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身后是一棵姿态优美的柳树,身旁是静躺着的乙未剑,而沈放自己穿着一件肮脏的内衫,他低头一看,正看见自己的两个脚指头,暴露在晨曦之中,吹着河畔的风。
背影的主人洗完脸,又洗了洗脖子,然后洗了洗手,反复了好多遍,才转过身。
“啊!”
猝不及防的庄离不禁叫了一声,随即面露喜色,“醒了怎么不说话,累傻了?”
他没有提他师父让自己在柳树下等沈放一事。
“这般春光旖旎朝气蓬勃的清晨,”沈放眼皮一抬,有气无力道:“我一开口就要训人,怕你不爱听。”
庄离微微一怔,腮帮鼓了鼓,“……我错了。”
“你哪里错了。”
“不该招呼都不打就自己跑出了栖云楼……”
沈放冷漠的神情没有松动一分。
庄离眼神飘了开去,“那个,害你担心了。”
沈放耸了耸肩,“你无碍,我只是是白担心一场。”
庄离讪讪一笑,“那个,也不算无碍,我可是吐了好多血……就在明光塔的□□上,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唉,那滋味,我感觉我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沈放的脸色越发难看,嘴巴咬的死死的,一双薄唇显得更加单薄。
庄离放弃了挣扎,皱起眉头,丧气道,“沈放,别又不说话呀,我真的错了……”
“过来。”
“啊?”
“我替你看看……”
“啊,我调理完内息,真无大碍了!不过,之前确实有些凶险……”
“……庄离,成心气我不成?”
庄离越说越错,沈放越听越气。庄离索性老老实实蹲在了沈放面前,任由沈放伸出了手。
沈放装模作样,学着下栖镇岐黄坊那些郎中的模样,检查起了庄离的脉息,发现内息顺畅,确实没有什么大问题。
“嗯……谁让你昨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下次让我救你一命。”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让庄离几乎不敢再动隐瞒的心思,“看你现在这样子,这当中有别的隐情了。”
庄离嗯了一声,“你慢慢听我说。”他想了两秒,挑了重点,言简意赅地把今夜的经过讲了一遍。
“沈放,为什么……我提到我师父,你好像就又不高兴了。”
“你背着我偷偷见了他一面。我自然不高兴。”
“你之前就发现了?”庄离尴尬地瞥了沈放一眼。
“察觉到了。”
“生我气?”
“生你气。”
庄离抬手捂住脸,“是不是吐血都没法让你原谅我了。”
“那你现在吐一个。”
……真是无情,庄离刚想说,可他放下了手,看见沈放苍白的脸上,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还有脚上那裸露在外的一排滑稽的脚趾,顿时说不出来了。
他想了想,问道:“那你呢,你这样子……”
“说来话长,可能比你想的要曲折不少。”
“你说你说,我想听。”如果庄离有尾巴,此刻一定已经摇成了虚影。
“其实很简单。”
“啊?”
“一个女人告诉了我你在何处,然后我用剑破开了她的左胸,挖出一块血肉,离开的时候把衣服披在了她身上。一路跑到这,把鞋子磨破了,所以就成了你眼前这幅英俊潇洒非同一般的帅气模样了。”
沈放的话像一块块石头连着蹦出来,不给庄离细想的机会。
“……”
“哦对,我拜托南宫负云,希望他好好照顾那个女人。”
庄离抓住一个熟悉的名字,“南宫负云?你遇到他了?”
“嗯,他知道剑谱是假的了。”
“这,那他妹呢,我们两个都跑了出来……”庄离这才想起南宫芙云的存在。
“是有些奇怪。”沈放若有所思道。
“怎么?”
“南宫负云既然都说出身份了,为何还要在脸上戴个面具?”
“那个梨花笑,萧莫梨,不是也戴着个面具么?”
“嗯,不过我从没听说南宫负云一向戴着面具示人啊,那他有什么不能被我见的呢?”
“他跟南宫芙云像么?”
“他露出了嘴和下巴,确实轮廓如出一辙,不过最像的不是形。”
庄离明白沈放的意思,笑了笑,神色作遐想状,显然是下意识地在脑海中勾勒南宫负云的容貌,没有注意到沈放渐渐眯起的眼睛。
此时的沈放,心中莫名冒出一串苦酸的泡沫,像是火山底的岩浆,窜出刺鼻的气息。
“庄离?”
