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见沧墨长老。”这是顾谋醒来的第一句话,无悲无喜。
在这之前,玉书白将他从水牢里挪了出来,虽说那水牢已经“奢华”得不像话,他还是收拾了一间景致极好的偏殿,让顾谋住了进去。
玉书白虽做了这些事,嘴上却一点也没软下来,依旧冷眼以待,却也不再强迫他与自己同眠了。
时隔一年,再见沧墨长老,他的眼角又多了几条纹路,走路的步子也慢了些,一见到顾谋,便忍不住背过身去。
“干什么呀,只有一个时辰。”顾谋勉强一笑。
沧墨回过身,眼睛还是红红的,半天冒出一句:“你……瘦了。”
这是许久未见的亲人,标准开场白,哪怕眼前的孩子不仅没瘦还胖了十斤,统统都是一句“你瘦了”。可沧墨这句话一点也不假,顾谋的确瘦了不少,他从前一身腱肉宽肩窄腰,现在清瘦得如同大病过一场,脸颊两侧也微微陷下去。
“天府山众长老可安好?”顾谋浅浅一笑,却没让人感到多少喜悦。
“端午的第二日早晨,丹清长老过世了,头天晚上还吃了三个粽子,谁也没想到。”沧墨长老从怀里掏出一只水头极好的玉佩,雕的是观世音菩萨,那玉佩水光流转,宛如有生命,一看就是贴着皮肉养出来的,不知花了多少年。
沧墨将玉佩挂在顾谋脖子上,道:“人养好玉,好玉也养人,你可要活得久久的,切莫辜负了它。”
第93章 三百恶灵
顾谋垂头默了半晌,眼睛湿润,缓缓点了点头,哑着嗓子道:“张嗣晨呢,还在天府山?”
“他还敢回去?”沧墨长老冷哼一声,“人早就不知死哪儿去了,对外说是闭关,再也没见他上过天府山,这种出卖师门的败类!”
“后山的镇妖塔可有异动,如若有玉家的兵甲欲靠近,你们可要守好了。”
“我知道,可我真是恨不得将那些东西放出来……”沧墨长老咬牙切齿。
“尽管去干,为祸苍生,你算算还有几年的寿可折?”顾谋瞥他一眼,终于找回了点当年的模样。
沧墨长老离开后,玉书白走进来,冷笑:“不过说了几句话,脸色都红润起来了,你就那么想回天府山?”
“我何时说过这句话。”顾谋继续看手中的书,不再抬头。
“他没告诉你,因为张嗣晨失踪,天府之阁里里外外已经换上司天阁的人了,连学究都换成了玉氏派去的。”
“嗯。”
“你不生气吗?”玉书白有些意外。
“司天阁的学究博览五车,为公不私,不比天府山的差,我为什么要生气。”顾谋淡然道。
这就是校制门派和家族门派的不同之处,前者只对外收徒,门内无亲缘结党,所推选的每一任学究、太师、尊主都是各凭本事,他从来不在乎学究的身份家世如何,只凭他有本事教出一批好学子。
换而言之,只要天府之阁平安,他便知足了。
玉书白从前在军事本子上看到过,有些亡国之君宁愿背上千年骂名,也会在战前向敌国投降,人人都说他怯懦无能,他跑去问学究,学究却说你再往后翻几页,便可看到君王投降后,大部分的子民都活了下来,虽沦为俘虏,却也常常遇到贤明的敌方君主,给他们吃食、生计,这是一个君主对自己的子民最后的保护。
看着顾谋的样子,玉书白突然就想到了学究的那些话,从前他很难理解,此刻却豁然开朗,他忍不住踌躇片刻,道:“天府之阁没有被收复,也没有印上司天阁的家徽,只是换了两个学究,因为原来的学究气病了。”
末了他又追加一句:“在医治。”
不收复司天阁,只是代为管理,是玉书白与玉伯温僵持了许久,才堪堪赢下的权利,他从前总想着要怎样报复顾谋,将他在乎的一切都摧毁,让他痛彻心扉,可是真的到了这一步,却忍不住去守护他仅有的一些东西。
顾谋似是动容,漆黑的眼珠闪了一下,抬头认真道:“多谢。”
他没有笑,也没有多少感激的意思,可玉书白还是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因为这是顾谋给他的,唯一一次善意的回应。
千里之外的南州水镇,浴鹭门余党分部。
“李舵主,这是属下几位搜集到的,祁始国国师府的平生事迹,不过祁始国皇宫早在二十年前已易主,为鎏云山的玉氏所接替,上次搜集得不完全,这次连野史都找出来了。”
黑木所雕的躺椅上,铺着一张完整的兽皮,李侨官身躯清瘦,躺在兽皮中显得更加秀气,整个人都快被淹没了,一身墨衫,昳丽的脸上带着探究,慢慢展开宣纸,眼角一抽:“国师吃人?”
