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就这么跪着。
“你知道吗,李念恩?”主子的声音好似笼了一层纱,有些缥缈,“五天前,我父皇终究是对我皇叔动手了,我皇叔临死前托了自己的暗卫给我捎了两个字,那个暗卫不顾性命,一路杀出重围,终于在临死把那两个字告诉我了……
“喂,李念恩啊,你知道那两个字是什么吗?”
在死寂的空间里,只有主子清冷的声音在回荡。
“小的不知。”我头也不敢抬,在主子的威压下,我的身子已经开始瑟瑟发抖了。
主子没有搭理我的狼狈模样,也没有为难我,自己说了答案。
“忍着。”主子说,“他让我忍着。”
在公布答案后,主子平静了片刻,片刻之后,他的身体开始轻微的震动。
”哈……哈哈……哈哈哈……“
把缥缈的纱衣撕开,其下掩藏着的是刻骨的绝望,是铭心的仇恨,主子低低地笑出声,笑声仿若破碎的风箱,好似撕碎的纸张,每一声笑,都掺着染血的恨意。
“父皇啊——父皇!"
他疯狂地笑着,根本停不下来,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最后,笑声中隐隐带了哭腔。
"您当年杀死我兄长的时候,我逃了;您当年杀死我师傅的时候,我逃了——”
他的哭声在一瞬间收的一干二净,所有夸张的举止在短短片刻消失不见。他在顷刻见变得平静,在极度的平静之中,他说道:
“但这一次,我,符锦,不逃了。”
是玉石被掷于地的声音,那玉玦飞起的碎片在我额角划开了一道伤口,我用余光瞥了一眼,那价值连城的玉玦正是老皇帝送给主子的及冠礼。
玉碎难圆,在这象征着父子之情的玉玦彻底破碎之后,在极度的冷静和理智之中,渐渐燃烧起无理智的疯狂,最炙热的狂言沸腾在他最平静的语气之中。
“我将带着千军万马,带着不灭的仇恨,从这被遗弃的地方,一路杀回王城,让我的父兄在铁蹄之下哀嚎,亲手夺回属于我的王座。”
我悄悄抬头,主子正半侧着身子,一半的脸颊在烛火的映照下,像是怒目的金刚,另一半脸颊被掩藏在暗影之中,又像是悲悯的菩萨。
感受到我的视线,他猛地将目光转向我,那目光锐利如鹰隼,那言语冰冷如恶鬼。
“李念恩,你的选择是什么?”
我调整跪拜的姿态,屈膝跪地,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手在膝前,头在手后,缓缓抬头,复又缓缓扣首到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73、
在主子看不见的地方,我的嘴角勾起,眼睛闪烁着跟他同样的疯狂。
我能看得见,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那个野心勃勃的霸主,那个我本以为已经死去的他,时隔七年之久,终于借着仇恨复生。
虽然他又开始不管不顾地乱来了,但那又如何?
他终于愿意直面自己的命运,接受自己的结局。
这才是我的主子。
我自己选择的主子。
那么,我就再赌一次。再跟他赌一次。
又有何妨?
74、
现在京城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不过猜也能猜到,老皇帝死得突然,京城的那帮家伙一时半会还团结不起来,各个世家现在正在忙着内斗呢。
而这,正是我们的机会,主子打算直接起兵,趁京城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现行从边塞开始往内陆开始蚕食,一路上不断占领沿途的城市,等到京城的回过劲儿来以后。如果京城决定派出大军是最好的,如果京城决定决定打消耗战,也能以这些城市为据点,跟他们打消耗战。
大禹国一共有十三个州,其中边塞幽州早就在老王爷的掌控之下了,主子身为老王爷的继承人,自然可以直接算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与幽州接壤的有井、翼、青三洲,主子打算将边塞的十万大军兵分三路,分别从井、翼、青三洲进攻,根据主子的保守估计,在京城准备好成体系的应对之前,我们起码可以拿下四州。
关于三路的领军主帅,中路由主子亲自率兵,西路由我领军,至于东路将领则在九王爷和季清霜之间犹豫。
第一次会议大概就说了这些事,基本上是主子的一言堂,会议刚刚结束,许久不见的九王爷就跑到我的身边,要拖着我去陪他喝酒。
我也挺久没有见他了,自然满口答应,不过九王爷问我的时候季清霜她正坐在我的旁边,不询问一下她实在有点不礼貌
“喂,我们今天晚上喝酒,庆祝我活着回来了,一起来吗?”
