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风低着头,看着被泪打湿的地面,点了点头。
“把傻徒弟的眼泪都骗出来了……我这师父当的真是不像话。”徐一苇顿了顿,“哦对了,你师弟庄离啊,其实也不是你想得那般蠢——”
“知道。”
“唉,你继续怨恨我吧,不过知道你还替为师着想,我就很满意了。”
“不,师父,我并不怨恨你……”嘲风断然否决,打湿的眸子里一片落寞,可是并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徐一苇等了等,等不到后面的话,自嘲一笑。
“阿巽还留在这?”
“嗯。”
“那我去了。”
“好。”
那个仙人一样的身影乘风飘然远去,不减嘲风记忆中的风采,可他却清楚地知晓,损失二十年功力对徐一苇来说意味着什么。
……
受到了路人无尽打量和冷眼后,把疤痕抹去后,衣衫不整的沈放明白自己依旧是有碍观瞻。时候尚早,庄离便提议潜入别人家院子取一套衣服,留下点钱财便好。
沈放倚在“幸运”地被庄离敲定的大户人家的后院外,替时隔数月,再次出手的庄离做着所谓的“盯梢”一事。
若是以往,他甚至可以装作是府上受邀的客人堂而皇之的走正门,骗得他们一时,而现在他这身狼狈的模样,说是落草为寇都不为过,连靠近人家后门,被看家护院的黑犬多看几眼,都有点心虚。
偶有路过的人,没有正眼瞧他,只管绕开他数米,下意识捂住了鼻子,加快脚步匆匆而过。在这么一个时刻,沈放不知不觉以一个新奇的、从未有过的角度开始去审视这个世界。
他自出生以来一直光鲜亮丽。而他这短短一段路,自缉拿告示处,到此地,只因衣衫不整,就感受到了路人的冷眼与轻视。
莫非还要上去和人争辩解释?他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有几分天真,无知,幼稚,和肤浅。
“笑什么?”
庄离出现在了路的另一头,经验老道的他为了不让人将衣物的丢失与沈放联系在一起,有意绕了一段路。
他手里多了一套被揉成一团的衣衫。
沈放看了一眼,“月白?你喜欢这颜色?”
“你不是喜欢穿白色么,月白的话,柔和一点,试试呗,”庄离递给沈放,“将就着披在外头吧。”
“那你喜欢灰色?”两人钻出巷子,回到外面大街,朝着早就物色好的一家客人不多不少的早点铺走去。
两人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庄离对着早点铺的方向,浮夸地用力吸了一口,流露出向往的神情,简洁道:“耐脏。”
“嗯,也挺好看。”
“其实吧,我觉得我穿什么颜色都挺好看。”
沈放看着自己这一身月白,不禁陷入了思考。
早点铺那洁爽的布棚子底下,汤锅林立、烟雾缭绕,一个将袖头高卷至肘上的喜庆小伙,正专心制止地从面前那滚烫的热油中,捞出尚冒着热气的油炸果子。
果子冒着灿金的油光,盐油交织的飘香一下子勾住了两人的魂。他们吞了吞口水,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桌子很低,木凳更低,两人坐了上去,便彻彻底底融入了这市井中的一方天地,和周围的食客一样,毫不起眼。
这卖着馒头、肉包、团子、热粥、杂肉汤的早点铺则显得高大了起来,成为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食欲面前,众生平等。
庄离如沈放昨日一样,连着报出一堆名字,而没有等到上齐,两人就毫不客气地扒拉起来。
喜庆小伙喊道,“唉,两位爷,这两碗杂肉汤,要多大碗?”
“最大碗。”
沈放和庄离异口同声道。
很快,一身腱子肉的打杂伙计将脸盆一般大的汤碗重重、稳稳搁在了那薄脆的桌案上。沈放将那碗推向庄离,没有松手。
“啧,还担心我谦让?”庄离扶住了碗,笑了笑。
那伙计来回走了两趟,两碗送上后,才不紧不慢地回到铺子后的一角,蹲坐着,继续洗碗,在他脚边趴着一只乖巧的黄犬,全身上下唯一不安分的只有那根尾巴,热烈地摆动着。
沈放夹起了油汤中最大的那块肉,放进了嘴里,慢慢嚼着,一股强烈的满足感随之从唇齿蔓延到腹中。
庄离则是咕噜咕噜喝起了肉汤,只觉得那入喉的不是鲜美的汤汁,而是实打实的快乐。
沈放吞下肉,庄离放下碗,不约而同看向那依旧是一脸天真萌蠢的黄犬。
沈放顿了顿,眸中泛光,“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庄离一凛,“如果你是想吃它,那我们可以断袍绝交了。”
“……我想养它。”
“……说来奇怪,我们怎么又想到一块去了。”
沈放笑了笑,站了起身,朝那伙计走去,不待开口,那人头也不抬,竟是断然道“不卖,多少钱都不卖。”
看来这狗被很多人惦记过了啊……
沈放愕然,不知怎么就被猜出了意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心里道,你这么坚决,那是因为还没听到我能给的价格……
“王虎!这狗白吃我们这么多东西,又不会看家护院,你不卖!明天我就宰了!”
