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接一颗人头飞起,又落下……
躲躲藏藏多年,他改头换面,终于下定决心,冒险回到物是人非的故土西凉。然而目之所及,西凉百姓已是习惯了在另一个帝君之下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官与官,并无区别,唯一有区别的是战与不战。
没有一个所谓的正统统治者,比得上日作夜息的安心和宁静。
东流猛然醒悟,心心念念的故土,早已不再需要他们呼延一家的守护。况且丢国失地,拦不下大梁铁骑,是呼延家的无能,他们才是西凉的罪人。庶民何责?
他是一个呼延家最不受宠的儿子,也是岁月淹及的故土的弃儿。
然而天未绝他,在浪迹多年后,他竟寻得不少愿意反抗大梁统治,依旧愿意追随呼延家的西凉遗民。有的虽是垂垂老矣,有的则是将这颗复国的火种埋入了子嗣的心中,因此,才有了今日的寸草。
春风吹拂下的寸草,就是他的希望,而近两年,无影弓的习得,强有力的同盟的加入,让他渐渐有了大胆的念头,“天命在我。”
他无需烈阳的加冕,要的只是在这漫漫长夜中撕裂出一道口子,凭借这裂缝,他便有捭阖之地。
而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噩梦,终于可以停止了。
东流抬起手,第无数次端详起手上的红绳,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
一个穿着麻布长袍,面色平和的男子走了进来,径直坐在了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的手干净白皙得仿佛如初生的婴儿。
男子平视着坐起身的东流,“方堤同意了。”
“好。”东流并没有太大的反应,面对此人,他语气变得十分尊敬和客气,“那就麻烦祝神医了,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么?”
“第一,这一个月内,除了你和我,无人可见他。”
“今日起我便传令,寸草当中无人可打扰你们。”
“第二,这上面的东西,替我拿来。”这位被称作祝神医的男子,从怀里摸出一片薄纸,放在了桌上,用烛台压住。
“这……”东流扫了一眼,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担心一时半会儿寻不齐,而自己又分明记得——
“我先前非夸下海口,这医术对我来说,确实不是什么难事。”察觉到东流心中所想的祝神医笑了笑,“只是,因为时间紧迫,你需要他很快复原,便需要这最后几味珍稀的养物。这几味药材你们一时半会儿,是收集不齐的,有的在隆冬时分盛放在至北的高原,有的在夏至之日,才会凝结于东海的礁石……”
眼见东流的神情越听越凝重,祝神医狡黠地眨了眨眼,突然转口道:“但是,这几样养物,有人已替你们拿到了。”
东流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皱起了眉,诧异道,“替我们拿到?此话怎么讲?”
祝神医丝毫不觉不妥,坦然道:“今日醒来,便在门外发现了悉数捆扎好的药材,应是有不愿露面的高人想助你一臂之力吧。”
凝重了数秒,东流才缓缓开口道:“神医检验无误?”
祝神医脸色流露出一丝不悦,“自然,纸上其余的物什,便需要你手下去搜刮了。”
东流斟酌着,开口道:“在下并非不信任祝神医,只是时至今日,实在不敢大意。”
“那人既然能把药材送到我门口,想来对寸草的行踪了如指掌,若是想害你,早已出手,何必费心费力送上一批药材?”
东流虽知此话不无道理,垂首默然,神情越发古怪。除了刚交过手的焉支山那位,他想到不还有谁能这般神出鬼没,行事叫人摸不清意图。
“送来的那些药材我看了几眼,已是放了好几月,需尽快研磨入药,我便不多耽误了。”
“祝神医,在下参听说青州下栖镇的岐黄坊一向藏有无价的珍稀药材。”
祝神医正要离去,听到这,脚步一顿,抚掌道,“你这倒提醒我了,确实……这些药材有可能是岐黄坊的藏品……”
“不过,我不像你,我既不关心药材的来处,也不好奇那个神秘人的身份,我只在乎到手后的药材能做些什么。若没有别的事,在下就先走了。”
祝神医走了之后,门外进来了皮肤偏黑五官硬朗的男子,抱拳行了个礼,就单刀直入道:
“属下遍寻城中始终没有北荒圣女的下落,北荒余众说那夜曾有一名剑客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并且意图谋害圣女……”
东流的脑海中立刻闪出一个名字。
“他们怀疑圣女已经被……”
“不会,她不会死。北荒众人现在如何?剩下多少个?”
