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皱着眉头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哒哒哒地跑出去,又哒哒哒地跑回来,手中拿着纸笔,他将纸笔塞到我手中。
“写——”
见小竹这么执着,估计是不打算放过我了,我只得顺着他的心意,将我的过往简略地叙述了下来。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过往很是苦长,可当我真正地写下它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再多的苦痛和不甘沦落到纸面上,都只剩下薄如蝉翼的一页。
我将纸笔递还给小竹,小竹将信将疑地接过纸张,细细地读过,刚一开始看的时候他仍旧皱着眉,越看到后面,他的神色就越悲伤,等他看到最后的时候,他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呜呜呜,你好可怜啊,”小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向我道歉,“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我一脸懵,我的过往有这么悲惨吗?他怎么这幅样子?
可是我说不出话来,小竹看着我的样子,不知将我的表情曲解成了什么意思,他吸了吸鼻涕,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说:
“我记得你是四公子的手下?你这身伤估计也跟那个阴晴不定的家伙有关吧。他以前欺负那些势利眼的下人也就罢了,对你这么一个小可怜还这么残忍,真的是,我可不能让他这样下去——”
忽而之间,小竹的神色转而坚定。
“对了,我去跟我家主子说,让他把你收到我们院子里吧!”
不用了,季清贺他……
季清贺他除了一开始开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小玩笑,他对我,对我……一直都很不错啊。我身上的伤并不是他故意谋算的结果,他还在禁闭中等待着我们一个月后的相见呢,又怎么会找人来杀了我呢?
我想这么说的,可是我的喉咙火辣辣的疼。
这骤然而至的疼痛让我的大脑清醒下来。
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离开没有未来的四公子,转头投向光明无限的大公子的机会。
季清贺和季三青,一个是已经注定沦为弃子的公子,他的未来不会有季家的扶持帮助,凭他自己的努力,最高也就是七品小官,连留在京都都困难;另一个则是前途无量的嫡长子,他备受父母宠爱,就连季左丞相都将他当做继承人来培养,从季家在三朝间出了两位丞相的情况来看,季三青接替季左丞相的位置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位是注定位极人臣的大人物,一位是注定不值一哂的小官员。
这道题,根本就不是难以割舍的抉择,而是黑白分明的选择。
“你怎么了?”
小竹见我神色痛苦,贴心的询问道。
我的手指在被子中剧烈地颤抖着,到最后,也没有举起来。
我曾以为我会安于衣食足的平淡生活。
那是因为那根悬丝还没有垂下。
而现在,那跟悬丝就在眼前——
触手可及。
48、
季三青同意了小竹的请求,只等季清贺一个月后背放出来,他就真正地将我收为他的仆役。
我没有异议。
终究,我还是抓住了它,义无反顾。
如同扑火的飞蛾。
49、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我被一位神色木然的灰袍佣人带到了季府的一间偏房中。
我从没想过奢华富贵的季府还有这样的地方,逼仄、阴暗、潮湿,空气中充斥着发霉的气息。这间屋子的屋顶极低,连一扇窗户都没有,除了生活的一些必需品,什么装饰都没有。我仅仅在里面呆了一会,就感到了极度的压抑,让我忍不住想要逃离,很难想象真的会有人住在这里。
“这是我母亲的居所。”
在床前的暗影之中,有声音传来。
“可我没有没有带她离开的能力。”
那人影从最深的黑暗之中走出,却仍旧停在了黑暗之中,不过已经足以让我看清他了。
是季清贺,一月未见,本就清臞的他越发消瘦了。他还穿着一个月前我为他准备的衣袍,那原本合身的衣物此刻显得有些空荡荡。
他停在我身前极远处,没再靠近。
“你还会回来吗?”