“怎么了。”
“别想他了。”
“……什么?”
沈放骤然站了起身,低头看着庄离,神情的倦怠一扫而光,根根分明的剑眉下,是咄咄逼人的目光。
“嗯,到底怎么了……”庄离被这般盯着,也是站了起来,却莫名有些畏缩,有意说笑道,“现在不担心我用寒潭影了?”
“你不是想知道要如何我才能原谅你么?我说了你就去做?”
庄离眼睛浮出笑意,“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好,你就在这棵柳树下,亲我一口。”
……
两人在沉默中对视了三秒,庄离嘴角的抽搐渐渐止息,“那有何难?”
说罢,庄离朝前迈了一小步,轻轻踮起脚,而沈放竟是主动配合着低下了头——后者脑中已是一片空白了。两瓣柔软的唇轻贴左脸的一瞬间,沈放只觉自己整副身躯就像焰火般反复爆炸,最终成了一坨煮熟了的虾。
不,这还不够。
“原谅我了唔——”庄离话未说完,瞳孔陡然放大,眸中惊涛骇浪!
沈放居然一下子回吻住了他!
双唇刚刚相触,他不假思索地用力推开了沈放,听到了嚓一声,沈放的背一下子撞上了身后的树,撞得不轻。
“沈放你在做什么——你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吗?!”庄离宛如一只炸毛的猫,肩膀微耸,像是被什么东西提了起来。
“你亲我就可以?”吃痛的沈放哑着道,“哪里不满意了?”
“不是……我以为……我以为你让我亲你,是想羞辱我。”庄离目光闪躲,双颊因激动而发红。
沈放的脸色则点点变青。
见状,庄离尴尬道,“小时候在北荒,那些部落的少年见我生得与他们不太一样,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以此来折辱我,我,我下意识……”
沈放错愕了数秒,握住了拳头,骨节因用力而发白,“不……我,我不知道这些事。”
“可是庄离,我怎么会想要羞辱你呢?”说完,他垂下了眼睫,神情难过至极,“不是都跟你说了,我不喜欢女人么。”
庄离僵硬着身子,怔怔听着。
“我不喜欢女人,却又与你此般亲近,自然只是把你当男子来待,怎能算羞辱你。我只是被你亲了之后,一时难以自已……”沈放声音渐渐大了起来,猛地抬眼,恼怒道,“这是我要的补偿,为你这一夜担惊受怕的补偿。”
说完,他不再看庄离,生怕对方在自己的眼中看到了那股欲望。脸已丢尽,他断然拂袖而去。谁知没走几步,庄离却是紧跟了上来。
“饿不饿?”
“……”
“亲我那会儿,你肚子叫了……”
“……”
“我先请你去吃顿顶好的早点,然后嘛,去买对鞋,最后再找个药铺,给你这脚上药。”庄离顿了顿,“都是男人嘛,也都是洁身自好的习武之人……这欲望憋得太久会发生什么,都懂……实在要解释,老规矩,路上说?”
“你知道吗,你刚刚发脾气的样子就像个没有被满足的小孩。”
沈放头冒青烟,感觉自己离灰飞烟灭不远了。
“不说了不说了。”庄离讨饶道,心头纳闷,被吃豆腐的是我,怎么变成我哄你了。
半响后,沈放嗯了一声,生硬道:“请我吃顿好的?你,昨日到底摸了我多少钱?”
“呸,这是我师父给的,他说吃人的嘴短,让我请你一回。”
一顿早点换一桌栖云楼的菜,你师父不愧是你师父。沈放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诶,也不知他和师兄眼下去哪了。”
“这么快就接受嘲风是你师兄了。”
“他若是我师兄,那日在拥霞山,他伤了北冥鸢,我追不上他,这不就很正常么?哦对了,你不是要找嘲风追问他你师兄的事么,我师父可能把他带走了,你是见不到他了。”
“你不好奇为何你师父一直没告诉你你有个师兄?”
“他们好像有些误会一直没解开,我师兄他本名叫李巽,好像对我师父有气,一直不愿见他……”
“这么说,不是你师父安插他在神武阁做事?”
