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人是不用,但李御史的不一般。我竟想了两日也想不出更好的治水法子,看来翰林院还是有点真才实学的。”萧寄北认真的答道。
“更好的?”李云赋不解的呢喃。
萧寄北点头:“虽然图没有胜于你的,但那竹笼编法,我倒是琢磨出来个新的,你等等……”
萧寄北纵身一跃,从江边折了两树柳条,将翠绿的叶子捋尽,十指故意放慢了动作,他先将一条两指一钳固定成十字的圈,然后另一条穿针引线般的造出了一个像蹴鞠一样的圆球,动作简洁而快速,让人一眼便明。
李云赋眼前一亮:“若以此法编造,必定事半功倍,只是不知牢固与否……”
萧寄北勾唇一笑,神采飞扬的甩了下发,将此绿枝球高高的抛上了空,他起身追起,在即将落地之际,身似剑虹穿行,连着四五个回踢,每一下都带着力拔山河之势,而那绿枝球却不为所动。
李云赋翘首观望,视线像贴在了那球上,随着上下浮动,也随着那如火一般烈烈英姿揪紧了心,突然,少年乌眸一凛,向后倾倒滑步,他高高踢起一只腿,而那绿枝球稳稳的落在他足尖,飞速的原地旋转。
少年斜飞入鬓的剑眉,浩然皎洁的双眸,在日光下,灼灼其华,他狂傲一笑,向李云赋看去,青丝散漫的划过他嘴角,显得天命风流。
李云赋愣了一下,回过神时,只见,绿枝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入他怀中。
那少年爽朗的笑了起来,一个箭步奔至他面前,手用力拍了把他被撞弯的腰,让他重新挺立起来。
“怎么样,结不结实?”口吻皆是上扬的得意。
李云赋的手下意识攥紧了绿枝球,又心不在焉的拍了拍:“嗯……结实……今日我便与蒋侍郎商议……”
“然后呢?”萧寄北歪着头问他。
李云赋疑惑的眨了下眼,弯弯的眉,显得有些天真。
萧寄北撇嘴,这人想蒙混过关么:“李御史冤枉我这么久,不会没个说法吧……”
“非……非也。”李云赋猛的涨红了脸,羞愧难当,躬身歉道:“李某狭隘,未能以德修身,以善待人,对萧公子诸多误会,还望海涵。”
“不必客气!”萧寄北两指从袖口夹出书信说:“这信里的字不错,既不似颜楷端正,又不似赵体遒丽,酣畅清逸,自成一派。等我摹个两份,再还给你,便算交个朋友,如何?”
李云赋本就对误会了他,耿耿于怀,像这等摹字的风雅之事,自然不在话下:“极好,萧公子胸怀广博。”
萧寄北笑了下,露出一截虎牙:“一口一个公子的多见外,叫我寄北便好。”
萧寄北虽比他小三岁,但自幼习武,个子比他还高一些,李云赋微抬着头看他,觉得自己误会了这样坦荡霁月的年轻人,更不是滋味,便说:“云赋惭愧。”
萧寄北一手揽过他的肩,吊儿郎当的往回走:“不惭愧,不惭愧,日后都是同僚。”
同僚?
李云赋不解的问:“萧家军保家卫国,爵禄世袭,你为何还要考科举?”
萧寄北桀骜不羁的说:“功名只向笔上取,英雄自当马上逢。我学有文武艺,何必沾祖荫!”
李云赋闻言望了望他。
日光正好落在他脸侧,让人睁不开眼。
……
沈是告病了几日,刚一上朝便来的重磅消息,洛江水患了。
柳长泽看了眼柳元宣,倒是给这个老狐狸歪打正着捡了个便宜。
兵部尚书付镇中举笏说:“圣上,洛江富庶,民熙物阜,一直是沿江四岸倭寇虎视眈眈的膏腴之地。而今水患来袭,倭寇诡计多端,又善水性,臣恐有大祸,请圣上允臣遣兵相助!”
“付尚书难道忘了萧将军的‘常胜’之名如何得来?”柳元宣缓慢走出道:“萧将军驻守边关数十年,与倭寇交战不下百回,无一败绩。而今萧将军尚且未求援兵,臣以为,此事不急。”
付镇中瞪了一眼柳元宣:“洛江还有兴修重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柳尚书负担得起吗?”
