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粉涂的墙壁挡不住寒气入骨,若天气还是这般潮湿,这肩膀从此恐怕要落下病根了。
“嘭嘭嘭!开……开门!”这天夜里,顾谋刚挺过一阵肩胛的闷痛,满头细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却被一阵拍门声吵醒。
顾谋猛地睁眼,正怀疑自己是不是睡糊涂了,房门再次被拍响,力道不小,连带着窗户都在震。
自从住进了这里后,顾谋便有个习惯,每晚都将门栓锁好,他知道这扇门并不能挡住什么人,但至少可以表明自己的态度。
但今晚的玉书白,明显不对劲。
顾谋撑着围帐慢慢下床,披上外袍将寝衣遮得严严实实,才走过去将门打开。
房门打开的瞬间,一个修长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进去,半倒在床前,玉书白俨然也同他一样,只披了一件外袍,松松垮垮,发丝披散,刚从睡梦中醒来。
“咳咳咳……咳咳……”玉书白死死地掐着自己的嗓子,像是在阻挡什么东西蹿下去,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了脖子。
“你怎么了?”顾谋也察觉到不对劲,快步走过去,被他的状态吓了一跳。
“咳咳……我……我……好难受!想吐!”玉书白紧紧锁着眉头,不知何时已大汗淋漓,额头太阳穴乃至脖颈都是青筋。
“我去给你请郎中。”顾谋看了一会儿,他没有灵力,根本不足以替他疗伤,转身便要出门,却被玉书白拉住了:“你抱抱我。”
顾谋的背脊僵了一下,看着伏在床边浑身颤抖的少年,袖口被拉着,如果他想走,直接舍了外袍便可脱身。
“顾谋,你抱抱我……”
顾谋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口,攥在上面的指骨泛青,俨然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上面,他看不见玉书白的眉眼,却无端地从他身上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街景繁闹,叶寻良站在金云寺外哀求他,仿佛求救:“你抱抱我。”
那时候的叶寻良戴着面具,也看不清脸上的神情,顾谋知道如果自己当时转身便走的话,叶寻良一定会倒在哪里。
顾谋的拳头攥紧又松开,只觉得周身有些僵硬,最后俯下身,将他抱在怀里。
“好痛……好痛……”玉书白的脸贴着他的臂弯,疼得瑟瑟发抖、冷汗津津,却不知道该捂着哪里减轻疼痛,只觉得浑身像是被人扒皮抽筋似的。
顾谋的手下意识抬起,轻轻地放在他的后背,顺着墨发抚摸,脸上却淡淡地蹙着眉。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玉书白渐渐安静下来,拉着他的袖子睡去,顾谋低头看了一会儿,神色难辨,说不出是厌恶还是纠结,最终将他的手指从袖子上扒开,给他盖上一席被子,自己则另外挑了间偏殿安寝。
翌日,玉书白醒来时,第一时间在旁边摸了几把,身侧的床榻冰凉,他翻身下床,看见亭子里正在用早饭的顾谋。
顾谋厌厌地喝着一碗清菇粥,似乎没睡好,眼下隐约泛着青圈,见他走近,只撇了一眼。
“你昨晚去哪儿睡了?”玉书白犹豫了一会儿。
“偏殿。”
“下次不要睡那里,太冷。”玉书白蹙眉。
“那便请少宗,下次不要半夜闯人房间,占人的床褥。”顾谋淡淡道。
“你……”玉书白被他一噎,口气也不由冷了几分:“你似乎不太清楚,自己住的是谁建造的寝殿。”
顾谋的手一顿,将勺子丢回碗里,起身就要走,一句废话都不想说。
两个人隐隐有着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因为顾谋一个人的死气沉沉,张不起来,昨夜的片刻温情,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站住,从今晚开始,不准锁门。”玉书白在身后道。
“为何?”
“……反正,不准锁门,我随时过来。”玉书白刚说完,便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味,忙补了一句:“替我搭一张床。”
听到此话,顾谋僵住的脊背才松下来,他细细在心中琢磨了一下,转头道:“昨晚的那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第四次了,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玉书白垂下头,声音有些无力。
顾谋这才想起前几日,玉书白几乎很少出现在他面前,他还乐得过清净日子。
具体来说,应该是阴雨的第三日,冰雪开始融化之时,玉书白半夜睡着睡着,觉得胸口好像被人压着,压得他喘不过气,好像是个人,又像是一床厚棉被。
厚棉被……棉被?