“额……是,可是据属下多方查探,得知国师的确是一介凡人,怎么可能吃人呢,于是也没有当真,但是当时的祁始国确实常有百姓失踪,大多是壮年的男人……”下属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继续说。”李侨官皱眉。
“因为是野史,说国师吃人是为了修炼邪道,可属下几个询遍四海,偶然间听到了不同的……流言。”下属说得有些艰难,又立刻道:“这是一只沿冥河游上来的灵龟口中说的,那龟从前是奈何桥下的冥龟,冥河通往蓬莱州,凡人不敢靠近,只有我们修诡道之人能够抵御阴气。”
“那只龟说,曾经常有残缺的鬼魂经过奈何桥,因为魂魄残缺,所以未能投胎,便只能在冥界徘徊,而且怨气极重,一看就是被人以最痛苦的方式活活折磨致死的。从前也偶有这样的鬼魂,但往往好几年才出现一只,可当时几乎每个月都会下来一两只这样的残缺怨灵,一年十几二十只,连续十六年,算下来足有三百多只,只有他们这些整日无事干的冥龟注意到了,便有龟上岸去问,欲满足好奇心,才知道这些怨灵生前都是因放血而亡,且不同寻常的是,他们生前都是被丹药吊着命,每天放一些血,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尽,有些人中途受不住死了,有些人便是活活熬到最后才死的,难怪怨气深到无可化解,冥龟说这些怨灵的另外一部分魂魄,在民间必成厉鬼,去寻那个享用了他们血液之人的仇。”
“享用他们血液的人是谁?”
什么样的人,需要每天喝人血,足足喝满十六年?
“正是那叶寻良,因为这些逝者生前都被蒙着眼睛,被放血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下的刀,只有死后才能知道自己的血进了谁的肚子里,便理所当然地去寻他了,您说当年的叶寻良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些恶灵而死的?”
“不。”李侨官果断地否决,他早就查清楚了,叶寻良的一生从未遇到过任何寻仇的恶鬼,这么说的话,这些恶鬼又是被谁解决了?
不对,它们本就是鬼,又如何能解决,活活熬了一个月而死的怨灵,根本没法人为让它们灰飞烟灭,只能镇压。
镇压?
李侨官眉头一跳,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在天府山的时候,有次去后山采药,看到标了一个“禁”字的镇妖塔,忍不住走近瞧了瞧,却被一道结界挡开了,当时也没多想,既是禁地,设立结界并不奇怪。
正当他心念电转之时,下属继续道:“属下不敢说,是因为这些事听着太离谱了,还是一群龟精口中流传的,说这些怨灵是冥界现存的,怨气最重的怨灵,根本无法渡化,只能施以镇压,直到它们自己慢慢消失,灰飞烟灭,这个过程需要上百年,那冥龟也与您想的一样,虽不知道这人为何要喝人血,却知他犯下一身罪孽,却没有遭到报应,因为他的报应都被人截住了,有人在保护他。”
明明听到的是一件如此离奇的事情,任谁都不会相信,可李侨官却重赏了这名下属,从兽皮躺椅上坐了起来,脸上慢慢露出淬毒的笑。
——
“久思不见,可还安好,望君救妾一命。”徐千成用力地捏着手中的信纸,微微颤抖。
信纸的右上侧用血画了一朵红梅,微微发褐,从前他下山接委派时,李侨官就会给他写信,信纸的右上侧总会用红墨画一朵梅花,徐千成摸挲着这朵以血而作的红梅,心里泛起一阵绞痛。
红梅也可以伪造,可他如此确信这是李侨官亲笔,只因为那个“妾”字,在很多年前有一次,也是仅仅一次,李侨官为了逗他,故意用将“我”写成“妾”,徐千成当即血脉喷张,险些没忍住直接奔回山。
只有他才会这样,只有他才会这样……
徐千成按捺住激动的心,给他写了回信,并按照他收到信的方式,避开了司天阁的眼线。
过了两天,他又收到了回信,信上内容的意思大致如此:
“我下山后四处流浪,身上五石散的瘾只犯了两次就没了,我确信有人偷偷在他的食物里下了五石散,所以才会突然发瘾,可是已经不重要了。
前段时间我被一个修诡道的人收留,可他并未逼我修炼诡道,而是一直关着我,威胁我替他取得天府山的一样法器,那法器便镇压在后山,镇妖塔的最下面一层,需得是天府山内门弟子持金印才能打开,可是镇妖塔鬼气甚重,如若我去打开,必遭反噬,可是千成可以,家慈曾是神水宫弟子,接触恶鬼可不被反噬,君亦如此。
我知道这让你很为难,也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如若愿意救我一命,便去帮我偷出镇妖塔下的法器,若不愿意,便当没看到这些话,侨官自会想办法,请君宽心。”
“诡道觊觎的法器……”徐千成放下信纸,喃喃道,心中闪过一片疑云,他既是修诡道用的东西,那必定恶极,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天府山上还有这种东西?
