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就好。”男子眉目淡然,“巽为风巽,我叫李巽。我走了。”
不待庄离有何回应,这个自称叫李巽的人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楼梯处。
庄离回想着那段奇怪的对话,琢磨着,眼睛渐渐瞪大。脑中那最终的一笔终于落成,将所有痕迹与猜想串联起来。他意识到了这人是谁。
此时距离男子上去已有一炷香,楼上碰撞声、金石声阵阵,一声沉重的闷哼响起,伴随着喘气的声音。庄离咬了咬牙,拿定了主意,身形微动,正要掠上相助,明光塔的大门却突然打开了!
塔外走进一个满身雾气的男子。他每走一步,身上的雾气就剥落一处,直到满身洁净,露出那俊美的五官和一身白衣。
他神情柔润淡雅,举手投足皆是从容,生出一股清透之风,恍若是天边云霞所化的仙人。
庄离停止了手上动作,转过身,迎向了来者。
“今夜辛苦你了,吃点这个山楂糖,把寒潭影解了。”那人将一颗沾满晶莹糖霜的糖球,递到了庄离嘴边。
庄离乖巧地嗯了一声,没有细嚼,径直吞入腹中,再看这塔内,便恢复了正常,没有蝶影纷纷,没有流光溢彩。
“师父,我也按你今夜的叮嘱演了,这被那两人说的又蠢又能忍的,你现在该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了吧。”
“我见你要上去帮忙,难道不是猜出,那个叫李巽的是你失散多年的野师兄?”
“师父,你居然瞒了我这么久……”庄离木然。
“我也是无奈之举。他生我的气,不肯见我,也不肯理我……看你这样子,一定是被他训了吧。”
庄离讪讪一笑,“师父你到底做了啥,居然能惹师兄生气生了十几年?”
“以后有机会,你去问他去。他翅膀硬了,今夜可是难得的用苦肉计的机会。得救他一命,才能换回他的心。你以后可别学你师兄,虽然师父做错了一些事情,可总要给个机会让师父弥补。”男子语重心长道。
庄离有些愕然。
“譬如说,我若杀了沈放,要怎么做,你才会原谅师父?”
字字如惊雷,在庄离脑中一个接一个爆炸,神情一点点僵硬,石化成了雕塑。然而他眼前那风华绝代,眉眼温润的男子亦如在月下松间般温柔地笑着。
看见他这个模样,男子嘴角上翘,“开个玩笑罢了,怎么,数月不见,这般经不起逗了。”
刚说完,上头又是霹雳吧啦一阵乱响。
“唉,估计他快撑不住了,我去啦。”男子像个初次要与人比武一般的少年一般,神态竟有几分天真。
“嗯,”庄离尴尬地笑了笑,“师父,要小心”
男子唉了一声,又道:“哦对,你循着我留下的痕迹,可以穿过雾障,在外头最漂亮那棵柳树下等他。”
“等,等谁?”
男子恍若未闻,收敛笑意,一边沿着楼梯掠高,一边抬眼朝塔顶看去,倏然间,眸中竟是一派惊涛拍岸,骇浪滔天的气象。
那是和庄离截然不同的,远在他之上的梦蝶心法。
他徐一苇毕竟是有着朝游北海暮苍梧的大能,作为一只梦中之蝶,也曾飞过厄世之海。
只是这一眼,塔顶那占据上风的男子便感到心神有异,这才意识到塔内闯入了一位内力远在他之上的前辈高人。他停下来手中的刀,专心稳住身形和神思,以免气血翻涌反噬。
距离他数丈之遥,唇角犹鲜血淋漓的嘲风狼狈倚在墙上,勉强支撑着穷途末路的心智。此刻,他听见了久违的澎湃沧海,更是难遏内心激动。
“师父……”
☆、第四十五章 破晓时分
一个时辰过去,狱牢的火已渐渐被扑灭,天还未亮透,雾还未散透,但随着火灭,已稀薄了很多。一名满脸烟灰的年轻武官已是耐着疲惫在地牢三进三出,寻找着一口气尚在的人,不论敌我。
一个踉跄,他再次一脚踩上了地上的焦尸。
他没空去理会他不小心踩了无数遍的那几具焦尸当中哪一具是自己人的,哪一具又是该死的北荒人的。昏昏沉沉间,他最后一次走出地牢大院最外层的木栏,感觉下一秒就要昏倒了。
“你是谁,嘲风呢?”