“共计七人,其余人要么命丧火海,要么被生擒斩杀。那七个人已被带了回来,他们也只是担忧圣女安危,并未到惊慌失控的地步。现在他们只想尽快回北荒。”
“好,让他们随我们去豫州,事成后给他们一笔银两和车马让他们回去。”
“是。”
“此地不可久留,半个时辰后动身。”
此时距离明光塔那一战不过半日,东流并无任何疲惫之感,一想到接下来的要做的事,反而感到一种让周身颤栗不已的激动。寸草在澜州的谋划已了,虽然结果有些意料之外,但无伤大雅。
他提起角落那柄无华的漆黑长刀,大步迈出了门。外头天色很亮,他们数十人上路会非常显眼,少不了一些必要的伪装和欺瞒。当然,不多不少的破绽,是必不可少的,否则,怎么引起那重重宫墙后的人注意呢。
……
云川畔的一棵弱柳旁倚着一位绿衣女子,腰间别着一柄细长的软剑,正是螭吻。她眉梢眼角氤氲着许许困乏感,素手掩着哈欠连连,时不时看向河川对岸。
河川对岸人头攒动,来来往往,在灼眼的日光下看久了便觉得刺眼得很。而在这柳绿花红的斑驳色泽中,有几卷十分容易被人忽视的破旧竹席堆叠在路边。若不仔细看,便瞧不出这后面原来还有一条半人高的阴暗的窄巷。巷子两侧灰墙上除了肆意生长结成天然密网的藤蔓,还堆满了杂物,阴暗无光,一眼看不到底。倘若这小巷再矮个几尺,便跟狗洞无异。
天彻底亮透之前,那七名北荒人在此条街上遇到了一个仆役打扮的男子,然后分了几拨钻进了这个小巷,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她当时果断地放弃跟踪,明白这狗洞似的“大门”看似破烂随意,里头必是有重重看守,她一向慎重,何况,敌人可是差点取了嘲风性命的人。
想到有这么一个强大的敌人犹未察觉自己身在暗处步步为营,螭吻心神一振,轻柔地,用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唇。
她习惯了听话办事领赏,此刻才发现,取代嘲风独当一面的感觉还挺不错。要不是她灵机一动,特意让那群愚蠢的北荒人趁乱逃出,否则,根本就追踪不到此地。
她抿唇一笑,看向水中倒映的自己的婀娜身影,和身旁的柳树实在是相得益彰。
她打定主意,再等一炷香的时间,倘若对方依旧没有动静,便先行汇报,自己便设法让无关人士“误打误撞”地闯入。
莽撞地围猎并不是个好主意,万一为首的那位并不在此地,便是功亏一篑。
就在她盘算之际,对岸那几摞竹席松动了几下,向外滚落了一地。从巷中钻出一名梁人打扮的年轻男子。
紧随其后,又是一名年纪相仿衣着相似的男子,二人有说有笑,来到了街上,径直往街边停着的一辆载货的马车走去。车上鼓鼓囊囊的货物堆叠成小山,似乎装着些粮食。
螭吻眼神一冷,她先前并没有留意到那马车有什么不对劲。
两人上了马车便径直驾车东去,几乎是同一时间,巷口再次发生了一模一样的情景,两名男子出来,上了另一辆载货的马车。
螭吻多了个心眼,察觉到第二辆马车先是由一名车夫从长街尽头驶过来,到了巷口附近后停好,马车夫便离开了。
就这样,这一幕反复重复了至少十几遍,因为这条街上少店铺,多是途径的路人,除了螭吻,没有人意识到这儿时光倒流般,不断重复着一件事。
最终,一名高大的男子弯着头,从暗巷里走了出来。
螭吻看到他和他那柄漆黑长刀的一瞬间,身子一侧,下意识隐匿在了柳树之后。直到那人上了马东去,那萦绕在她心头的紧张感才消失。
她不假思索,牵出数十丈外早已备好千里马,追了上去。
☆、第五十一章 帝王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发现第一卷人物动机不够清晰 估计在完结前 或者完结后 会找个时间集中小改润色
永和十九年的早春,南临洛水的上阳宫外,碧波明净,蜿蜒百里,河对岸的桃林已开遍了桃花,一派春和景明,万物向荣的气象,在大梁皇帝面前铺陈开来。
满眼的青碧与淡粉,齐棣的思绪不禁飞到了千里外那个江南小镇。那儿的春柳,想来已是烟笼十里堤了。