转念一想,似乎也说得通,正是这种恶极的东西,才会封印在镇妖塔那种地方,这种东西要是落入诡修的手里,后果该有多严重……
可侨官这些话,明摆着在硬撑,若不交出法器,他恐怕真的会没命。
“不如,我先将法器取出,放在身上不给他,先见到侨官再作打算。”徐千成心生一计,这已经是最保险的办法了,随即趁父亲在打盹儿,偷偷溜进寝殿摸出了长老金印。
午后闲适,多亏司天阁不知为何待天府山还算厚道,基本上没有为难他们,大家都是该吃吃,该睡睡,趁大家午休的生活,蹑手蹑脚地来到后山。
金印在手,并未触发结界,他按照信上的步骤,用金印一层一层打开封印,才发现这封印竟足足有七八层,最底下的一层已经老旧得快要失效,想来是常常有人给这里加固。
开到这里,徐千成有些不安,可是想到那封信纸,侨官流着泪给他写信的样子,求他救命,便还是狠了狠心,将最后一层封印打开,用手挪开了镇妖塔下的门。
果然无事,他身上流着微乎其微的魔血,却足以抵御恶灵的气息,他将手伸进小门,在里面四处摸索着,却没有摸到什么法器。
徐千成有些疑惑,托了个掌心焰往门内探,想找找法器究竟在哪个角落,挪到门口的一瞬间,突然对上一双血丝暴突的眼睛,也直直地看向他!
“啊……!”
徐千成吓得缩回手,可他刚刚的举动仿佛吵醒了塔内的一些什么东西,本来无知无觉,此刻却有浓郁的阴气从里面窜出来,一双双眼睛睁开了,直直地瞪着他,他才看清里面竟然堆着满满的“人”!
这是那些“人”,不知道还算不算得上人,他们的身体干瘪凹陷,四肢像蝗虫腿一样瘦骨嶙峋,被挤得奇形怪状,五官也深深地陷进去,青灰的眼珠子布满红血丝,可怕极了!
是恶灵,怨气极重的恶灵!
徐千成当即反应过来,回忆着刚才那几层封印的样式,迅速仿出一个往门口推过去,可是这些恶灵就像沉睡了多年终于苏醒一般,气息越来越凶残,直直冲出小门往他胸口钻,哪怕他可以不受反噬,却也十分难受。
徐千成从来没感受过这么浓烈的怨气,里头的每一只身上都散发着同样的怨气,甚至越来越重,连他在凡间处理过的最棘手的恶灵,都无法与里面的任何一只相较!
怨灵无形,争先恐后地从小门往外钻,完全不忌讳眼前的徐千成,直接穿身而过,嘴里吱吱哇哇,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黑色的怨气兜头盖脸地袭来,在两眼一黑昏过去的那一刻,徐千成心里只冒出一句话。
“完了,我闯祸了。”
第94章 你抱抱我
阴雨连绵,已经连下了整整七日,街道的层层厚雪都被溶化了,却让人觉得比积雪的日子还要更冷几分。
“唉,这都叫什么天儿啊,跟下不完似的,这洗完的衣裳晾了几日还是湿的。”妇人们一边捻着竹竿上的衣服,一边抱怨。
“是呀,这么冷,不落雪也不结冰,晚上盖两层被子还是潮得慌,我家哥儿的腿疾又犯了……”
“你们不觉得这雨下得很不对劲么,往常这个时候,雪都有一尺厚了,从来没见下雨!”
“能有什么不对劲呀,再过两个月也快开春了,湿就湿吧,过了冬便暖和了。”
鎏云山下,祁始百姓们吃着发潮的粮食,穷人家的孩子连烧柴取暖的条件都没有,墙壁上的木材都让雨水浸得湿了一层;而鎏云山上,司天阁修士们并未被这场阴雨影响多少,晾不干的衣裳便生火兑着香粉烤,尤其是顾谋居住的寝殿,更是铺满了珍稀兽皮,碳炉温暖了整个内殿。
这是玉书白察觉天气冷潮,专门让人置办的,将原本的绒毯撤了去,铺上更保暖的兽皮,可顾谋的肩胛还是时不时痛上一番,常常半夜满头大汗地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