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的帐篷里,九王爷的眸子熠熠生辉。
“这几天,我过得很开心,我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我脚下一个没稳主,椅子差点向后翻倒,直接让我栽到地上去。
我怎么忘了,在九王爷哭包少女的表象之下,还隐藏着一颗战斗疯子的内心,在我们并肩作战的那些年,九王爷曾经多次告诉过我,他是为战场而生的。
可是想到那无望的未来,我暗叹一声,忍不住问他:
“你不怕死吗?”
九王爷的眸子依旧亮晶晶地,仿佛承着漫天的星辰,好看极了。
“受命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
“故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这是兵书《吴子》中的一段话,是九王爷最喜欢的一段话,这句话曾经被他挂在恭王府的书房中,作为他的座右铭存在。
九王爷的脸上挂着盈盈的笑意,语气中没有丝毫畏惧,他告诉我说。
“能够死在战场上,是我毕生的荣耀。”
78、
我的心脏在一瞬间被巨大的惶恐揪住,在那一刻,我已经无法控制住我的表情了。
九王爷立马注意到了我的不对劲,他收起那种幸福中带着平静的神态,急急忙忙地向我冲过来。
“李念恩!你怎么了?!”
我一只手攥紧胸前的衣襟,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在感受到他扎实的肌肉,以及肌肉下依旧滚烫的鲜血之后,我渐渐冷静下来。
“没事,”我的声音不像是从我的口中发出,我的灵魂在我的肉体上方,俯瞰着故作冷静的自己,我听见我自己说,“我没事,只是想要了一些要紧事,急需报告给主子……你先出去。”
“可是你看起来……”
“出去!”
命令式的语气,容不得半点拒绝。九王爷的嘴张张合合,眼中满是对我的担忧,但又拗不过我这个任性至极的人,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我的帐篷。
在他离开了以后,我仿佛被抽掉了骨头,一下子瘫软再地上。
在冷静了片刻之后,我的手颤抖着摸出纸笔,歪歪扭扭地给京中暗线修书一封。
去他妈的对政局不了解,在京城没有什么势力……
我说什么你们信什么?
我可是个小人啊,一个无恶不作,不择手段的小人啊,撒谎食言对我来说可是吃饭睡觉一样简单的事情啊。
曾经的我对这样的自己深恶痛绝,但现在的我无比庆幸。
因为在这种时候,只有我这种小人,能够保护好君子。
无论如何。
我绝不会让符烁死在这里。
九王爷:能跟你死在一起,真幸福。
李念恩:滚滚滚,我死了你也不准死!你如果敢死在我前面,我给你开棺鞭尸你信不信!!!
79、
荀匡的确是一个好官,可惜我不是一个好人。
解决不了战场上发生的问题,我们可以把造成问题的人解决掉。在京都的那两年,我也不是白混的,主子身为皇帝身边的红人,我则是主子身边的红人,靠着这层关系,狐假虎威的事情我没少做,也因此积累下来了一些酒肉朋友。
这些朋友多数出身名门,能够依靠家族势力得到了不错的官职和待遇,但由于能力有限,被排挤出家族真正的核心,属于高不成低不就的类型。不过这些家伙往往不甘心,想要爬得更高,坐拥更大的权势,却苦于竞争不过真正的有能之士,因此往往会在暗地里用一些腌臜手段,就比如讨好我这种真正的贵族不屑一顾的小人物,只为了让我在大人物面前给他们美言几句,混个耳熟。
对于的贿赂讨好,我一向来者不拒,酒照吃,戏照听,窑子照逛,钱照拿,至于办不办事,这个事儿另说,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我到底办没办,办到什么程度。
按理说我这种消极怠工的家伙会被这些大人物拧死,不过我跟他们厮混了两年,他们不但没有弄死我,最后我们还成了酒肉朋友。
刚去边塞那几年他们还会给我写信,说什么自从李兄离了京城,他们感觉听曲看戏都索然无味,连逛窑子都提不起兴致了,问我需不需要他们帮助,把我弄回京城。
主子听我说了这件事儿之后也很无语,最后勒令我不许再跟他们有所交集。
身为主子的贴身小棉袄,我当然……没有听从听主子的吩咐,我依旧在暗中与他们保持着联系,而其中对我最为言听计从的两位,我甚至不惜暗中动用主子和老王爷的势力,让他俩登上高位了。