一个嘶哑的男声使他猛然过神来,快步远离了那块焦地,来到了外头的空地上。不远处,他的顶头上司面前是一个他们都从未见过的绿衣女子,腰间别着一把细长的软剑。
“嘲风出了事,按照神武阁的阁规,由距离事发之地最近的斥候接手一切事宜。”
说罢,她掏出一枚令牌,展示给面前那个半信半疑的武官。
他的上司看了一眼,对这年纪与他闺女差不多的女子颔首抱拳,“不知怎么称呼大人?”
“螭吻,”绿衣女子点了点头,绕过男子一双眼睛扫向他所站的位置,“你们忙活了半天,弄清楚对方这次劫狱的意图了么?牢中可有关押超过十年以上的犯人?”
“这……”武官面有难色。
“怎么了?”
“在下只是昨夜被临时借调到此处,这些事,大人可能还要问此地吏目。”
绿衣女子点了点头,绕过了他,走到了地牢大院。他甚至还能闻到女子身上淡淡的香气,在这片狼藉焦土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地牢门口左侧高墙斑驳点点,满是坑洼,然而那虎头形的狴犴却是完好无损,高高在上,虎眼生威,怒视着眼前的女子。
女子看了一眼墙上的巨兽,突然道:“我们神武阁,也有个叫狴犴的。”
“啊?”
一老一少两名武官一时不明白她是何意。
“无事,我要亲自去下头检查下,你们在外面看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我。”女子笑了笑,钻进了那黑黢黢的地牢。
年轻武官本想提醒这个看上去有些柔弱的女子,下面气闷,不能久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神武阁三个字像个千斤大石一般压在他的心上,提醒着他不要多言。
……
云川畔,一路向东北疾奔的沈放,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跑到了哪儿,鞋履都被磨出了洞。他满脸是汗,神情凝重,显得既狼狈又好笑,眸中再无半点风采。
他知道庄离若是瞧见了自己这幅模样,肯定要笑得前俯后仰,喘不上气。此时此刻,他却极为期望庄离就突然出现在眼前,那他一定会什么都不做,让他笑话个够。
当他连越过那仅有一丈宽的断桥都有些踉跄时,他才意识到,领悟那邪异的白雾并以该心境用剑,和以往的尝试均不一样。竟让他有心力交悴,油灯枯竭之感。
他是真的跑不动了。
此刻他连提气运劲都有些吃力,像个不会武功的人一般,迈着笨重而拙劣的步子。说是强弩之末,也不为过。
想来南宫负云不会看不出他的状况不妙,却依旧让他溜了,也正因为此,沈放相信了南宫负云的话:李无恨之死和无相楼没有关系。
每一步,脚底都传来钻心的痛,在粗糙的泥地上留下了斑斑血迹。然而沈放脸上却展露出明朗的笑——他已看见明光塔了。
他看见塔顶周遭一片空旷,数道锋利似电的刀光泄出,映照着夜幕,喧宾夺主,仿佛嘲弄着那弯残月。塔底的景象则是截然相反,依旧被浓雾围得水泄不通。
在那重重雾障后,庄离他还好么?他是不是迟了一步?
沈放不要命一般地再次奔走起来,背上的乙未剑兀自发出低沉剑吟,似作告诫。面前的数十米路,却似那拥霞山到洛阳城的距离般遥远。转身是无忧,往前是我执。
明知此事不可为而为之,明知那人不可慕而慕之。
剑身震颤,散出雾气,将沈放紧紧缠绕,他像头野兽般,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了雾里。
……
明光塔最高层,日夜交汇时分,风极大,极野。
干净亮蓝的夜幕之下,一明一暗的两个身影站在风中,两人身畔栏杆之外,百尺之下,是静卧于远山长河环绕中的连云城。
过不了多久,今夜发生的一切如雾似露,遇日光即散。
倘若越过那红木栏杆向下望去,却能见塔底蜿蜒着一条雾道,在天光乍破之际,依旧负隅顽抗着。
一明一暗的两个身影已僵持很久,一人睁着眼睛,一人却是闭着眼睛。
那睁着眼睛的男子,有一张风华绝代的看不见岁月痕迹的脸,眸中惊涛骇浪,让人不敢直视。
刀形的白光在他的衣袍上流动,于周身各处闪现。风明明是在外侧,然而他薄衫之下,却似有一股气劲在鼓动流转,追逐着那刀光。
那闭着眼睛的刀客眉间郁色愈发浓重,倏然间,睁开眼叹了口气。
“我输了。”
同时,两人听到屋内地板轻轻的叩击声。屋内男子已侧躺在地,昏死过去。方才,他强撑着,一直观战到了最后一刻。
那风华绝代的男子收回目光,一双浓墨重彩的眼眸已恢复宁静。
“你真的输了么?”说罢,他漾出一丝笑意。
“北荒和大梁的梁子已结下,那人今夜被放了出来,灵蛇沼那位一旦得到消息,更加不会善罢甘休,必然想借此机会找到那人,联手重创大梁。而我,虽然在寸草首领刀下救了我这逆徒,但是却放那个年轻首领一走了之,齐棣必然会对我心存芥蒂。总而言之,这池子,似乎更为浑浊了。”
“你放我走?”