谁都没想到,这话是从喜庆小伙口中发出的。
“那你先把我宰了!”
这叫王虎的打杂伙计是个暴脾气,那看上去颇为温顺的喜庆小伙居然也是个暴脾气。当着沈放、庄离等众人的面,那喜庆小伙拿起案板上切肉的刀,就朝那坐着的王虎丢去。
刀虽是避开了沈放,他却主动贴了上去,轻巧地抓住了翻转中的刀鞘,于半路将刀截了下来。
那喜庆小伙一愣,显然是没料到沈放的身手,嘟哝了一句,随即朝沈放伸出手,口里说着,“不打了不打了,还做生意呢。”
沈放犹豫了片刻,心道,就算你再丢我也拦得住,便把刀还给了他。
见沈放露了这么一手,周围的客人起的看热闹的兴致没有满足,有些不尽兴,埋头继续吃起了早点。
那叫王虎的此时已是抱着狗,远远站到了十几米外。
“这……这人的身手也是不一般啊。”沈放笑了笑,知道自己不出手,那刀也伤不到他。
沈放坐回凳子上,“君子不夺人所好,”说完,喝起了汤。
庄离道,“这两人身怀武艺,却在这闹市里做起了早点生意,有点意思。”
沈放一口气喝完汤,拿起茶润口,“你想效仿他们啊?”
庄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卖早点赚的是小钱,等看破红尘,不再渴望四海浪迹之后,开家青楼倒是不错。”
“……”沈放一口茶喷出,瞪着庄离道,“人家看破后尘是出家念佛,你看破红尘是开家青楼?”
“我是开家青楼,又不是被卖入青楼……你这反应也忒大了……”庄离不屑道,一副觉得沈放少见多怪的样子,“那个南宫姑娘就可以当个得力助手,她模样好看,人也精明有手段。”
“她不会觉得你这是在夸她……”
“所以我在这儿只跟你说嘛。”庄离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也喝起了茶。
“那我呢?”沈放话一刚口,有几分后悔。
“你……”庄离嘿嘿一笑,上下端详了沈放几眼,被后者锐利的眼神灭了势头,把话憋回吃撑的肚子。
☆、第四十八章 收敛尸身
吃饱喝足的二人未做耽搁。庄离忍痛结完账,一回头,就见沈放背着一把剑站在路旁,和煦的晨光洒落在他身上,没有半点阴影,衬得他整个人意气风发。
沈放似乎也在发着光。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目光被不知不觉吸引了过来,就连那暴躁伙计的黄狗都忍不住多瞅了他几眼。
“回栖云楼?如果南宫芙云死了,眼下怕是尸体都硬了。”沈放的举手投足令庄离心跳莫名加快。可是沈放明明什么都没做,就只是站在那。
“给她的身手和南宫负云的良心有点信心”
“关于后者,你是认真的?”庄离脑子里浮现的一个满身刻满云霞的□□女子。
沈放一时也无言以对,忽地想起另一件事来,“对了,我要找人收敛几具尸体。”
“啊?”庄离只是惊讶了一瞬,随即嗯了一声。
“怎么,觉得我应该吓一跳么。”庄离反而笑话沈放,“我说过,沧州发生过很多起这种大雾,每次嘛,都会有人无缘无故就死了。”
他打量着沈放,“你见到他们那只雾行狼了?你说的那个被你挖了血肉的女人,不会就是北荒的那位吧……”
“雾行狼?”