而现在,我要联系的,正是这两个搅屎棍。
我对他们俩很很了解,他们是很传统的纨绔子弟,就是那种办正事是办不成的,捣乱倒是一把好手的家伙。
而现在,我需要的正是能够把水搅浑的人。
现在京都局势变幻莫测,在太子党成功把利益划分清楚之前,各个世家绝不会善罢甘休,而他们如果在这时候申请调离京城,前往前线督战, 自家一亩三分田还没有理清的世家官员们应该不会阻拦。至于那些脑袋清楚的家伙?在局势明晰之前,他们更加不会动手了,不然,他们也活不到现在。
而只要那两个家伙被放出京城,来到益州督军,凭他们二品的官职,压上荀刺史一头还是绰绰有余的。如果他们再胡乱指挥两下,很好,我们就胜利一半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那两位能够被放出京城,而他们能出京城的关键不在于同僚,也不在于太子,而在于季老丞相,只要季老丞相不插手,这件事就能成。
而如果那个老家伙下定决心辅佐太子,这件事就不能成。
所以我这次,依旧是在赌,赌季老丞相,从来不会忠于某个人。
80、
信件发出去的第四天,我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消息,九王爷这两天跟荀匡玩捉迷藏倒是玩得挺开心的,每天都在兴致勃勃地研究地图,揣测荀匡会从哪里杀出来。
不过九王爷这地图倒也不白研究,有很多次,他还真的成功预判了荀匡的埋伏地点,有效减少了我军的伤亡,每次战胜归来的时候,九王爷都想找我喝酒,不过我由于心里装着事情,没有那个心情搭理他,每当这时,九王爷在短暂的沮丧过后,就会跳起来锁住我的脖子,逼迫我同意他在这场仗打完以后不醉不归的要求。
看在我娇嫩的脖子的份上,这时候我都会格外真诚的同意他的要求。
此后,九王爷才会放开我,继续废寝忘食地钻研他的地图去。
在经过一周焦急的等待之后,京城的那两位给我回信了。
他们在信中告诉我,奏章已经下来了,他们已经启程了,四天之后就会到达益州,代替荀匡主导这次战役。
心中大石轰然落地,我长舒一口气,拿起信纸,将其放在烛火上,我眼睁睁地看着那火苗从信纸的边沿开始,一点一点将整张信纸吞噬净尽,火苗烧到手我都毫不在意,直到我确定了这纸张彻底变成了焦灰。
在烧完信纸之后,我看着手上被灼伤的红斑,陷入了沉思。
我这一次让这两个人出京,就没有打算让他们活着回去,那怕他们对我是如此笃信,对我下达的指令亦是毫不犹豫的执行,我依旧打算亲手干掉他们。
要问原因?
很简单,他们已经没有用了,在老皇帝在的时候,他们还勉强有点用,可以作为我的退路之一存在,而现在,无论是太子上位还是主子上位,都不会留着他们这两个饭桶,与其死在别人手里,还不如死在自己的手里。
最起码,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会让他们走得痛快一点。
而且,他们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如果在入狱时候受不住酷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不论是主子还是太子,都不会让我死的太简单,这两个家伙,留着就是祸患。
至于他们对我的信任?
嗯,他们当然信我,像他们这种没有能力的纨绔子弟,如果没有我在背后指点,帮他们打通关系,收拾烂摊子,他们能够当上二品京官,还能做得这么稳?他们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为了维持自己的位置,他们必须相信我,也不得不相信我。
而对于我这种人来说,我之所以取信他们,就是为了能够在某一天将这信用消耗殆尽。之前的信任越是牢固,在打碎这信任的时候,我就能收获更大的利益,就像现在这样,凭借他们两个家伙的性命,轻轻松松就能化解这次危机。
我能感到,心中仍然有异动,我仍然想告诉自己什么,但我已经不想听了,我将那股冲动压下。起身,走到依旧在研究地图的九王爷身后。
我看着他俊雅的风姿和满身的活力,想着他能够好好活下去了,心中逐渐平稳。
我把头搁在九王爷的肩头,他身体一震,像个兔子似的看着我,有些结巴地问我:
“怎,怎么了?”