在明知道她不会答应的情况下,我真的只是礼貌性地问问。
谁成想一向拒绝的她这次竟然同意了。
“好啊。”季清霜点头,把头盔摘下,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她一边将散开的长发束成马尾,一边提了个要求,“不过我想吃烤肉了,你们记得带上牛肉。”
问了人家,人家又同意了,我能怎么办,只得答应下来。
”啊……当然没问题,我们也挺想吃的……“
既然季清霜都跟过来,我和九王爷干脆打算把大家都叫过来,一起热闹热闹。正巧,我们在大帐门口看到魏柯辛,九王爷已经打算开口,我意识到了不对,急忙拦住他。
“等等,你今晚打算开哪坛酒?”我把他拉到一旁,小声询问他。
“你好不容易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我自然要把我最宝贝的哪坛竹叶青拿出来啦。”九王爷估计是以为我担心他不舍得拿出好酒来,他眉眼弯弯,安慰我“放心啦,放心啦,我就算再抠门对你也是舍得的,毕竟你是我的……呜……铁哥们。”
九王爷刚刚的语气有些迟疑,不过我没有在意。在我听到他打算拿出他的宝贝竹叶青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感动,而是惊恐。
我急忙把我们俩藏得更加隐秘了些,急急对他说:
“那就更不能邀请魏柯辛了,如果那个酒鬼来了,我们一口都别想喝到。”
九王爷随即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跟着我一起,蹑手蹑脚地绕过了正在跟士兵讲事情的魏柯辛。
不过很显然,我和九王爷太天真了,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心这么大的,在内战前夕还有心情喝酒,最后,我们除了季清霜以外,只邀请到了编外人员徐玉阙一枚……
我们的喝酒地点是军营旁的一片戈壁,除了篝火,席子,生肉、调料和这片天地以外,什么都没有。
在京城过惯了精细生活的徐玉阙对此表示强烈的嫌弃,不过他这次带我越狱时没带什么手下,没人伺候他,就算他再龟毛,也只能受着。
看着他一边拧着眉毛一边坐下的小模样,我内心可欢乐了。
和徐玉阙比起来,季清霜可就大方多了,一撩衣服下摆,席地而坐,拿着粗糙的瓷碗倒了一满碗酒,在一旁默默的喝了起来。
我和九王爷一如既往地坐在一起,各自倒了一碗酒之后。碰了碰碗,先干了再说。
徐玉阙在坐下了以后,嫌我们的瓷碗太脏了,不肯用,竟然在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玉杯子。不过,他是自备了杯子,可我们可没给他准备酒壶,他左看看右看看也没有人肯招待,只能自己动手。
于是我们就愉快地看见了徐玉阙拿着一个巨大的酒坛子,费劲巴拉地给一个手指大小的玉杯倒酒,那场面,真的绝了。
这次我是真的忍不住了,靠在九王爷的肩上,拍着肚皮,哈哈大笑着;九王爷也没有忍住,喷了酒;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季清霜这次也没忍住,别过脸去,笑出了声。
徐玉阙对此感到羞愤,不过倒没有记仇,最后他也龟毛不下去了,破罐子破摔,化悲愤为动力,拿着碗一个接一个找我们拼酒,杨言要把我们都喝趴下。徐玉阙身为十三州商行里最有名的儒商,在京城里也算是一个有几分影响力的大人物了,应酬交际自然是必备的功课,他的酒量是公认的极佳。
在跟徐玉阙喝了两碗之后,酒量一般的季清霜自知不是对手,摆摆手表示认输了。紧接着九王爷就跟徐玉阙杠上了,两人对饮到第四碗的时候,九王爷开始撒酒疯了。
他枕着我的大腿,抱着我的腰,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能想象一个大男人跟个小姑娘似的哭个不停的景象吗?