数年前他曾命人在上阳宫外的洛河之滨建一座柳亭,并沿着西岸搭筑延亘一里的长廊,廊外栽种上数排的柳树。可不知为何,柳亭建好后,长廊搭了一半,圣上却改变了主意,不种柳树了。于是乎,成了这样一般破不对称的景象:河对岸是大片大片的桃艳,而河这边,亭廊之外,是肆意生长的荒烟蔓草,春风一荡,碧浪滚滚,却也别致好看。
一身黑衣的魃,就跪在这片快要齐腰的碧绿当中,宛如一颗顽石,稍不注意,就不见了影。他的一只手,始终负于身后。
皇帝收回思绪,目光回到这位由南至北,再次跨过大梁万里河山的神武阁斥候身上。
十七岁那年,他孤身出宫游历,表面上,是有意避开后宫之争,实际上运筹千里外,以计坑杀他那两个兄弟。随后,在江南不期遇险,得沈昱诚出手相救。这一意外,也让先皇备加疼爱和珍惜他这当时活着的唯一的血脉。
二十二岁那年,铁骑之上,身着透血甲袍的他,在昆仑山脉,从魃的那批顽固不化的族人身上,学到了刻骨铭心的教训——兵贵山水。
险道恶水,足以抵御三千铁骑,十万大军的破甲之势。
他负真龙血脉,在昆仑天险处几尝溃败,却又成就于该处。
江南烟雨和昆仑雪原,是他永远无法忘怀的风景。
想到这,两鬓生出华发的他握紧了拳,努力挺直了背,当了快二十年皇帝的他,仿佛重拾了戎马生涯的英姿勃发。此时的他,已过了生命中最为辉煌的黄金般的岁月,胸中却有一团火焰,渴望着一番作为来再次证明自己。
荧惑星,春风谣,神武阁,拥霞山庄,藏在阴沟里如老鼠一般的西凉人,还有与牛羊为伴的北荒蛮子……恶心的蛇民们……
皇帝脸上漾出一丝诡诈的笑,“把你在宣州的见闻,一一说来吧。”
魃平静地将在宣州与大祭司相遇一事娓娓道来。当听到“豫州”时,皇帝的神情才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摩挲着双掌,目光投向有几分阴翳的南方穹空。
“朕知晓了,此趟做的不错,可有什么想要的?”
“卑职不辱使命,便已是圣恩眷顾,并无他求。”
皇帝收回目光,转身凝眸看向魃,却只能看到一个黑黢黢的脑袋——他匍匐在地,驯服地如一只羊。
“朕知此趟极为凶险,本就打算等你无恙回来后重重赏你,莫要推辞了,你若尚未想好,可来日再提,退下吧。”
皇帝摆了摆手,魃站起身,弓腰小步后退,直到退到宫门之下,洛水畔的亭子已成了巴掌大的一个图案,才转身迈步踏出宫门。
刚踏出宫门,便与一恭候在宫墙之下的公公四目相对。两人的目光一触即散,两人默默擦身而过。
而在公公身后,还有一个皮肤黑里透红,仿佛被太阳晒伤了的中年男子,一身武将打扮。他面部肌肉紧绷,目不斜视站得笔直。
等魃走远了,那位公公才走入上阳宫中。相比魃,他在草浪中行得更深,一直来到了柳亭之外,才恭恭敬敬地行礼跪在了阶前。
“圣上,这是今日收到的两名斥候的信。”
“呈上来吧。”
一封是嘲风的,一封是螭吻的,按照皇帝亲自顶下啊的神武阁阁规,凡是参与的斥候,需各自写信汇报所见所闻,以防止漏报瞒报。既然是同时送到的,想来两人几乎都是未做耽搁。
当然,除非,这两名斥候暗中互通,以天大的胆子,合谋欺骗一国帝君。
他读完两封信,转过身,看向茫茫洛水。
“强风过岗,伏草唯存。这名字取得有意思。”
二十年的休养生息,国库充实,人丁兴旺。眼下是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一个西凉的谋反组织,当真能掀起什么水花?
他实在不懂西凉这批漏网之鱼还想做些什么,就算是勾结了北荒,前提是,北荒那批不成气候的蛮夷之兵能进入有重军驻扎的沧州。
“传嘲风入宫养伤,螭吻代其职,观察寸草的动向,从众者,能杀则杀,为首者,要活捉。”
皇帝顿了顿,“把枢密院的参胜喊进来。”
那位公公应了一声,小跑着出了上阳宫,很快又小步快速走了进来,后面正跟着那名不苟言笑的武将。
“朕要你就近调两百精兵前去豫州待命。”
参胜心中虽是好奇,却只是道,“是,是否要通知地方守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