“看看你又研究出什么了?”我舒展开皱了好几日的眉头,笑着对他说。
见我终于从过度的焦灼中恢复正常了,九王爷在短暂的惊吓之后也就放下先来,甚至有心情与我谈笑了。
“地图上什么都研究出来,不过我们这两天一座城池都没有攻下,我掐指一算,跟季大小姐的赌注,你输定了。”
一想到季清霜那副傲娇小公举的模样,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我自暴自弃地回答他:
“妈的,保命要紧,如果能度过这次难关,别说是是一年俸禄了,两年三年,我都认了……”
“好啦好啦,我开个玩笑罢了。”九王爷摸了摸我的头,“就算你真的没钱了,还可以开找我啊,我恭王符虽然穷,但养你一家老小来时绰绰有余的……”
“真的?”我顺着杆子往上爬,故意说出一些让他无法答应的事情,“这么说,我以后可以跟着季清霜带着符克己,经常去你王府蹭饭?”
九王爷果然不敢应下,他抖了三抖,委婉地拒绝了我。
“你来就行了,他们俩就算了,如果他们常来,我府里养的那些小家伙可能就全进他们肚子里了……”
九王爷在京城的恭王府养了很多珍奇异兽,他对那些小家伙宝贝极了,看它们的眼神就像看儿子一样,季清霜和小崽子同样很喜欢那些小家伙,只不过,这两位看那些奇珍异兽的眼神是看食物的眼神。
想想那时候的事情,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才不会告诉九王爷,在京城的那两年中,由于小崽子的指使,我干过不少把他的小家伙给顺走的事情。
在与九王爷的笑闹之间,我度过了自进入益州以来最轻松的一个夜晚。不过这种好心情在九王爷离去之后,荡然无存。
在烛火熄灭之后,我躺在床上,想着将要到来的那两人,迟迟无法安眠。
在翻了很多个身之后,我睁开眼,看着黑色帐篷顶,默默地立下誓言。
如果主子成功登基,我李念恩定保你们两家,安然无恙。
81、
在我收到信件的第二天,一向滑不溜秋的荀匡一改前态,不再东躲西藏不时在暗地里放冷枪了,反而派了人来到我们营地前叫嚣着要正面对决,打了这么多天无比憋屈的仗的九王爷当即兴奋了,他拿起他的长刀,起身就要去应战。
我费劲心机才营造除了如今的局势,说什么也不会让九王爷毁了它的,我费劲心思,左一句“事出反常必有应”,右一句“三思而后行”,堪堪把九王爷给劝了回来。
虽然没有同九王爷说,但我其实是清楚荀匡为什么会“性情大变”的,无非是京都的政令终于下到了荀匡的手中,荀匡好歹也是在京都呆过几年的人,对空降的这两位督军还是有所了解的,为了防止之前的努力功亏一篑,荀匡选择最后一搏,不及牺牲,不及代价,只求尽快将我们的主力大军消耗,为后续的战争铺平道路。
战场之上无君子。
我要是真的按照荀匡的心思行事那就真的是见了鬼了,他想让我出战,我就偏不,不但不出站,我还会学他守城的那些法子,把军营打造成一个乌龟壳,头就是缩在里面,死也不出去。
叫嚣了两天,又被我们打退了几波进攻之后,荀匡终于放弃正面对决了,转而选择同我一起不要脸,耍些小手段。
当第一个士兵向我汇报荀匡要烧我们粮草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慌,我和九王爷早有准备。
当第二个士兵向我汇报荀匡要烧我们粮草的时候,我稳如泰山,因为我狡兔三窟,将粮草分别放到了好多个地方。
当第三个士兵向我汇报荀匡要烧我们粮草的时候,我……直接痛哭流涕,一方面是被荀匡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感到到了,另一方面则是,我们的粮草,真的被他烧到了……
在我询问过负责管理粮草的人员之后,我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给徐玉阙徐奸商写勒索信,在大打一通感情牌之后,在最后暗搓搓地提醒他,如果他这次不帮我,就不要指望我认我之前欠下的那些账了。
我坚信,徐玉阙就算不认我们这十几年的友谊,也会认了我在这十年里欠下的债务。
我更坚信,在他帮我解决了我这三万大军的粮草问题以后,我后半辈子的薪水和赏钱,就都不再属于我了……
九王爷来问我要不要紧的时候,我哭着对他说不要紧,只不过,我的后半生真的需要靠他养了……
82、
在京城的那两位官员将要到来的最后两天,我和荀匡比的就是耐力,我任你叫嚣,我任你烧粮,我就是不出去跟你正面对决;而他则是,你抓我一个细作,我派出两个,你抓我两个细作,我派出三个,他就不信如果他把我的粮草都烧光了,我还坐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