“这,你怀疑我师父和——”
沈放心知庄离对徐一苇有维护之心,“只是猜测罢了,听你这么说,倒像是嘲风自己选择了神武阁。哦对了,给你那把剑,还在吗。”
庄离心中一紧,“当然,我还能丢了不成?”他心里清楚,绝对不可让沈放发现,自己曾有以此剑自戮一回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二人走到城中央的大街。
城门已开,长街上,赶集的百姓络绎不绝,拉货的骡马悠悠经过。
沈放的模样吸引不少人的目光,一名官差刚在墙上贴了一副缉拿的告示,那些百姓见他衣衫褴褛,穿着破鞋,不仅与缉拿的画像比对了几眼。
沈放目光微寒,看着那些人,直到对方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几名百姓和那官差问了几句话,耳朵尖的沈放和庄离偷听到,那画像中的男子,竟是昨夜越狱逃出的囚犯。两人忍不住留意了那人的样貌。
“这……”
“怎么了?你认识他?”
“不认识,就觉得这比河边春草还茂密的胡须,就算是亲儿子见了这脸,也认不出啊。”
两人先后意识到,彼此的胡子早就不知道在何时脱落了,方才那般亲密的肌肤相触的滋味竟还算不错。
☆、第四十七章 一顿早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下架新晋拉~估计更没人看了~ 心态摆正!佛系对待数据,认真更文!
收藏此文的小可爱们,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鞠躬!
“醒了?”
嘲风眼睛大睁,双臂撑在地上坐了起来,“师父,我……我居然没死。”遍体深浅不一的刀痕提醒了他,那场艰难的打斗并非是一个幻梦。
刚说完,嘲风就愣住了,因为他竟下意识用了从前与徐一苇说话的腔调,这让他听起来,还是当年那个刚刚踏足江湖,初出茅庐的少年。
屈膝坐于他面前的男子歪了歪头,淡然道:“怎么,你不会还以为为师打不过那个呼延东流吧。”
嘲风却是不去看他,目光越过男子,望向外面的天色。
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日。
“为师不会在此地耽搁太久,很快就要回北荒,放心,我不会强迫你同我回去。”
“你从那西凉刀客手下救了我,他显然是和北荒的人是一伙的。”嘲风的语调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稳重和疏远。
“没错。”
“我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
“为什么要救我。”
“……”徐一苇笑了笑,“你是我徒弟啊,傻徒弟。”
“你应是答应过北荒的人,不会事先提醒我。”
“我是答应了他们,不会事先告知你这个陷阱,不过嘛,可没答应他们,不会在关键时刻,出手救你。”
静默了数秒,嘲风开口道,“你挡住外头的阳光了。”
徐一苇脸上依旧挂着那不曾动摇过的无懈可击的笑,“好,那我走了。”
嘲风看着他站了起身,同时用手抚上了自己颅顶、颅后几处穴位,这一抚摸,神情惊骇至极。他眼睫颤抖,嘴巴微张,猛地扭头看向徐一苇,目光里满是难以置信……此外,泛着些许惧怕。
“怎么可能,我明明记得自己为了护住心神不置于溃散,已不惜将梦蝶心法散出经脉,这无异于自废五年功力……”
“没错没错,我是你,想来也会这般做。”和他此般剧烈反应完全不同的是,徐一苇面色从容,随口道。
“那,怎么会……”
“唔,我送了你一个礼物。”
“礼物?”
嘲风怔怔看向徐一苇,这个行事一向乖张大胆的师父的脾气,他算是了解颇深。
徐一苇却是抿了抿唇,一脸得逞之意,不做任何解释。
“……”嘲风垂下了头,再次抬手,颤抖地按及周身穴位,发现自己内息充盈,犹胜过从前。
“呼延东流走之前,同我说了一句话。”
听到这,嘲风再次抬起了眼睛,已是满脸是泪。
“他说算计,是换不来真心的。”徐一苇看见这一幕,皱起了眉,顿了顿,“你说他说的对么。”
“我不知道。”
“别哭呀李巽,为师渡给你二十年功力,是想给自己找个不过问世事的借口,否则,总以为自己能力挽狂澜,逆天改命。”
徐一苇瞧见嘲风哭,有了些手足无措。
“师父……”
“你可不能让第三人知晓,否则……”徐一苇抬起手指,放在自己的唇上,浅浅一笑。
半响,嘲风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师父心眼多,我借此机会束缚住了你的手脚,让你没法再替齐棣效力了。皆大欢喜的事,你哭什么……唉,知道这是为师用的苦肉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