玉书白满头大汗地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被子“湿了”,足足重了两倍,用手摸上去还有水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雨水烂泥的气息,吸进喉咙里很涩。
起初他以为是雨女作祟,结果施了几张符,并未发现雨女的踪迹,而是……第二天晚上情况更甚,像是被什么东西一下子窜进身体,将整个身体里的每一寸筋、每一块皮都撑开,灼烧一般的疼,浑身没有一处不痛的地方,心脏像是被人用手捏着,喘不过气!
在之后的日子,他时不时便感到心口疼,每每这个时候,他便会快步走回房间,独自等待疼痛的蔓延。
“第四次了?可有施除祟咒?”顾谋面色冷肃起来。
玉书白愣了一下,有些吞吐,随即笑道:“是雨女,不止一只,收拾起来麻烦了许多。”
听到这个答案,顾谋不动声色地放松了呼吸,联想起这几日雨下得如此诡异,原来是雨女,那便都好解释了。
只是这雨女……委实厉害,若要他能奈何玉书白,寒气入体伤得他痛不欲生,恐怕得有千年修为。
刚才有那么瞬间,顾谋心里一紧,险些以为……
顾谋沉思片刻,道:“命人在各寝舍褥下铺一层木炭、莬丝花、橘皮,可使雨女厌恶靠近。”
“陈仙君不愧是陈仙君,果然经验十足。”玉书白的唇角慢慢展开笑容。
顾谋瞥他一眼,里头凉凉的,仿佛带着点冰喳子,玉书白就知道自己戳人痛处了。
数十年的逆水行舟、旰食宵衣,才换来如今的对付妖怪的轻车熟路,可是这数十年的沉淀全在一夕之间毁了,他也变成了那群需要睡木炭、橘皮来保命的普通人。
直到过了几天,西殿忽然传来仆人们的惨叫声,凄厉得刺耳,顾谋一把推开门,只见从外面看去,西殿的窗纸上面影影绰绰漂着几个狰狞身影,仆人侍女们则捂着喉咙四处乱窜,痛苦地嚎叫:
“救命、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鬼!好多鬼!啊——”
抱头惊叫的仆人话未说完,就被一道鬼影穿身而过,随即倒在地上动不了了。
顾谋凛神细看,发现这些“东西”并非雨女,随即也顾不上自己无法力傍身,快步走过去,掏出怀里的符咒。
这些退祟符是玉书白给他的,凡人中达官贵族们的最爱,即贴即用。
顾谋快步上前,将退祟符往窗纸上一贴,符咒金边流光一闪,惊动了里头正在作祟的鬼影,下一秒,顾谋重重地摔了出去。
在即将落地的瞬间,一道臂弯环住了他的脊背,将他牢牢接住,自己反倒踉跄了半步。
“怎么样?”玉书白左手扶着他,右手拿剑,第一时间查看他有没有受伤,自己的脸色却很不好,额头一层细密汗珠,嘴唇都白了,看着十分疲惫。
怪不得刚才接住他的时候,自己都有些站不稳,原来他已经没力气了。
“这是怎么回事?”顾谋没有回答,反问道。
“……”玉书白吞了吞喉咙,知道已经不能拿雨女来搪塞,遂沉声道:“是恶灵。”
此话一出,顾谋感觉自己从头凉到了脚底,心中电光火石闪过,仍是不敢置信,下意识摇了摇头。
直到玉书白补了下一句:“有很多,根本杀不掉,这几日你不要出门。”
第95章 祟雨来袭
短短几日,鎏云山陷入一片混乱,宫倒殿塌,各殿侍从死的死,疯的疯,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正在肆意掠夺阳气,好似蓄势待发。
玉书白到底年轻气盛,派人在各殿的墙粉中掺了浓厚的避祟粉,这是驱赶恶灵惯用的手段,玉伯温却对除灵之事撒手不管,只安慰各路客卿,甚至特意修缮了山顶的皇室行宫请他们去避难。
“前辈,真的没问题吗,这次的灵看起来与往日的不同,方便的话我们可以帮忙一起……”
“哈哈,诸位放心,一点小意外,犬子已经在处理了。”玉伯温面上笑眯眯,冒雨送十数位客卿与宗师上车,完后长吁一口气。
“你做什么,现在人手本就不够,还要将殿前几位太师拨去保护那些外派的客卿?”玉书白见状,吃惊地上前。
“你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若是让他们见司天阁动乱,出去你一嘴我一嘴,当如何?”