“乌氏王妃死的哪一夜,鼻涕都冻成冰柱的你,不是在风雪中,看见过一个男人的身影么。”
刀客睁大了眼睛,思绪被勾动,仿佛回到了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风雪之夜。他握刀的手背顿时布满青筋,又在下一刻忽地泄劲,喃喃道:“那个穿过暴风雪的人……是你……”
“没错,正是我拜见了呼延怒心,设法让他留下了王妃的独子,也就是你。”
“可是,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你的样貌……”
男子笑了笑,“这就是在下的私事了。总之,我确实赌对了,你确实成为了西凉皇族呼延家的最后血脉,成为了这寸草组织的首领。我说的没错吧,呼延东流。”
“神武阁这位臭名昭著的斥候,当真是你的徒弟?”
“他是我第一个徒弟,本来也会是我最后一个徒弟。”男子又笑了笑,语气似在征询刀客的看法,“也许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古往今来最大的变数吧。”
“你可知他在神武阁替大梁皇帝做事,谋害了多少江湖门派?”
“我比你更加清楚他做了些什么,不过,既然是逆徒嘛,不做些违心的事,怎么能刺痛我这老人家的心呢。”
“这些仇,莫非前辈就想一笔勾销?”他已改口尊称对方为前辈。
“你以为我当真是抽不开身,只能在最后一刻赶来救他么?”
东流眼神忽厉,“……前辈早知我要对他下手,却不惜让我重创他至此。”
他皱眉道,“这透体的伤,短则半年,长则数年才能彻底恢复……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细想,实在是叫人悚然。”
“是你要杀他,还怪我无情可怖起来了。”男子莞尔,反问,“他虽然死不了,但这半年在神武阁都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了,你要杀他,不过是想去掉一个棘手的敌人,此刻他这个样子,莫非你还做不成什么大事?”
听到这,东流心中一震,目光一亮,将所有杂事抛在了脑后,“前辈的意思是,我复国有望?”
“我从没这样说,但是,你身上确是负有西凉的国运,我豪赌一把罢了。”
“你赌什么?”
东流实际上是不明白,像他们这种世外高人,还有在乎的赌注?
“这就与你无关了。”
东流放弃了细究的打算,收刀入鞘。而他的掌间,留了一道深红的印子,衬得那在风中翻飞的红绳分外好看。
就在这时,他高高举起了另一只手,握紧成拳。骤然间,四周林立的屋舍之顶,多出了数十名弓箭手,个个手持巨大的铁弓,仰首拉满,对准了明光塔。
奇怪的是,他们的弓上却是空无一物。
男子眉眼依旧温柔舒雅,他缓缓环顾了一圈,点点头,颇有赞许之意,“你在昆仑蛰伏了多年,原来是在造无影弓啊。”
“承蒙前辈当年的荫庇,东流才得以有今日,眼下展露无影弓,不过是希望今后,前辈横加阻拦之前,能三思。”
东流放下了拳头,那些铁弓则随着那些看不清面目的人一起,隐匿于楼隙之中。
男子笑了笑,没有说话。
“前辈,在走之前,东流斗胆多说一句。”他面朝东方,低声道:“算计,是换不来真心的。”
说罢,他一步跃起,翻出栏槛,借力于层层飞檐下落。
☆、第四十六章 柳下孟浪
连云城迎来了一场盛大的日出。日光倾泻,白雾顿消,山水风物淋上了金红明黄的渐变色泽,显得分外壮美。
波光粼粼的云川宛如一条金色的缎带,穿街过巷。树梢、灌木、芦苇染上一片金红,在清晨的微风中,翻滚似浪,朦胧间,带着几分梦幻。
沈放就是在这样的画卷一般的景色中醒来,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背对着他,用河水洗脸的庄离。
他洗得格外认真,有耐心。沈放瞧见他手中亮晶晶的河水顺着指缝淌下,一时间忘了自己是在哪,又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