腿上的伤口再次崩裂,多出一股湿热感。
秦松现在再看褚楼,心里既感激也愧疚。
甚至暗暗敬佩。
他扶起褚楼,忍不住责备:“褚云开,你的刀伤和内伤都不轻,如果不调养好,你会废掉的!”
“那又如何!”褚楼撑住床围,四下找寻自己的剑,“秦凤池在老贼手里多待一日,还不知会受什么折磨,我必须要去救他!”
两人僵持不下时,白柳正好端着药推门而入,诧异地看向他俩。
“褚大哥,你得先把伤养好了才能去救人啊,”他将药碗递给褚楼,“我娘说了,秦大人兴许是要替圣子养蛊王,去反噬,暂时不会有性命危险的。”
褚楼坐在床边,将药一口喝尽。
“你娘来过吗?”他问道,“鹰羽卫那十二人可救出来了?”
“那些差爷现在应该在尤寨,我娘肯定会想办法让他们离开。”白柳点头,“我娘说,正因为她救走了那些生祭,白枫才更需要秦大人。”
褚楼闻言沉思。
鹰羽卫那些人一走,秦凤池唯一的顾虑无非也就是他们。那老贼肯定还有其它控制老秦的手段,他得去找到人才行。
“这里是榕州府?”他看了看房间。
“这是府城郊外的别院,”白柳小声说,“你伤太重了,来不及等城门开呢。”他们随便找了一家富户,亮出腰牌得以借住。
“你娘,知道秦凤池现在会在哪里吗?”
白柳看着褚楼,对方脸色苍白,但目光很执拗。
“知道。”他低下声音。
秦松在一旁没有吭声。
他内心十分矛盾,一方面,他自然希望尽早去救师父,可自己却没那个把握,另一方面,褚楼侥幸保命,如果这次去救人出了事,师父怎么办?
“秦松,你去求援。”褚楼缓缓道。
少年抬头与他对视,最终轻轻点头。
此时天边刚见晨光,他直接离开前往城门。
褚楼将手覆在大腿的伤口上,隔着绷带也能感觉到那股热度。不光如此,他浑身都有些发热。
这户人家虽然有住家的大夫,却也只会些粗浅的医术,好在秦松还有鹰羽卫配备的上好上药,收敛刀剑伤口效果显著,这才勉强将他全身上下的伤打理好。
他尝试运转内力,好在稍有滞涩,大小周天倒也自如。习武之人的身体素质肯定要强于普通人,但也不像那些话本里说得神奇。
褚楼勉强忍了两天,榕州府驻军统领带了大夫替他诊治时,他已经大体上行动自在,也不由惊叹。
“大人,我们府城地方偏远,且云贵土司自有土兵,所以驻军不过八百,只怕……”统领武志为难地叹气,“那万山城青壮只怕就不止两千,而且还擅于使毒,他们的毒弩正规军队都难以抵抗,难啊!”
作者有话要说:褚楼:我记得我要找的是一个温柔的人。
清醒后的褚楼:当我没说过。
秦:……
——————————————
我这两天考试,所以今天两章,缺的考完就补上orz
第95章
武志作为一方驻军统领, 比较特殊。
此地因为地方偏远,各族混居苗人众多,为了防止土司拥兵自重, 朝廷驻军往往十年一换。武志已经在此地十一年了, 他手下的驻军说是武家军也不为过,自然不想无故耗损自己的兵力。
褚楼出身武勋世家, 并不打算为难武志, 淡道:“统领只管守在万山溪外,我已经让人去调兵了。”秦松通知了武志,没有停留直接征了一条船赶回去。
一来去威远镖局, 二来王城等人还留在嘉兴府。
他也不懂为何白枫会放任他们下山,但总要与九府通气。京城白氏是否与白寨勾结那是九府要查的事情,太后的蛊毒已有解法,还得尽快告知孙先生。秦松甚至直接从猎户手里重金买到了鬼猴子带上了船。
至于他, 他的唯一任务就是把秦凤池带回来。
武志松了口气,卖惨归卖惨, 这衙内能不为难他,倒也还不错。
“大人放心, 我这便去见一见土司, 如若能得到他的支持, 也能多几分保障。”
褚楼对此没啥期望。
都是苗人, 能不抱团?