季清贺就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我,眼下青紫,神色平淡至极。
我以沉默作答,但这沉默不是默认,而是拒绝。
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
他沉默地看了我许久,然后退后半步,重新退回到暗影之中。
“我的母亲就是一个懦夫。”
他这样说着,然后脱鞋上床,像个出生的婴儿一般,蜷缩在自己的母亲身旁。
“她就是一个懦夫。”
我同样退后半步,在阳光与阴影的交接之处停驻,然后转身,踏入冰冷的光芒之中。
50、
在我们的故事开篇。
他的母亲是一个懦夫,而我的母亲是一个刽子手。
我们都对我们的母亲又爱又恨,都不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人。
可临到终了。
我还是继承了我母亲的冷酷无情,毫不留恋。
而季清贺还是如同他母亲一般逆来顺受,不知争取。
我们母亲的暗影在我们身上复生。
51、
事后,我想要找那个人复仇,结果发现那个人已经地死去了。
死前像是承受了类似凌迟的刑法,死状极惨,
不知道是得罪了谁。
52、
“你知道吗,我的小院中别的仆人都被赶走了,现在,我的仆从只有你。”
“这就是我一个书童不得不连洒扫的活一起干的原因吗?”
“没有,我的意思是……”
“好啦好啦,我知道公子的意思,谁让我是公子的贴心小棉袄呢~”
……
“我最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变得幼稚了。”
“这样才像是一个少年人啊,戏文的少年都是这样的,任达不拘,纵横天下。”
……
“今天抽背的时候,我主动第一个上去的,我老师夸我了,说我背得最好了。”
“嗯,公子最聪明了,公子最好了。”
……
“公子,你怎么了。”
“你会离开吗,李三胖?”
“这里好吃好喝,我为什么要走呢?”
……
“李三胖,我很冷。”
“嗯,公子,我在呢。”
……
“下个月就是这个季度的考核了,你能陪着我吗?”
“好。”
……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
“……”
……
“你还会回来吗?”
“……”
……
我睡梦中醒来,在梦中,我听见了季清贺的声音。
我坐在稻草上,看着监牢外昼夜不息的烛火。
皇帝六十大寿就在明天,我的死期将至。
在这临死之前,我有些想见他了。
想要跟他说一声——
抱歉。
53、
滴水声,脚步声,开锁声。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掺着金丝的布锦鞋就停在我的眼前,天牢里的狱卒没有这等华美的衣物。所以,是哪个大人物来了吗?
我废力地抬起脖颈,沿着那双奢华的鞋子向上,是玄色的官服,官服的胸前绣着七品京官独有的纹样,再往上,就是他雪白的肤,猩红的唇,以及那双——冰冷的眼。
他一尘不染,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污泥中的囚奴。
“你来——送我上路的?”
我原想更加硬气一些的,好让自己走得更有尊严一些,无奈受伤过重,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比气若游丝好了一点点。
他没有言语,没有回应,眼中没有半分笑意,就那样俯视着我。
一切都宛若初见一样,高贵矜持的小少爷与肮脏低贱的奴仆,隔着九年的光阴,过往复现。
兜兜转转,我们又回到了原样。
我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手上却使不上半点力气,尝试了几次都不行,最后我也放弃,任由自己像一个地痞无赖一般,大字型地瘫倒在地上。
没错,这才是我,这就是我原本的样子,是低俗不堪,半点礼仪都不讲的无知小民。
破罐子破摔的我放弃了挣扎,半点尊卑都讲了,直呼他的名字。
“季清贺。”
我闭上眼,恶狠狠的说。
“要杀要剐都快点动手,磨磨唧唧地像个娘似的。”
季清贺垂眸,弯下腰。
高贵无比的季家小公子横抱起了我这个污泥之中的奴仆。
54、
季清贺抱着我,一步一步地走向天牢之外,他的步伐极稳,他的怀抱极暖,我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中,贪恋这片刻的舒适,不再去追究缘由。
