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湿润的触感从他掌心的纹路蔓延开来,顺着手臂,一路上爬,直抵眉心。女人粗糙的满是皱纹的手,轻轻地覆上他的脸,尖利的仿佛被墨水染过的指甲一点一点刮过他的大脑……像在弹拨着琴面。
他的思绪像琴弦,被指甲根根挑断,零零落落散于空中。
……
“沈放!”
沈放猛地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模糊,被冰冷的液体打湿了眼眶。微风拂过,脸上、鼻尖,湿湿凉凉的。
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满脸是汗?
庄离担忧地看着他。
“我是,睡着了?”沈放不确定道。
“你方才走着走着,突然不动了,眼睛也闭上了,然后,你就开始不停地出汗,简直就像是中了邪一般。”
“那,也许真的是做了个梦吧……”
“做梦?你做什么梦了?”
“不是什么好梦……跟那圣女有关。”
“那就绝对不是什么好梦。”庄离断然道,一脸忧心忡忡,“赶紧回栖云楼吧,那圣女邪祟至极,我就知道她让你做的事必然会有后患。你,一五一十把昨天的事情跟我再说清楚些。”
沈放忍不住道,“一直在担心我?”
庄离一怔,“那是自然,听你说完,我便觉得大不妥,但你到方才之前都好好的,我便没——”
他轻轻瞪了沈放一眼。
“你还笑得出来?”
“诶,我笑了么?”
转眼间,两人对调了身份一般,仿佛昨夜莽撞冲动的,并不是庄离而是沈放。
“怪不得,你醒来后举止行为,对我说的话,都莫名其妙……”庄离自言自语,越想越不对劲,眼看越走越快,被沈放一把拽住了衣衫,这才怔怔立住,侧首看向斜后方的沈放。
“你不会是担心,说出那些话,做出那些事,都是那个圣女,不是我吧……”沈放看着庄离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很确定,那确实是沈放要你亲他,也是沈放——”
沈放嘴被庄离捂住,后者松了口气,将信将疑道,“那,就,好。”
沈放低下了头,松了庄离的衣衫,后者同时松开了手,然后再次瞪大了眼睛,一脸的莫名其妙:
“沈放你这厮为什么又在笑……”
☆、第四十九章 三人之行
回到栖云楼,三间屋寻了一遍,南宫芙云都不在。两人一番洗漱里外洁净一新后,各自回屋歇息了。
入睡没有多久,沈放在床榻上猛然睁开了眸子,冷汗打湿了床褥,因为他刚做了个一模一样的梦:同样的雾茧,同样的粗糙的女人的手,同样的尖利指甲。
他站起身,等思绪再次平静,推门而出,来到左手边的屋子外,等了等,最终极其轻微地推开门,小心翼翼地垫着脚踏入。
屋内深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小猫般的呼噜声。
庄离睡得很沉。沈放远远看了他一眼,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坐在桌前回忆起今早的点点滴滴。他已对庄离做出那般出格之事,说出那般大胆之词,却始终没有要与庄离表露心迹的意思,不过是因为,他至始至终都清楚,自己面前的两件事,不论是安安分分送剑谱入宫,还是去找神武阁报仇,都极有可能是条不归路。
庄离又是怎么想的?明明知道这趟同行不过是短短十几日罢了,为何要与自己提到以后?
想到这,沈放原本柔和带着几分笑意的神情,骤然变得凝重和忧闷起来,这些日子,他的胸中渐渐积起了一摊化不开的苦水。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隔壁自己房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过了几秒,门外响起脚步声,房间的门被推开了。
沈放张开眼,见南宫芙云走了进来。两人对视了一眼,对彼此在这儿安然无恙的样子未感到丝毫惊讶。
沈放道:“去哪了?”
她脸上妆容明净,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仅用一根素净的簪花别住。这一套显然是花了不小功夫,不像是昨夜匆匆离开,更像是在沈放庄离回来之前有条不紊地出门了一趟。
“好看吗?”
经这一问提醒,沈放才注意到她换了一身衣服。
慵懒的哈欠声轻轻响起。被推门声吵醒的庄离坐了起来,揉着眼睛,看见伫立在屋子正中央的女子,眼前顿时一亮。
南宫芙云身着一件前后开叉的旋裙,恰到好处地展露出挺拔纤细的身姿,给这原本略显俗气的屋子都添了一抹别致的明丽。可是明艳之余,庄离总觉得她的神情之中,增添了新的情绪。
“好看吗?”