“臣不敢。”柳元宣朝着承明帝说:“猛将发于卒伍,行军打仗之事,自然是千征百战的将军才有资格谏言,我等纸上谈兵的文臣不过小提一二,以作防患警醒罢了。”
沈是便知此话一提,付尚书是没戏了。
承明帝说:“萧将军不日前已抵达洛江,上书一切安泰,倭寇贼子畏惧大齐国威,不敢进犯,众卿无需多虑。”
付镇中妒意起,又要争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萧将军行事温吞,热衷只守不攻之道,而水患起,城门关口如同虚设,怎么拦得住倭寇狼子野心,请圣上三思!”
承宣帝正要驳他。
却见宋阁老走了出来,一时朝堂寂静,连柳元宣见了都默默退回了队列之中,宋阁老好为人师,又得先帝推崇宣扬,于是桃李满天下,上至天子,下至地方私塾,无一不是他指点过的,便是长者没被指点,那子孙亦是有的。
宋奉安于大齐,是礼器一般的存在。
众人可以反对他,但绝不敢轻易顶撞他。
不尊师重道,在儒道学说盛行的今日,那是自毁清白的大事。
宋奉安说:“兵贵在勇,付尚书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付镇中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讨不下来也算丢尽了脸面,仍是咄咄不肯退:“昔日蜀军攻魏,一往无前,此势头正盛之际,却因马谡盲目自信,痛失街亭,不仅愧对诸葛亮的赏识,亦使无辜将士惨死沙场。”
付镇中接着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臣只是不愿重蹈覆辙。”
沈是暗忖,付尚书话说的进退得当,即恭维了宋阁老是诸葛亮,又为自己添了一层力辨,只可惜……
对峙的是宋奉安,下决策的是承明帝。
“马谡熟读兵书,却无实战经验,而萧将军身经百战,岂能一概而论。”
宋奉安义正辞严的说:“付尚书亦是刀枪血海里拼出来的赫赫战功,难道不知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
沈是眉头一动,满朝文府亦是议论不休,有夸张者,竟低声交耳起来,临阵换帅这种三岁小儿都知道的事情,宋阁老连抨击新政都甚少亲自淌水,怎今日如此刁难兵部尚书?
付镇中的多年损友礼部常尚书,才是真的不解,恨不得直接上前问问付惧内怎么不懂事,得罪恩师了。
付镇中脸色难看的紧,武将的脸面就好比文人的气节,都是一等一的大事,他看向宋阁老的神情不免多了不满,挺了下豪阔的胸膛说:“宋阁老言重,臣不过是建议援兵。”
“主将方言安泰,上位者却要增援,同样是不信任,与临阵换帅有何区别?”宋阁老徐徐举起了笏道:“圣上,洛江一带精锐皆是与萧将军出生入死的患难兄弟,若此时援兵,恐让有心人撺掇君臣不和,使士气低落,使威信全无,教倭寇贼子平白得了渔翁之利!”
沈是诧异,杀人诛心,宋奉安这一番话可轻可重,轻是忧国忧民,重是里通外敌……
宋奉安吃了炮仗吗?
“臣绝无此意!”
正文 第65章 担心
付镇中重重的跪在堂前,他浑厚的嗓音掷地有声,话虽叫冤但气势正,俨然一副宋阁老倚望卖威,血口喷人的样子。
众人屏息。
沈是也为宋奉安捏了把汗,一个是敦厚礼让的内阁首辅,一个是八面玲珑的兵部大司马,居然一反常态,公然于朝野操戈相向,寓意何为?
宋奉安不仅为自己竖了个悍敌,也将吹响文武相轻的号角。
沈是肺部一抽,强压着颤了下肩,但世上有几样东西是藏不住的。
贫穷,爱,咳嗽。
他极其轻微的咳了一声。
如此升腾紧张的气氛,这一咳犹如索命之剑,引来万众回首。
“沈少卿,有何见解?”承明帝意味深长的问。
旧党和兵部,都是制衡外戚的力将,承明帝在宋阁老出言的瞬间,便省的了他的忠心,思虑几番亦觉得骑虎难下,恰好沈是破了僵局。
他再言,便是顺势而为,谁也不得罪。
沈是正欲开口,恰好与柳长泽视线交汇,那眉骨下压,凌厉的眸光里,满是喷薄的怒意。
这是醒来后,柳长泽看他的第一眼,凶的让他喉咙缩紧,忍不住又咳了几声。
柳元宣下耸的眼抬了下,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又垂下了眼。
沈是拱手举笏,动作之间,带起一阵沉香木的熏香,为了静养身子,安然入眠,贵也要舍得:“臣风寒入肺,一时难以遏制,竟于殿前失仪,罪过难当。只是……”
这一言先请罪,免得殿后被人死揪不放。
只是?承明帝见沈是上道,便说:“人之常情,少卿无需自责。”
沈是谢恩。
承明帝静静看着他。
“倭寇残暴,所行之地,无所不烧杀掠抢,付尚书爱民心切,着实令人动容。”
沈是吸一口沉香,心神宁和不少,他如玉般温润的声音继续说:“但洛江山长水远,折回少说数十日,万寿节在即,京畿重地本应增守,怎好往外调兵?依臣浅见,不若从沿江近营调些人去……”
众人眼中出现惊骇之色,这沈少卿疯了吧。
承明帝陡然高声:“沈少卿莫不是病糊涂了!竟那拿朕的寿辰和黎民安危作比较,是想陷朕于不忠不义之地吗!”
