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后,当然是我赢了,不是我比荀匡的忍耐力更强,只是荀匡的时间……太有限了。
仅仅四天,荀匡他能干得了的什么,他之前的坚壁清野的计划之所以那么顺利,是因为他提早一个月开始准备,而我为了扳倒他,不惜放弃准备了八年之久的棋子。
单就我们付出的代价来看,这次对决,说不定其实是我输了呢。
在收到信件的第四天,就算荀匡极力隐藏,也藏不住两位京官莅临指导的消息。一方面是那两位仁兄背着荀匡给我送了信件,另一方面则是荀匡的军中风格大变,从朴实无华变得无比招摇。
原本荀匡军营上只有几面少得可怜的旗帜,而现在荀匡军营上空彩旗飘飘,我虽然不知道那些旗子有什么用,但远远看着,的确挺好看的;以往荀匡军营肃穆无比,现在那片地方经常传来士兵整齐划一的声音;以往荀匡的士兵不重视仪容仪表,现在那群士兵每天晨起第一件事情是洗澡加上整理仪容。
我能理解我叫来的那两个玩意为什么这么做,但我依旧感觉他们有病。他们果然是在京城待得太久的娇花,竟然真的以为行军打仗是禁卫军那样整齐漂亮,是出征阅兵时那样的恢弘壮观,如果当兵真的有京都表现出的那样美好,那么他们以为,史书上那些血淋漓的伤亡数字,是怎么来的?
养了这么久,已经没有半点长进。
真是群操蛋玩意,连死的体面,死的光荣都做不到。
在我们被他们俩的迷惑性行为得摔坏了第三块砚台之后,我军的探子给了我消息,说是敌营中的世家豪强的私人武装开始撤军了。
我知道,时机到了。
83、
不管荀匡其实是个怎样的人,在他领兵的时候,他就是一个老混蛋,半点文明人的气质也无,他会在我军吃饭的时候发起进攻,会在我军睡觉的时候发起颈,会随时随地地发起进攻,打得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他这一点我很欣赏,因为我也是一个这样的人。
我同样是一个老流氓,同样喜欢在一些很尴尬的时候进攻敌军——比如他们每天早上洗澡的时候。
在一个世家豪强的私人武装撤得差不多的清晨,趁着敌军洗澡的时候,我军发动了总攻。
这场战役在清晨开始,结束于正午,仔细算来,持续时间不过两个时辰,一万敌军战死七千,被俘三千。我军伤亡三千,其中两千折损在军营外的防御工事之中,在与敌军真正对决的时候,伤亡不过一千人。
在我们彻底攻入敌营的时候,敌营的士兵多少没有准备好,几乎是以血肉之躯来迎接我们的刀枪剑戟,与我一同参战的九王爷见到这幅混乱的场景,神色不渝,在又砍掉一个没有披上铠甲的敌军之后,九王爷看着长刀上的鲜血,皱眉说道:
“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
是的,这就是屠杀,是我精心计划,一手推动的——屠杀。
在暗中甩开九王爷之后,我在军营正中,找到了我的那两位京城“好友”。
我很容易就找到他们,在一片混乱之中,在披着铠甲的士兵和衣冠不整的羔羊之中,只有他们俩衣冠楚楚,唯有他们俩披着官服。远远地,我看见了他们,扯过猩红的披风,覆在长剑上,一寸一寸地试去剑上的鲜血。
他们俩同样看见了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我,直到这个撕破脸时候,他们仍旧选择相信我,他俩甩开劝阻的近卫,向我跑过来。
自从京城一别,七年未见,这两个小胖子,又白胖了许多。
忆及往事,没有忍住,眼角眉梢都带了点温度。
他俩看到我的笑意,原本惊恐无比的神色收敛了许多,应该是在京城许久没有锻炼,等到他们跑到我面前的时候,两人都已经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喘着粗气,他俩惊魂未定地询问我:
“李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一会儿事儿,这两天我们给你写了好几封……”
“不好意思,自从你们来到益州以后,你们给我送的信,我都没看过。”我笑着打断他们。
两人眨了眨眼睛,有点回过劲儿来了,结结巴巴地问我:
“李……李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坐在马匹上,他们两人手足无措的立在地上,在分别之际,我看着他俩的眼神中,掺了几分慈父面对不孝子的无奈。
“意思是……我会收你们儿子为义子,护佑他们,一世无忧,平安喜乐。”
这不是道歉,这不是偿还,这不是愧怍,这是我送给他俩……临别的赠礼。