这次她问的是庄离。
双手撑在身后,仰坐在床上的庄离怔了怔,刮了刮鼻子,笑道:“好看,有点北荒女人的味道。”
“给你的剑呢?”沈放一开口便扫兴。
南宫芙云不耐烦地抬手朝庄离一指,“大白天的,我一个弱女子带出那般杀器,可是会引起麻烦的。”
庄离回头往床里侧一摸,果然摸出把剑。
“一大早你就出门了?”沈放继续道。
“我看雾散了,肚子又饿,就出去走了走,吃了点东西,顺便,看能不能发现些有意思的东西。”
“有人死了。”
“哟,看来昨夜你们可没少惹事。”
沈放无视南宫芙云那一脸的戏谑和探究,淡淡道:“你的意思是,我走后,你一晚上都在房间?”
“喂,我还没问你们两人抛下我,跑出去做了些什么,怎么却一直在追问我了?”
南宫芙云鼻子哼了一声,坐在了沈放面前。在二人说话之时,庄离走了过来,将荒雪剑放在了沈放面前。
沈放没有说话,打量了她几眼,过了几秒,“竟然如此,按照昨日说好的,我们启程吧,出澜州。”
他刚说完,庄离欲言又止,南宫芙云则噙着一丝诡异的笑。两人眸中都有几分迟疑。
庄离和南宫芙云发现了彼此相似的反应,不禁对视了一眼。
“你们想说什么?”
二人似在各自酝酿着说辞,沈放看在眼里,走到门外,吩咐楼下的小厮送壶热茶醒神。
热茶送上后,沈放倒了上三杯。庄离歪了歪头,垂下眼睛,看着那氤氲而上的白气,正要说些什么,就被南宫芙云抢先了。
“沈放,经历这一夜,你还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发现么?”
“嗯,西凉遗民居然和北荒人勾结,其谋之大,确实让人错愕。”沈放抿了一口茶。
“拥霞山庄是百年正宗的武林世家,也不过是草莽布衣。无相楼的织网密布七州,但也不过是立于薄冰之上,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你昨夜见过南宫负云了?在这?”沈放打断道,“南宫负云来这儿找过你你却毫发无损?”
南宫芙云莞尔,“没错,沈放,说到这,你可是骗得我团团转呢,原来真的剑谱就在你身上。”
南宫负云将此事告知南宫芙云,显然也是不愿她被他们欺瞒利用,而一起对付他。
“他还跟我说,你贸然取了雾茧,后果难以预计。”
呵。沈放顿时明白,昨夜南宫负云为何愿意放他走了,根本就不是出于道义,而只是想作壁上观,趁机出手。
“他就让你活着告诉我的他想法?”
“告诉你了,你又能怎么样呢?除非你现在就有法子能彻底消解雾茧在你身上留下的隐患,哟,看庄离这紧张的神情,看来你已经察觉到了身上的不对劲。”
“南宫负云还说了什么?”
南宫芙云将手撑在案上,托住了脸颊,一派天真模样,缓缓道:“他说,朝中那位,似乎尚未察觉,否则,怎么会有心思对付你们这帮江湖上的小鱼小虾呢。”
沈放盯着她的眼睛,“你那么恨南宫负云,为何见了他一面之后,心情反而不错的样子?”
南宫芙云眨了眨眼,腰肢一斜,风情万种道:“他身边有个棘手的拖油瓶,有一段时间顾不得我,眼下我自由自在,还有你们两位这般俊俏的好哥哥作伴,我心情能不好么。”
棘手的拖油瓶……沈放立刻明白了。
“既然他不会找你麻烦了,我们就此分道扬镳便可。”
南宫芙云似早知沈放会变卦,从容地笑了笑,“南宫负云交代我,如果离开你,他就会反悔,昨夜答应你的,一概不作数。”
“……”沈放皱了皱眉,“他眼下是怎么安置那女子?”沈放想到南宫负云对女人的嗜好……开始有些怀疑自己那时的决定。
“嘻嘻,莫非沈公子在担心什么?”南宫芙云有时候精明得都让沈放有些害怕了。
“人是我伤的,我自然需确认她的安危。”
“你放心,南宫负云虽然不是个好人,但也不是个禽兽,漂亮的女人见得多了,漂亮的男人也不稀罕,还没下作到乘人之危。”她顿了顿,看了看庄离,“不过庄公子这般美人,他还是会不时惦记几下。”
说话时,它有意无意看了沈放一眼。
沈放看向庄离,“你怎么看。”
“哪件事?”