“那就有劳统领。”他抱拳谢过。
白柳看武志离开, 又开始犹豫:“褚大哥,你, 你要不等我娘再下山,问问她再决定?”
他也不清楚怎么替人养蛊,反噬又是怎么一回事, 但想来也不会很简单……假如有个万一,他岂不是害了褚楼?
“不必,你娘既然跟你说了,应该预料到我会去。”褚楼换好了一身黑衣,绑好手腕和脚腕,将孙子初给他们准备的药囊塞进怀里,就算准备好了。
此时外头已暗,武志趁夜来,他正好也趁夜出发。
他展开这两天询问本地人画的地图。
按照尤氏的形容,万山溪后的这座山,遍布蛊洞,有些废弃了,有些仍然在使用。秦凤池应该会被安排在极隐秘的地方,她只能猜测大概位置,至于具体是哪一个洞,得想别的法子。
他眉头紧锁,仔细地再看了一遍路线,生怕到时候找错地方。
尤氏猜测的那一片正好位于靠近山顶的悬崖,那里原是本地一种巨雕的巢穴,苗人采药发现,顺着多年生长在崖边的树木攀爬而下,将巢穴深挖,形成了位置隐秘的蛊洞。
那一片大概有四五个蛊洞,运气不好,他就得反复下崖。这也是白柳担心的原因。褚楼伤在大腿,胳膊也有刀伤,攀爬之间一个不好,便是万丈深崖粉身碎骨了。
白柳一直在旁边欲言又止,捏着衣角搓啊捻的。
“你想说什么直接说,”褚楼叹了口气,转身看着他,“我也不会怪你。”换之前,他可能还有心情逗逗小孩儿,现在却有心无力。
白柳低着头:“……你能不去吗?”
他真得挺喜欢褚楼的,不希望褚楼送命。
褚楼没回答,只是坚定地看着他,缓缓摇头。
无论秦凤池是死是活,他都要去。
无论是作为恋人,还是兄弟,他都不可能丢下秦凤池……他不想矫情地谈什么“同生共死”,但他愿意为这个人豁出命。
白柳大约也知道劝说无用了,小声承认:“其实,我娘交给我一样东西,能帮你找洞穴。”
……尤女士威武!褚楼眼睛骤亮。
“我曾祖是族长嘛,”白柳不情不愿地解释,“所以我娘懂些别人不知道的秘术,这也算一个。”他掏出一个笔管粗细,拇指长短的竹筒递给褚楼。
“这里头装着一种竹蟊,因为蛊王最早由这个培育,所以相隔不远会有反应。虽然简单,但是蛊王培育都比较隐秘,寻常人不会知道具体的方法。”
褚楼小心接过来,贴身放好。
他蒙住脸,头也不回地钻进夜色里。
文人常说北方的山粗犷高峻,山风凛冽,而南方的山温婉曼妙,风也好雨也罢,总还是缠绵多情的。可要让褚楼来评,都是屁话。
海拔五百米外的山,往下看都是陡的,风吹起来都凉入骨髓。
他趁黑从山路上去,然后转向山一侧没有人烟的地方向上攀爬。树木藤蔓虽多,路却十分陡峭,再加上还有蛇虫猴子,路程愈发艰难。
到了晨光熹微时,他终于登上山顶。悬崖边上可能常有人来,建造了一片云台,一棵奇诡的不知名的老树立在云台边,将枝丫斜斜地探向悬崖外。
他观察了一下周围,确定无人,这才走到云台,在崖边蹲下。他看看手心细短的竹管,有点担心里头的虫子会被山风吹走。
竹管打开的瞬间,一只缥碧小虫如同一道浅绿色的光飞过,转向了悬崖下方。
褚楼探头追看,也只余光瞥到那绿光的大概方向。
难怪这也算秘术,大部分人就算获悉这法子,眼力也不足以看清虫子的飞行路线。
山风这样大,刺骨得冷,他仍然紧张地出了一身汗。既然是山洞,入口也不会太小,虽然他只看清一个大概方向,应当也足够了。
褚楼从身上掏出一副铁爪,掷向那棵老树,铁爪带着绳索缠绕老树几圈。他用力拽了拽,树干纹丝不动,便抓住另一头毫不迟疑地跃下。
人在陡直的山壁上挂着,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山风会将你吹得东倒西歪,脚下几乎没有落脚之处,岩壁松脆,一踩即掉,而下方只有云雾和深渊,无依无靠。