我不动声色地堵住了他们逃离的线路,轻轻晃动马匹缰绳。
“没关系,很快的。”
我垂眸,看着手中长剑,银白的剑身映照出我无情的眼,天光破云的一瞬,我勒住缰绳,马匹止步,剑尖滴下鲜血。
身后,两个人,人头落地。
84、
我军,大获全胜。
此战之后,益州被收入囊中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这份功劳我可独享一半,这份战绩可给我带来滔天的富贵……可是我并不快乐。
我不快乐。
在庆功宴开席之前,我身为主将,带了一壶烈酒,擅自离席了。
85、
就跟我总能找到他一样,他也总能找到我。
在我一个人喝闷酒的时候,九王爷无声无息地坐在我的身边。他没有阻止我不要命的喝法,只是沉默的坐在我的身边,看着我所看向的方向,陪着我喝。
烈酒入喉,自从咽喉一路向下,直到小腹,酒水连成一线,灼烧经过的每一寸内脏,这温度从胸腹蔓延,直到将我的四肢,将我的每一寸肌肤都点燃。
很温暖,真的很温暖。
不过这是假性的温暖,酒水冰冷,它给我带来的,不过是温暖的错觉罢了,那温暖不是来自他人,而是自己体温的燃烧。
我知道这是假的,都是假的,却依旧沉溺于此。一口,两口……在假性的温度中,我麻痹自己——
我的血,并不是冷的。
季三青,老子的血……它不是冷的……
想到那个看似宽和温柔,实则将我完全看穿的季家大公子,想到他临行前看向我那略带悲伤的一眼,怒火随着身体中的烈酒蔓延,暴怒之下,我将手中酒壶丢了出去。
以手掌捂住双眼,我在心中无声的痛骂。
格老子的,你们这群大人物……懂个屁……
九王爷就在这时候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并不想要跟他跟他这个爱哭鬼比谁更会哭,于是,在我拿开遮住眼睛的手掌看向他的时候,我的神色已经无比平静了。
九王爷他神色如常,地把自己喝到一半的酒壶递给我。
我一把夺过,举起酒壶就要开喝,在第一口酒液入喉的时候,九王爷终于开口了。
“怎么了,荀匡早就带兵跑了,担心他们出问题?”
“不是。”
心情不好的我对九王爷没有什么好脾气,即使明知这与他无关。
九王爷不再言语,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喝。
我依旧给自己灌着酒。不远处军营的灯火明亮无比,在那片触手可及的光明之中,我们的士兵载歌载舞,整个军营笼罩在一片欢乐的气氛之中。
九王爷他本来应该也在那里的,应该和我们士兵在一起庆祝,应该满脸笑容,应该快快乐乐的。
而不是和我这个混账一起在这里喝闷酒。
我一边喝着酒,一边看向九王爷。他仍旧看着我,眼中没有埋怨,没有同情,他总是这样看着我,忍受着我所有的坏脾气,却一直一直无怨无悔地跟在我的身边。
莫名地,我心软了。我放缓了语气,收敛了自己的尖刺,告诉他真相:
“我后悔了。”
九王爷的眼睛眨了眨,片刻之后,凑了过来,将我按在他的怀中。
他的怀抱很温暖,一如既往的温暖,这温暖不是烈酒带来的假象,而是真实的温度。当我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时,当我感受到他炙热的体温,当我听到他切实的心跳。
我终于控住不足自己的感情了。
手中的酒壶掉在地上,酒液飞溅,溅湿了我们的袍角,我回抱住他,像是溺水之人一般,抓住了这唯一的浮木,不能再放手。
心中巨大的悲恸和自责奔涌而出,泪水涌出,我在他怀中哭嚎。
“我后悔了——”
九王爷轻轻拍抚这我的后背,声音低沉,宛若钟鸣。
“后悔了,那就去偿还。”
我哭得越发肆意,抽泣着说。
“偿还不干净了。”
九王爷双手按住我的肩膀,将我拉离他的怀抱,他弯下腰,平视着哭得不能自己的我。
“没关系,我跟你一起还。”
远处的营火跳动在他的眸子,他嘴唇开阖,要求我同他一起许下承诺。
“我们用十年,用二十年,用一辈子去偿还。”
86、
在人面前嚎啕大哭总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尤其是在认识的人面前。
等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想起昨天晚上的经历,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给埋进去。我揉着因宿醉而难受的头部,还没来得及羞愤呢,耳畔的声音就把我吓得彻底清醒。
“醒了?”