“这是我师父对它的称呼,它是一种祭祀得来的幻影,相传是很早很早前,统治北荒的狼王的化身。后来,也不知北荒人是从何得来的方法,掌握了一种祭祀召唤它的办法,但是要维护它的力量,自然要消耗生者的力量,师父说,这是天地间的规矩。”
“北荒人没有办法完全控制它。你师父是对的,每次发生这种夜雾,那所谓的雾行狼,即便已受过了献祭,但也都会借机在雾中捕食。”
庄离点点头,“带我去看一眼吧。”
沈放领着庄离,轻车熟路地回到了那家首饰铺所在的大街,此时尚早,铺子还未开门。
他第三次走过店外,往长街尽头走去。走着走着,看到几个衣不蔽体的乞丐,在大门紧闭的店外蹲坐成一排,懒散地晒着太阳。
两人继续走,拐入一条窄巷。巷口堆满了垃圾与杂物,走道和墙上的血已凝固发黑。这处地方比沈放所想的还有肮脏。昨夜的白雾遮蔽了这些细节,居然让这个地方显得整洁干净了不少。
巷子深处飘出阵阵恶臭。在明亮的日光下,院内的血腥和残暴会清晰得一览无遗,直刺心魂。
就在沈放停顿之际,庄离跃过了他,率先走了进去,来到了那院门口,目光投入院子。他的表情没有透出任何情绪的激变,反而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
“杀人者从不管杀人之后的事,以为生死不过头点地,若是让他们来收尸入土,或许便知道死有多么沉重,只令人满目尘埃,一时感觉老了几岁。”
庄离说完了,才侧首看向沈放,“在北荒,曝尸荒野可不少见,方便的时候,我也会把那些可怜人埋了。”
“不过嘛,这不像北荒,随处都可睡个千百年的好觉,这城里是生人之地……”
“嗯,只是来带你看一眼,走吧,估计,会有不少人想干这个差事。”
沈放暗中松了口气,看来庄离并无认出那女子——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过了这么久,尸体已是面目全非。
他本担心的另一件事是尸臭会将官兵引来,现在一看,显然官府并无余力管旁事了。又或者是,官府早得到风声知道了死因,但在神武阁的干涉下,没有死追这条线索。
沈放出了巷子,找上那几个乞丐,将运尸埋尸的事宜交代给了他们,同时留下了远远超过正常价格、足以令他们好吃好喝整整一个月的银子。
沈放晃了晃身后的剑,将那几个不敢相信的乞丐拉回了现实,淡淡道,“这是我花钱请你们办事,事没办好,我不光要把钱拿回来。”
其中一个乞丐用他那浑浊的眼睛看了沈放好一会儿,低声对另一个道,“那里面死的谁,你经过那会儿,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另一个面色蜡黄的男人哆哆嗦嗦道,“那个院子住的,除了阿秀和其他几个孩子,还能有谁……”
怪不得,这大太阳底下,沈放却见那男人一直在发冷颤。
“唉,昨晚果然不太对劲……你说,会不会死的本可能是我们……”
“呸!怎么死的就可能是我们呢?”
“那你看,都是要饭的,我们就干坐着等死,人家阿秀也就一孩子,为了那些没爹没娘的小不点,偷那些有钱公子哥的钱,还去酒楼洗碗卖唱,这……”
沈放没来得及把庄离拽走,已是迟了一步,只见庄离已是半是询问半是诧异看着自己。
庄离眸子暗的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阴雨。沈放神色凝然,只是尴尬地嗯了一下。一直到离开那条街,过了那座桥,两人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天上自北向南飞过一只灰鸽,很快就将两人远远抛在了后头。
沈放望着那空中的痕迹,道:“其实就算你没有要回我那袋钱,昨夜大雾,她们也只会缩在那个院子里,并不会改变些什么。况且,那些叫花子说的也没错,不是她们,也会是别人。”
庄离点点头,似有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眉宇间的郁色最终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气。
这一声叹气飞入沈放耳中,他下意识就将今夜的遭遇历历回顾了一遍。他本是为了替那五名乞儿不平,既是想弄清夜雾的源头,又是为了除掉圣女,才一路到了那院子。最后,却又阴差阳错莫名其妙地领悟了夜雾之境,有惊无险地从那女人的胸口挖走了所谓的“雾茧”,看似帮她摆脱了真正圣女的操控……
可在雾中出来后那不同寻常的精疲力竭之感……是不是有什么古怪呢……那邪异的雾……狡猾的圣女……
“沈放!”
“沈放!”
庄离的声音仿佛从山海之外飘来,发出空洞的回响。
……
恍惚间,沈放竟再次握住了那颗小小的,起毛的棉球一样的雾茧。
他眼睛陡然睁大,竟不知它是何时回到了手中。他清楚记得,它那会儿,在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冰融化在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