拼酒拼到一半的徐玉阙挺尴尬的,被九王爷抱着的我也挺尴尬地,我俩打了一个哈哈之后,被雷到的徐玉阙坐回了原位。
就连一直看戏的季清霜也挪了挪屁股,坐的离我们远了一点。
真就留我一个照顾——
符·哭包·烁。
“我的小王爷哟,你刚刚还好好的,现在这是怎么了啊~”面对九王爷我不敢怎么样,担心太过粗暴导致他哭得更加厉害了,只能细声细语地哄着。
“呜呜呜……你走了以后我好担心你,好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每天都在想你,在战场上也会走神,被皇兄训斥了好几次,”九王爷把脸埋在我的小腹上,双手抱着我的腰,死也不肯撒手,“听说你被抓紧天牢以后,我真的好后悔,后悔当场为什么没有拦住你,后悔我为什么没有跟你一起去……”
九王爷哭得真切,他的言语中尽是颤音,我能感受到我的衣服渐渐湿润。
“我真的好后悔,好后悔……”
九王爷小时候就是一个爱哭鬼,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逐渐学会了抑制自己的情绪,不过在某些时候还会失控,比如没人时,比如醉酒时,没人时是因为不用再隐藏了,醉酒时是因为脑子断了线儿。
今晚这家伙喝了这么多酒,估计已经傻得差不多了,我感觉我哄好他基本是没有希望了。
不过这么放任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倒不是因为担心九王爷,而是担心我自己,我感觉,他如果再不放手,我的老腰就要被他勒断了。
“有咋好后悔的啊,我的小王爷哟~我这不是活的好好的吗,”我眼中常含热泪,不是因为感到,而是被疼得,我一边哄着九王爷,一边将手伸到背后,想要掰开他的手,“没事啦没事儿啦,咱们不哭了哈——”
不知道我那里触怒了九王爷,他突然狂性大发,在放开了我的老腰之后转手就把我扑倒在了砂石地面上。
“不行,你这次不能再一个去啦,你每次自己行动都把自己弄得一身伤,”他带着哭腔,可怜兮兮地撒着娇,“你要带着我一起去,我要跟你一起去西线——”
“我的小王爷啊,你找我也没用啊,这事儿我说了不算啊。”我欲哭无泪,苦着脸同他耐心解释道。
九王爷眨眨眼,隐约觉着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儿。
“那么,谁说了算啊?”他歪歪头,神色中带了几分稚气。
“你可以明天去找主子,也就是你皇兄去说,或者去找……”
我还没有提到季清霜的名字呢,她就像未卜先知似的,主动接了话。
“可以,正好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一个人走东线,你们俩一个都别出现在面前,我看着烦!”她冷哼一声,这样说着。
我以为季清霜生气了,连忙安慰道:“唉?不用勉强的……”
吧嗒一声,季清霜把酒碗撂到了地上,她看向我们这边,挑起的眉眼中带着点傲慢和蔑视。
“你觉得——我是勉强吗?”
听着季清霜语气中的威胁,我当即摇头。
“没没没,不勉强,不勉强。”
季清霜这一盆冷水浇了下来,我才想起来我面前站的这位姐是怎样的狠人。
当年在季府的时候,每月的武学考核中,在一溜混小子里,总能看到她一个姑娘家家在其中鹤立鸡群,更加恐怖的是,只要有她参加,什么季家大公子,什么顾家小少爷,那都得靠边站,射箭骑马蹴鞠她样样都拿第一,甩掉第二名十万八千里,那时候,四公子季清贺看着自己射的箭,再看看他老姐箭箭靶心,感觉人生都要幻灭了……即使她后来到了边塞,也从没消停过,至今军营里仍然流传着,她那几乎不败的战绩,以及面对主子都是一言不合就轮起斧子跟他对削的传说……
看见我我可耻地怂了,季清霜冷笑一声,不再搭理我这个怂蛋。
听到了可以跟我一起去西线,九王爷倒是挺开心的,他一开心就又把我给抱住了,这一次他的双臂紧紧地勒住我的后背,没过一会儿,我就感觉自己快到窒息了。我尝试推开他结果没有成功,于是向季清霜和徐玉阙伸出的手,指望他们能够帮帮我。
结果,徐玉阙一边喃喃着非礼勿视一边拿长袖遮住了脸,季清霜则耸了耸肩,表示她爱莫能助,就算能助也不会助。
……兄弟们啊,这么多年的情谊呢,不是说好了是朋友的吗?
不过万幸的时候,九王爷这个怪力哭包并没有成功勒死我,原因在于小崽子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消息,气冲冲地赶过来了。
少有的,我对从来都是不合时宜地出现的小崽子产生了感激之情。
小崽子冲到这里来是为了找我的,结果还没来得及找我理论呢,看到我和九王爷的样子,就先整了个大红脸,本来就少得可怜的气势这下彻底不剩分毫了。
“李念恩,你又乱搞男男关系了!”小崽子的语气倒是恶狠狠的,可惜一边红着脸一边躲着脚的姿态没什么威慑力。
我无辜地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