我有些僵硬地偏过头,果然,九王爷穿着里衣,正躺在我的身旁。
“你怎么在我房里?”
虽说男子同塌而眠是交情好的意识,不过我历来对此有些敏感,对此有些在意。
九王倒是不以为意,他打着哈欠,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一边起身穿鞋一边同我说:
“还不是你昨天晚上抱着我死活不放手。”
听到九王爷的言语,我的脑中隐约有了点记忆,他说的不错,在他帮我做好洗漱之后本想离开了,是我死死抱住他的腰不撒手……
妈的,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我将脸埋在被子里,感觉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一点脸面都丢干净了……
像是感受到我的窘迫,九王爷回头,调侃道:
“嗯,李大人这是……害羞了?”
“才没有!”我把被子一丢,跳起来就要跟这个调笑我的损友打一架。
九王爷明白我的德行,也着实想要捉弄我,在床榻上笑着就跟我闹腾起来了。
在我俩闹得正欢的时候,魏柯辛这个家伙也学着季清霜一般,未经我的允许就闯进了我的帐篷。
“老大,出大事——”
魏柯辛的话说到一半,像个鸭子一样发出了嘎的一声怪叫。
我这才注意到,我和九王爷此刻的行径是怎样的不妥,两人都穿着里衣,一个人还压在另一个的身上……
九王爷估计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悄悄地从我身上爬起来,红着脸去一旁更衣了。我则不管那一套,大刺刺地坐在床上,阴森森质问看到了不敢看的东西的魏柯辛:
“我可爱的小柯辛,请问又什么大事,需要让你大早上冲到我的帐篷里呢?”
我的表现已经很明显了,如果他的回答不能让我满意,我会很严肃地考虑需不需要把他灭口的事情。
魏柯辛抖了抖,不再做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郑重地向我汇报:
“大人,就在昨日,京都的乱象结束,张、肖两家被血洗,四王爷身死,太子登基,新皇上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八王爷贬为逆贼,召集大军打算对主子对决。”
这种事情必然会发生,四王爷是皇帝和主子共同扶持起来制衡太子党的傀儡,在老皇帝突然暴毙,主子起兵谋反的情况下,还能够挣扎这么久已经是个奇迹了。不过这个消息令我注意的是时间问题,按理说,从益州到京都传送信件的正常速度是四天,徐玉阙撒币构建的那条线路也需要两天,可这件事情,昨天才在京都发生,是怎么做到在一天之内就传到益州的?
“这消息是哪来的?”我并不想怀疑魏柯辛,实在是这件事情不合常理。
魏柯辛的神色有片刻的僵硬,抬头看我的时候眼中带了点畏惧。
“是……季家四公子托人传来的消息……”
“季清贺?”我忍不住皱眉。
听到这个名字,魏柯辛的身子细微地颤抖,不过他强压了下去。
“正是,”魏柯辛点头“四公子还让那人给您捎了句话。”
“什么话?”
魏柯辛垂头,闷声说道:
“李三胖,‘我’期待着……‘我们’一个月后的重逢。”
我的手紧了紧。
九王爷也不知何时停下了手中动作,偏过头看着我,眸中闪过深思。
87、
既然太子直接准备发动总攻了,那么按照计划,我们也应该去找主子主子汇合,以免被逐个击破。
在放弃绞杀益州的残兵游勇之后,倒意外有了荀匡的踪迹,在继续前往豫州和回头追杀荀匡的选择之间,九王爷和我义无反顾地决定回头。
因为我们劫到了荀匡送给新皇的奏折。
那时候,九王爷和我对视一眼,心中是同样的想法——
此人,决不能留。
我们追杀了荀匡两天两夜,现在荀匡身边只有忠诚于他的五千私军,在大禹国,一个刺史胆敢豢养如此数量的私军,是必死的罪孽,不过这是战时,新皇暂时不但不会动他,甚至还会重用他——
这绝对不行的。
荀匡,他必须在真正的决争爆发之前,死无葬身之地。
在半马坡,我们的两万五千余人的大军,包围住了荀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