褚楼稍一用劲,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就开始撕扯,四肢都在发出抗议。他浑身紧绷,尽量不把重量全依附在绳索上,以免绳索断裂。
大腿疼得厉害,他低头一看,晨光中能看到裤子上有一大块湿痕。显然刀口再次裂开。
他咬牙往下挪了几米,就看到了第一个蛊洞。倒也不用那绿虫子确认,这洞一看就没人进去过,洞口都坍塌了大半。
最难的地方,在于洞口隐藏在崖壁上,没有突出的地方可以落脚。他必须实实在在下到洞口,才能进去。
‘真是失策。’褚楼在布巾下喘着气,暗暗担心。
他以为自己能在天亮前找到蛊洞,特地穿了夜行衣,谁知道太阳都快升起来了,他还挂在山上。光秃秃的崖壁一侧,他这就跟个黑虫儿趴在墙上,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蠢啊!
褚楼越想越急,一急之下,脚底踩空,整个人瞬间往下坠落两三米,被山风一吹,撞向了崖壁。
“唔——!”他痛苦地抓紧绳子,整个身体疼到缩紧。
完了完了,这样下去,他不会变成瘸子吧?!
碎石接二连三地滚落悬崖,就连绳子也因为刚才的意外,多了些磨损的痕迹。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定神。好在他牢牢记得抓紧绳子,刚才但凡手上稍有松脱,此刻他就已经凉了。
短短的几十米,他用了足足半个时辰。
太阳穿透了云雾,他堪堪下落到那虫子飞到的大概地方。
褚楼精疲力尽,两眼发黑,他甚至已经不能低头,只能一边往下,一边用脚试探洞口。终于啊,终于!他的脚尖突然探空!
他精神一振,紧了紧湿透的手,往下蹭了一米,等到大半身体都在洞口外时,顺着山风使力一荡,松手便滚进了山洞。
在前十几分钟,褚楼其实失去了意识。
他实在太累太累了。
山洞的洞口狭小,里面却很幽深。虽然没有山脚那些溶洞里的潮湿,但是却隐隐有一些奇怪的水声,滴滴答答个不停。
正是这些声音唤醒了他的意识。
褚楼吃力地睁开眼,痛苦地吟哦一声。他确实太勉强了,爬山和攀援耗尽了这两天好不容易积攒的体力,现在假如来点敌人,哪怕只有一个,他都只能躺平等死。
他花了半个时辰进蛊洞,又花了两刻钟爬起来。
眼前这个山洞,别的不说,至少一直在被使用。他注意到石壁光滑,刻着些看不懂的壁画和文字,每隔一段路,石壁上就会有一处挖空,放置火把。地上也很干净,没有任何杂物或者动物的粪便。
也许是太干净了,和他们之前经历过的蛊洞截然不同。
褚楼心里又开始悬乎。会不会是他看错眼,找错了地方?
他顺着石道一直往里走,一路走来竟然没有岔路口。这个洞仿佛一直往山腹里钻,可奇怪的是,空气一直没什么变化,丝毫不憋屈。
随着继续深入,蛊洞的环境开始变化,变得潮湿,出现了一些苔藓和奇怪的花草。
褚楼还看到了一条蛇游了过去!
他嗅了嗅,水汽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些许花香。
在通道的尽头,他来到了一处看上去样式眼熟的石厅。
这座石厅面积颇大,不像山洞,倒像是在山底下某处猴子的巢穴,到处生长藤蔓,正中有一处可容纳三四人的池子,池水里似乎长满什么绿藻,深绿色看不见底。光线昏暗,不过能看到另一头还有两处通道,并不是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