柳长泽闻声立出,刚迈出一步。
“臣不敢!”沈是眼尖看到,不想让柳长泽也掺和进来,“咚”的一声跪下,不留口隙的说:“大齐泱泱国威,怀德而不失威仪,有攻伐之兵,有征讨之备,有法行律令,有源远文化,以至四海承平,天下富足。”
“邻属藩国,无不慕仰大齐风范,敬畏大齐国力,是以近无不听,远无不服。”
沈是话锋一沉:“而万岁寿诞,百国朝贺,倘若出了纰漏,让大齐颜面扫地,试问此责何担?”
宋奉安看了眼礼部常尚书,常之遇跟了他多年,顷刻会意,立即站出附和道:“沈少卿所言甚是!圣上勤恤民隐,裁减奢华用度,但该有的礼典、军仗、守卫,却是万万少不得的。”
“国威不可撼,锐气不可当!礼部务必置办周全。”承明帝转了转手上扳指,缓缓说道:“至于调兵一事,边关各守其辖,若是轻易调度,倒叫外敌有了可乘之机,此事容后再议。”
“臣领旨!”付镇中与常之遇回道。
一场风波被悄然掩去。
待吕公公高声道退朝后,沈是以朝服掩口,快咳成了筛子,一复工就经历这么大的折腾,他都想不明白付镇中一个滑不溜手的老狐狸硬要在这里死磕个什么劲,难道是付家军和萧家兵之争吗……
如今他已是大司马,也不必如此睚眦必较吧。
沈是见柳长泽向外走,他有意感谢侯爷这几日照料,便走上前唤道:“侯爷。”
柳长泽余光都没给他的走了。
沈是有些难言的失落。
沈是咳了一声。
柳长泽顿了下脚步,沈是眸光亮了下。
柳长泽又走了。
沈是抿了抿唇,没去想那些不愉快的烦恼,转而去看宋阁老,他一病送来慰问的人还有很多,比如宋奉安。
而宋奉安正在被紫紫、红红、绿绿众星捧月般的环绕。
沈是想了想,还是再寻个人少的时机道谢。
而此时,宋奉安却从人群中看了他一眼。
不是无意,倒像是一直盯着他一般。
宋奉安穿过人潮,向他走来。
沈是有点无措。
这种感觉很微妙,从前宋奉安便比自己大了七岁,那时候从小厮混到大,倒也不觉得,现在自己芳华正茂,而宋奉安老气横秋的,都可以做自己父亲了……
他一脸正气的走过来,让沈是想起了小时候被沈学士暴打的那些时光……
如出一辙。
沈是想,若他还活着,也是这个样子了吗?
沉重,严肃,克己复礼。
身负望名,所以寡言、简居、不苟言笑。
他忽然觉得是种枷锁。
锁住了二十岁的他。
也锁住了为争状元银翅簪花,和他赌酒、纵马、放歌的宋奉安。
终不似,少年游。
“沈少卿,病好些了吗?”宋奉安问。
沈是拱手说:“好多了,只是还有些咳嗽,大夫说等痰化了,也就痊愈的差不多了。”
沈是又作揖说:“有劳阁老费心,病中收到阁老问候,感动不已。眼下没能先行拜谢阁老,还让阁老折节下问,晚辈羞愧难当。”
“不必客套。”宋奉安笑了下,这笑不是慈爱,有一点朝气,给他那张国字脸添了不少生机,他语气轻缓的说:“你也用沉香木?”