鞋底踏在地上的声响,烛火的噼啪声,囚犯的呻吟声,当外界清凉的风再次轻抚过我的身体的时候,仿佛已经是一个甲子那样漫长。
“他就交给你了。”
季清贺冷清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凭我身体的晃动可知,他将我交给了另一个人,在那人搀扶我我离去之前,我终究还是说出了那句压在我心中很多年的话语。
“对不起。”
季清贺疏离的眼中荡起了些微的讶异,片刻之后眼角眉梢带了些欢愉之情,他抬起长袖,半侧过脸,掩住自己翘起的嘴角。
“没关系。”
季清贺走上前来,那如花般的嘴唇在我脏乱的头上烙下一吻。
“我们将不日再会。”
他又一次向我许诺。
55、
从季清贺抱起我的那一刻开始,我们之间的恩怨,就再也算不清了。
往后余生,兜兜转转。
我总会在命运的转角遇见他。
56、
季清贺将我交给他人后,那人将我搀上一辆无比平凡的马车之后,就消失不见了,在那辆马车之上,我遇见了又一位旧友。
又一位,该死的旧友。
刚一登上马车,就见到了那个家伙笑眯眯的脸庞,我身为一个已经重伤的废人当即诈尸,扑腾着想要跳下马车。
放我走,我不要坐这个奸商的马车!!!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徐玉阙双手从我的的腋窝穿过,将我架了回去。
“客官,怎么能说走就走呢?”看穿了我心中所想的徐玉阙无比温柔地说,“这辆马车可是花了这位客官整整两千两白银的呢~”
“两千两?”被他抓在手里的我放弃了挣扎,听着我的金库如水般流逝的声音,我沦为了一条死鱼,“上次不是才一千两吗……”
徐玉阙将我丢在木质的座椅上,斯斯文文地坐在一旁,从袖中施施然地掏出了一瓶药物递给我。
“这两年又是战乱又是天灾的,涨些物价不是正常的事情吗?”
“一千两叫哪门子的些啊?”我下意识地接过药瓶,随即意识到不对,“这瓶药要多少钱?”
“您是我的我的故人,给您打个对折吧,”徐玉阙将手拢在袖子中,和和气气地说,“只要你两百两。”
如果忽视价格,听着他那童叟无欺的声音,我都真的要信了好吗……
想着辛辛苦苦打完一场仗的赏银也没有两百两,我感觉我要窒息了。
“大哥,你不是说你是儒商吗?你这儒在哪里啊?”
声泪俱下,我控诉着。
徐玉阙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光看外表诈骗极了。
“儒商后面不是还有个商吗?”他说,“我现在的行为很商人啊。”
“哪门子的商人对自己兄弟还这么精明的。”
“亲兄弟,明算账。”
他竟然还掏出了一把折扇,轻轻摇着,一副看戏的样子。
我不想再被这个家伙当猴戏看了,转而扒开药瓶的塞子,取出药膏往自己的身上涂抹着,当冰凉的药膏触及到皮肉的时候,我感到了火辣辣的痛。
我将身体向后倒去,咬紧牙关,绷住身体,极力忍痛。
我知道这种伤药,药效是极佳,不过上药时疼痛也不是一般人能忍的,最重要的是,这个药……它很便宜。
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徐玉阙这个笑面虎是故意的,以此坑我加坑钱。
“你他娘的……是故意的吧?”
在给最重的几处伤口上完药后,我一边脱力的靠在车厢壁上,一边冲他摇了摇药瓶。
徐玉阙这次倒没有打哈哈,大大方方地认了。
“当然,”他的嘴角带笑,眼中却渐渐冷了下来,“你这几年在边塞干了什么事情,你自己清楚。”
57、
我当然清楚我在边塞干了什么事情。
我们在边塞的所有胜利,所有战功,都是建立在活生生的鲜血之上的,我们的每一个士兵,对方的每一个士兵,都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父母,有自己的子女。
他们都是鲜活的生命。
凡是跟生命相关,都必须有意义的。
凡想与生命交换,必须拿出等价品。
徐玉阙是这样坚信的。
而很不幸,一场进行七年的战争,是没有意义的。
那些抛尸荒野的牺牲也好,那些将生命置之度外的热血也好,那些年轻人眼闪过的绝望也好,都是没有的意义的。
这场战争早就可以结束,但是我的私心,我们的私心,让这场该死的战争整整延续了七年。
泰元第五十五年,在那场大胜之后,战争其实有了止息的样子,而就在刚刚展露出这样的端倪之后,老皇帝当即对主子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