“什么意思?你要将他们锁在山巅?”玉书白道。
“什么叫‘锁’?不过是请几位宗师前去避难罢了,另外传我口令,封锁下山点,在恶灵还未除尽前不允出入。”玉伯温义正言辞。
“……”玉书白哑口无言,宗门的处事方式一贯如此,出了什么事第一时间封锁消息,哪怕需要挪用除妖的物资也毫不犹豫。
司天阁依旧使用惯例的方式进行除灵,可令他们惊悚的是,这次的灵凶悍异常,不但不受寻常符咒的压制,且杀人与无形,往往在夜间吸人精气,行动诡辩,受难的不止侍从仆人,还有玉书白,每天晚上都要经历几次恶灵袭身,疼得彻夜难眠,却无可奈何。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恶灵生前最后的时光便是让人蒙着眼睛,在黑暗中度过,等身死后已然对光线异常敏感,所以喜在夜深人静之时流窜,且听觉异常灵敏。
“少、少宗主,又多了几十只,现下整个鎏云山能看见的已经逾百只了,并且每天都在……增加。”勘测回来的大弟子跪在地上,头埋得极低,欲言又止。
玉书白闻言,眼前一黑:“怎么……会这样?”
究竟是什么东西招来的恶灵,鎏云山上灵气充沛,且并无乱葬岗一类的荒地,怎么会招来这么多穷极恶灵?
按照寻常来看,这种品级的恶灵,往往一只两只便要花去数月的时间去驱除,且无法渡化,只能压制,可是这一次……
“少宗主,弟子有一个请求,我家小妹体质多病,老母年逾六十,前几日吓出癔症,可否打开山门,由弟子护送她们回姑母家里避难?”大弟子小心翼翼地恳求道,眼眶发红。
“不可!”还未等玉书白发话,玉伯温毫不犹豫地否决:“此时若打开山门结界,势必有人趁乱离山,若是传了出去,唯你是问!”
“可是……”
“行宫还有殿舍,尽快护送令妹与令慈前去养病,我会派一位郎中给你。”玉书白沉声道。
玉伯温闻言怒道:“糊涂!行宫是给几位宗师居住的,怎可……”
“快,安排鎏云山所有老弱妇孺前往宫中避难,皇宫与鎏云山结界相通,去库房大量支传送符!”殿外传来一个冷肃的声音,竟是顾谋大步走了进来,看起来十分紧急。
“你怎么出来了,我不是说过让你待在房中吗?”玉书白脸色一白,连忙上前扶他,“事情还没有那么严重,但是你要回房好好养病。”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插手司天阁的事情,皇宫禁地怎可让外人随意出入,毫无体统可言!”玉伯温勃然大怒,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和蔼慈言。
场面陷入一片混乱,一发不可收拾。
“你以为现在的司天阁是什么情况,你以为这些恶灵对付起来只是时间问题?”顾谋一脸肃意,胸膛起伏,连连发问,“若不想司天阁全军覆灭,就按照我说的做。”
“你给我闭嘴,司天阁怎么会全军覆灭,玉家数千年的基业……”
“那就按我说的做!”顾谋吼道,将在场众人吓了个激灵,纷纷安静下来,整个鎏云殿陷入压抑的死寂。
怎么会不清楚,怎么会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有多严重。
“怪不得师尊在世时不屑司天阁的做派,若是天府之阁出了如恶灵,第一时间便是疏散弟子避难,而你们却在这里自欺欺人,全然不管山上数百口人的死活!”顾谋冷冷地看着他们,眼神充满厌恶。
听到师明华的名字,玉伯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你再说一遍试试!”
“来人,传令皇宫收拾所有能用的偏殿,送众位老幼下山。”玉书白还是采取了顾谋的方式,他知道顾谋并无恶意,只是为他的主动提议感到意外。
皇宫的几位国舅后知后觉这件事,都纷纷上书,但玉书白力排众议,还是冒雨将众人安排进了皇宫避难,这些裙带脉络一走,整个司天阁少了将近三分之一,只剩修士们起阵作战。
两日后,恶灵的数量非但未减少,反而越来越多,已经逼近两百只!
鎏云山被逼无奈,打开了禁制,但还是抵挡不住纷涌而来的恶灵,它们像这几日的雨水一样无孔不入,从地底窜出,钻入人的身体汲取精气。
一日午后,玉书白正倚在塌上,十几只恶灵缠绕在他的身边,一只接着一只穿身而过,每一下都剧痛难忍,每一寸皮仿佛都在撕裂,疼得他浑身颤抖。
它们打不散、驱不走,玉书白抱着头缩在角落,整个脑袋内萦绕这些恶灵们的桀桀怪叫,闭上眼睛看见的竟是地狱一般的景象,恨不得另一只耳朵也聋掉。
“少宗主,西殿……塌了!”门外传来弟子们焦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