“……接下来,我带着剑谱去洛阳一事。”沈放腹诽:难道我还征询你对南宫负云有何回应吗?
庄离神情微窘,“她说的确实没错,何况,去洛阳送剑谱本非你所愿,你不过是为了找到真相替你大师兄报仇,既然情势开始混乱,浑水尚可摸鱼,我认为有回旋的余地,不如,趁机利用,以不变应万变。”
沈放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这般有理有据循循善诱的话是从庄离口中说出来的。
庄离顿了顿,又道:“当务之急,确实是先解决你身上邪异的根由。拖下去情况会变得更糟糕。”
沈放看了他一眼,没打算告诉他,自己方才又做了那样的梦。
“嘲风同我爹提过,剑谱送至宫中的通牒是春分之日,眼下还有二十日,从澜州去往洛阳,也不过七八日路程,确实,我不必急于一时。”
“这样吧,我写一封信,托人带回拥霞山庄,告知他们澜州这边发生的变故,看我爹他们怎么说。”
“可等到山庄的回信,是不是有些迟了?”庄离见沈放同意了他的看法,神情先是一缓,随即又关切起来。
“若是来得及,便商量着办,若是来不及,再自作定夺好了。”
南宫芙云饶有兴趣道,“回信?听你的意思,你是要落脚于此处,还是有主意要去哪了?”
沈放沉吟片刻,低声道,“上遥山乌有峰,去上清观。归墟子道长他见多识广,武学修为深不可测,应是有办法。”
毕竟,眼下,他也无人可求。
南宫芙云识得归墟子道长,笑了笑,站起身,“那就这样,此事决定了,我随你们去乌有峰。”说完,她迈出脚,转了半圈,明黄色,夹杂着赤色花纹的裙摆像朵花一般,在她腰下绽放。
她一边转,一边道,“这是洛阳坊间舞姬钟爱的款式,让你们两个长长见识。”
沈放见庄离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心中顿感不妙。
“南宫姑娘……有一事请教。”
见庄离说得煞有介事,南宫芙云不禁正了正色。
“那个,姑娘当日编纂了一段故事,曾提及一番妓家生涯,不知对青楼一行是否真的有什么了解?”
哪怕是南宫芙云,也不禁一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们只是好奇,要怎么运营一家青楼。”庄离连忙解释道。
“我们?”“你们?”
沈放和南宫芙云异口同声道,前者嘴角抽搐着,后者显然是一脸惊喜,笑得无比灿烂:“二位的志向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不过,想开一家青楼,必然要对其了如指掌,二位若是连青楼都没逛过,这也未免纸上谈兵,异想天开了。”
“庄离,这营生那么多,为何你就看上了青楼?”
“青楼大晚上尤为热闹,客人人来人往,焉支山的夜太静了,我想体会下那种彻夜之乐。”
真是朴实的孩子。
“最好的青楼也只会是在洛阳,到了洛阳,有时间我们去观摩一下。”
庄离高兴地拍掌笑了起来,却不知沈放此时心道:罢了,能和你开心一日,便是一日,快活一时,便是一时。
☆、第五十章 黄雀在后
东流再次梦见了那个一袭绛色衣衫的女子。梦中所见,再次提醒了他,他之所以能有今日,全是因为多年前那个萧瑟的秋日。
当时,浑身是伤的他在大梁蜀地的无名山涧醒来,身旁一个少女正低头含羞看着他。
明明只是村野女子,没有华美衣衫和珠玉妆饰,却美得□□风驻足,秋月敛容。那安宁的仿佛可以平息一切风浪的眼眸,让他痛苦的心获得短暂且脆弱的宁静,而从她口中蹦出的蜀语音节所蕴含的活力与生机,又叫他心起涟漪。
她弯下腰,替他擦干了脸,给了他一套干净的衣衫,给了他一个可挡风遮雨的屋舍。
同意是孤女的她,给了身为流亡者的他一个家。
姑娘死后,他取下她一直系在手上的红绳,系在了自己身上。相依为命的三载岁月,就像手中沙般抓不住,他再次于这世间孑然一身,只有仇恨在每个不眠之夜与他相伴。
在麻木中睡去,在梦魇中醒来。茫茫大火,烧的昏天地暗,天地间是血与铁的舞台。东流远远看到了那个无上高贵的男人的头高高飞起,重重砸向人群,滚落在泥污之中。那是属于他父亲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